第十一章
待得月到天心,四野已是寧定,隻有戰馬時不時一聲長嘶催人思量歸程。
“我們,此去何往?”蘇錦望一眼窗外,問。
素陵瀾道:“關外。你我尚有未竟的杯酒之盟。”但他話音未落即一陣劇咳,許久方止,袖上更添觸目殷紅。素陵瀾抬頭笑一笑:“看來是去不了了。”
蘇錦眼眶酸澀,按著他冰涼的手,隻是微笑:“不急一時。”
素陵瀾伸手輕觸蘇錦的麵頰,他們並未掌燈,隻借一片月光皎皎相照,猶記當年,她青衫素服容色錦繡,朗朗雙眸目光如水,而今瘦損憔悴,染了許多本不該是她這個年紀該有的滄桑沉鬱,那種執著傻氣的天真熱烈,早已不複得見。
她成為如今的摸樣,他自知功不可沒。想來也是荒唐,他從來自認目的明確,不擇手段不惜代價,覺得她和整個義軍都愚蠢癡傻,卻不料自己無非是另一種自以為是,自覺世事算盡,然而在局勢傾覆,在那近於崩潰的昏亂中,卻是她為他拽著一線清明,不致沒頂。
“阿錦,”素陵瀾輕撫蘇錦秀長的眉,笑意依然清淡如風,“去不了關外了,那麼阿錦陪我也來賭一局吧。”
次日清晨,蘇錦聽到急促的腳步,示意謝禾留下,自己迎出去,抬眸即看到一個風塵仆仆的青衫身影匆匆趕來,刹那訝然之後恍然,頷首淺笑。
來人是素靜瀾,翻身下馬以他從來未有的匆促惶急的步履趕來,顯然是星夜兼程。看到蘇錦神情尚還平靜,方鬆了一口氣,溫言道:“接到消息,實在放心不下,還是來了。”
蘇錦知道他所指什麼,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想來,他,都知道了。
“二弟,他現在怎樣?”素靜瀾並未繼續那個話題,隻是擔憂素陵瀾。
“……現在還好,比夜裏稍緩過來一些了。”蘇錦眉間黯然。
“二弟這樣的人,偏遇到這樣的事……說來也難辨對錯,無非是各有各的立場,各有各的打算,隻是二弟心裏,未免太苦。”素靜瀾低低歎息。
蘇錦依然看著自己的手,聲音苦澀:“雖然大公子說難辨對錯,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做錯了。或許,很多事,早就錯了。我和他,都手上殺孽太重,還都是至親的血。”
素靜瀾聞言凝目看蘇錦,靜了靜,清冽聲音清晰地問了一句:“蘇姑娘,若一切重來一遍,再重臨其境,你可還會做其他選擇?”
蘇錦惘然,重來一遍麼?終於還是微微搖頭:“不會。”迎著素靜瀾溫和淡靜的眼睛,她恍惚中有種世事緩緩沉澱的了然與領悟,再搖搖頭輕聲道:“到如今我何嚐不知自己的蠢鈍,檀陽一直包容我,直到,直到……先生也可以說是以自己的命去彌補我犯的錯,而素陵瀾,我不懂怎麼說,他讓我能以一種從前不曾有不會有的眼光和心境來看待這世間、這天下……但這一切如果重來一遍,我恐怕還是難以做出更聰明的選擇。大公子,我想,人的所有的選擇也許說到底,終究還是本心一早命定。隻能走到如今這步,對了錯了,也這樣了。”
“蘇姑娘早已想得通透,既是如此,那麼何妨也就依循了自己的本心,繼續往下走即可。而所謂殺孽,也是相對,對一些人負下的殺孽,何曾不是為另一些人累積下的福報。蘇姑娘,你在千鈞一發之際勸阻了二弟,已是蒼生福祉。”素靜瀾言語沉靜懇切,蘇錦字字聽著,心裏的積鬱終淡去幾分。
這時謝禾出來:“公子醒了。”
素靜瀾立刻進去,隻見素陵瀾已衣著整齊,低低咳嗽著倒是對他牽出一絲笑,啞聲道:“讓大哥擔心了。”
