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陵瀾沉默了很久,伸手輕輕觸摸蘇錦的發鬢、雙眉、臉頰,似乎感受到她奔波數日的清瘦憔悴,終於緩緩應出一句:“好。”然後說一句,“你在外麵等。”
蘇錦點點頭,迅速一瘸一拐地奔去找竺璐屏,卻見謝禾在房外抬袖擦拭眼睛。
竺璐屏給素陵瀾診病的時候,蘇錦和謝禾並肩站在外麵。
謝禾眼眶還是發紅,蘇錦不知是安慰謝禾還是安慰自己,肯定地說:“竺姐姐來了,一定沒事了。”
謝禾隻是點頭。
蘇錦忽然想到:“怎麼不見大公子?”
“公子這幾日已不能理事,都交給大公子了,現在應該還在大營那邊。”謝禾悒悒的。
蘇錦忽歎了一句:“若能從此放下,江海寄餘生,也好。”
竺璐屏出來時候非常疲憊,但第一句話就讓人精神一振,她說:“織雲錦的毒我琢磨到現在也不是不能解。”
“真的?”蘇錦忽然落下淚來。
竺璐屏點頭:“織雲錦毒性纏綿霸道,且在他身上糾纏太深,我先用的藥是把毒性從他骨子裏往外拔,然後再用藥逐漸化解。”
蘇錦還在撲簌簌落淚。
“不過這法子也隻能用在他身上,拔毒的過程痛苦難當,不是尋常人能夠承受。”竺璐屏說得淡然,但蘇錦和謝禾臉色都變了。
“他已經服了藥,囑咐一個時辰之內不要打擾。”竺璐屏說完自顧自地去她的客房休息,剩下那兩人表情糾結悲喜交加。
若有人病的時日長久了,人們放佛就會習慣,習慣了那個人一直是在痛苦中。
但蘇錦還是愴然地想,那樣的痛楚,也許真的不是血肉之軀能夠承受,她知他一直被織雲錦煎熬,隻是煎熬到這樣的地步用生不如死來形容也隻恐太簡單。
好容易捱過了拔毒的三天,所有人都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第四天,竺璐屏開始給素陵瀾服食化解的藥物,素陵瀾在喝了藥後終於能夠有片刻入睡,終於換上幹淨的衣服不會瞬間被冷汗濕透,他也終於有力氣對蘇錦牽牽嘴角示意最難的關頭已經過去。
蘇錦緊張太過,突然一口氣鬆下來,眼前竟然一黑,連忙把整張臉埋進他的手掌裏,淚水的溫暖和他掌心的冰涼立刻交融,讓她沒有看到素陵瀾此刻那分明帶著不忍與悲哀的眼神。
若能換她這一刻的喜極而泣,也許都是值得的。
哪怕背後席卷而來的是更莫測的風雨。
他隻問過蘇錦,你恨我嗎。從來沒有問過其他。
現在他明白都不用問了。
那日正好是中秋。
素靜瀾設家宴,參加的人隻有四