素靜瀾走過去,細細看他,心一直沉下去,麵上自是笑得若無其事:“是如今我也定力不夠了。”
素陵瀾壓住咳嗽,也是若無其事地道:“大哥,我正打算待此地事了就起程回家,你來了我們就一同走。”
“你……回江南?”素靜瀾詫異。
素陵瀾點點頭,自然地看了看蘇錦道:“我和阿錦一起。”
素靜瀾一怔,卻見素陵瀾神色寧定,似已下定決心,而蘇錦卻蹙眉欲言又止。
“阿錦,去給大哥倒杯茶。”素陵瀾安撫地握一握她的手,聲音溫柔。
蘇錦點點頭,不再多話,默默出去煮茶。
“是真的決定了?”待蘇錦走後,素靜瀾還是問出口來確認。
素陵瀾望著蘇錦背影出去的方向,應一個字:“是。”
“眼下這大軍怎麼辦?”素靜瀾問。
“我自有安排。”
“你……這是在要挾他,和兵諫有什麼區別。”素靜瀾輕聲說。
“這本是下策,隻是,大哥,你盡可笑我懦弱,”素陵瀾唇邊有一絲淡然苦笑,“我曆來不怕孤注一擲,但這一次,我不敢再冒失去的險,隻想多握住一些籌碼。”
素靜瀾沉默,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素陵瀾是如何一路從屍山血海中行來的人,而今他卻自陳懦弱,說到了“不敢”,其中心思,已是千轉百回近於沉痛了。
素陵瀾看著窗外捧著茶的蘇錦漸漸走近,唇邊的笑容漸漸多了暖意,語音柔和:“我實在虧欠她良多,這一次,我想護她周全。”
蘇錦進來,低眉默默斟茶,第一杯,置在素靜瀾案前,第二杯,想了想卻遞到了素陵瀾手中。空氣中浮起悠悠的茶香,在清晨清朗的陽光下。
蘇錦沒有問素陵瀾如何調遣大軍,隻看著他一道道軍令傳出,看著倦色在他眉間愈加深濃,氣色又一分一分地灰白枯槁下去,不禁低低一歎。
素陵瀾似乎聽到她的歎息,揮手示意旁人退下,側頭輕喚:“阿錦。”
蘇錦走過去,任由他拉著自己的手,在他身邊坐下。
“你有話想說?”素陵瀾問。
“嗯,”蘇錦還是問出來,“你不回京城,是……因為我麼?”
“也不全是。”素陵瀾坦白地說。
“如果有我的原因,你不用顧慮我,雖然趙燁現下定然風聲鶴唳,會嚴加清查整肅,不會放過我這個曾經的亂軍首領,但我也是不怕的。”蘇錦道。
她說這話的時候幾分昔日的傲然英氣還是在眉角自然流露,素陵瀾不禁淺淺一笑,凝目看她,隻道:“我自然知道你的能力自保足足有餘,但是……還記得以前紅舸說的,隻有你容色錦繡,堪當蘇錦這個名字。嗯,蘇錦是個好名字,我不願你此後隱姓埋名,我想要你今後都堂堂正正地就是作為蘇錦,而不是其他人地,好好活下去。”
聽了他這一席話,蘇錦隻覺胸口升起一點灼人的暖——她所有源自骨血的驕傲,都是被他一寸一寸生生打碎的,但也沒有人比他更為了解。而聽他提到紅舸,她也是一黯,並不後悔當初的揮手放箭,但是她的目標,也不是紅舸。
素陵瀾似看得出她因何黯然,沉聲道:“紅舸的死說到底並不是因為你,若非你那一箭,她遲早也會因我而死,終究是被我所累。”說到這裏,他把蘇錦的手握得更緊一點,聲音一貫低啞卻極之堅執地重複了一遍,“阿錦,我想要你,好好地活下去。”
回去的江南的路上,馬車不疾不緩,大家行若無事。隨行大軍每天都會消失一部分,想是領了素陵瀾的軍令沿途部署了,龍隱司的人倒是從四麵八方越來越多地彙聚起來,沉默無語地一路跟隨,他們最是懂得隨物賦形的,半點痕跡不露,但蘇錦還是明顯感覺得到那種雖深自收斂依然極有震懾力的鋒芒。
素陵瀾大多時候都似乎陷入昏睡,可是仔細看他,卻能發覺他未曾有分秒入眠。他隻是不言語,合目靜默,密密的冷汗沁出來,濕了濃黑的眉,讓他的麵色看來有種刺目的蒼白暗淡。蘇錦隻覺不忍直視,不知道他是在強忍著怎樣的煎熬。倒是寧願他如以前那般發脾氣砸東西,而今他卻隻是睜開眼睛對她牽牽嘴角,示意,不礙。
馬車進了江南地界,風景一裏比一裏不同,初秋,草未衰黃,層林卻初染楓紅,在金黃色的陽光下,分外明麗。
蘇錦默默看著,卻覺心緒蒼茫。
忽然馬車停了,蘇錦回頭,卻是素陵瀾攜了她的手:“我們下去看看。”
此時秋高氣爽風和日麗,浩大天空碧藍澄澈,漫山蒼翠明紅相間,起伏跌宕一望無際,兩人攜手靜默遠望,都沒有說話,許久之後素陵瀾才輕歎一句:“難怪詩詞歌賦裏時常感歎江山如畫。”
蘇錦不語,心中卻道,隻是那些吟風弄月的人何嚐可知知這如畫山河都是血淚描繪。
“江山如畫,阿錦也可入畫。”素陵瀾帶笑說出一句,微笑看著蘇錦一怔,麵上少見的浮現緋紅,忽斂了笑意靜靜地問,“阿錦,你恨我嗎?”
蘇錦立刻轉頭看著他,卻應不出“是”或是“否”,恨麼,不恨麼,不恨那就隻能愛了。愛麼?情何以堪。不愛?又是如何走到今天這步?也許,他們之間,又豈是愛恨所能言說。
素陵瀾沒有等到蘇錦的回答,似也在預料之中,看向蘇錦的眼神倒是更多了幾分憐惜不忍,謝禾這時上前來,牽著一匹火紅駿馬,素陵瀾接過韁繩,親手遞給蘇錦,隻道:“我說過我定會護你周全,讓你堂堂正正地好好活下去,而我也願能給你自由。”他望一眼遼遠天際,溫言道:“此去山高天遠,阿錦,再沒有什麼能夠束縛你。”
蘇錦全沒料到,心中詫異,即刻的反應是搖頭,聽他說完,再搖搖頭,不肯接他手中韁繩。
烈馬神駿,昂首長嘶,隱去素陵瀾一聲低低歎息,他伸手輕輕觸摸蘇錦清麗麵頰,一直撫摩至秀長的眉,明澈的眼,低聲道:“阿錦,我也有私心,並不願……不願你見到我此後那些日子的狼狽掙紮。”
麵頰上他冰涼的手溫柔觸摸過,那一點涼,都在聽了他這句話後變成刺心的痛,蘇錦眼中已蘊了淚水,隻學了他的習慣,竭力強忍著不肯落下,長睫顫抖。素陵瀾見狀,深覺不忍,再低歎一口氣,終於放開韁繩,伸手將蘇錦擁入懷中,下頜抵在她的烏發上,聽著蘇錦在他懷中悶著聲音說:“我不走。以前都是有意無意地被你安排,這一次,我想自己做主,我不走。”
素陵瀾沉默了很久之後方低啞應道:“好,不走了。”
在離散之後的很多日子裏,蘇錦很多次想要回憶,想要在回憶裏抓住那個人大多數時間的沉默和偶然的笑意。但每當回憶到那一日素陵瀾抱著她,應她一句“好”,清晰的記憶到這一刻之後就淩亂散落。
並不是全然的痛,更多的是心酸的甜,不管不顧的熾熱,心死了那一點激烈還活著的執念。斷斷續續,無分日夜地將時光切割成細碎的歡喜與哀痛,沉醉與悲涼。
他們在殘荷伶仃的荷塘泛舟,在月光如水的夜晚對飲,她在郎朗豔陽下為他舞一支劍,他在瑩瑩燭火中為她描繪淡遠的眉。
那些短暫的片段時光,似乎依稀泛著柔和的光暈,每每念及都心生恍惚。也許,那就是幸福的?在所有不思過往,不念前塵的時刻。
但素陵瀾的情形果然急劇地變壞,他開始徹夜地咳血,隨時昏沉,那些穿心透骨的痛苦,漸漸難以隱藏。
素靜瀾和龍隱司竭盡所能求醫問藥,隻可惜全無效用。
終於,蘇錦找到了素靜瀾,說她要一匹好馬。
“我去找竺璐屏。”蘇錦隻把那當做最後一點希望,竺璐屏不是恨素陵瀾麼,她不是說對於素陵瀾這樣的人來說,活著才是最大的懲罰,那麼她一定能夠讓他活下去!
素靜瀾命人牽出日行千裏夜行八百的駿馬,問:“跟二弟說過了嗎?”
“我很快就會帶回竺璐屏,讓他等我。”蘇錦翻身上馬,對素靜瀾一笑道:“他曾說,讓我與他一起來賭一局,現在賭局尚未完,他一定會等我。”
蘇錦說的沒錯,素陵瀾自是不敢在賭局未完之前輕死,但她不知道的是,她縱馬離開的消息素陵瀾知道後,枯坐徹夜直至暈眩不支。
“公子,我去把蘇姑娘追回來?”謝禾急了。
素靜瀾扶著素陵瀾的手臂,卻道:“就讓她去吧,她眼睜睜看著你這麼一天一天地受苦,不讓她做點什麼,她如何甘心?”
“也好。”素陵瀾想一想,合目道。
蘇錦策馬奔馳,日夜趕路,顧不上心疼倒下的一匹匹良駒,隻恐自己來不及。
終於趕到那個曾經去過的小鎮,竺家的醫館依然在,依然是門庭若市。下得馬來,兩腿劇痛酸軟幾乎跌倒,她踉蹌撲入,竹簾後靜靜坐著一個人,正在為一位老者診視,正是竺璐屏。
竺璐屏越發瘦削如剪影,有種刺目的清麗絕倫,她抬頭看到蘇錦,臉上奇怪地竟掠過一絲悲憫淒清,對她做一個稍候的手勢,繼續埋頭有條不紊為幾位病勢來得凶險的人看診完畢,才關門謝客。
“你終於還是來了。”竺璐屏靜靜看著蘇錦,似乎從心底裏歎出口氣。
“為不情之請而來。”蘇錦道。
“為了他?”竺璐屏問,算了算時間道,“他現在恐怕日子很難過?不過,慶幸的是也煎熬不了多久了。”
蘇錦默默垂頭,隻道:“請你救他。”
竺璐屏看著她許久,問:“你希望我救他?”
“是。”蘇錦靜靜地應道。
“想好了?”
“是。”
竺璐屏不再多說,自去收拾藥物行囊。
趕回江南素宅,蘇錦和竺璐屏都是被人扶進去的。
正是深秋月明的長夜,蘇錦在素陵瀾的房外即看到投影在床上的剪影,他坐在窗前,沒有睡。眼睛立時酸澀,推門進去,隻見素陵瀾靜靜坐在黑暗裏,他慣來不用火燭,但不知為何連夜明珠也撤走了,幸而蘇錦內力精純目力過人,方可朦朧見到他隱沒暗影的臉唇邊依稀有一點笑意,並無言語,隻對她伸出手去。
蘇錦立刻過去,在他身前俯下身,握住他手,在自己麵頰上貼了貼。
一時兩人都沒有說話,許久,素陵瀾才低低地說一句:“阿錦回來了。”
“我回來了,你是在等我?”蘇錦傻傻地問。
“嗯。”那人依然簡單地直接地回答。
“為什麼不點燈?”
“我的樣子已很可怖。”素陵瀾聲音平靜。
“素統領也會愛美?”蘇錦握著他的手,似乎是越發枯瘦,聲音就有點哽咽,“我回來了,還帶回來了竺姐姐,你讓她給你看看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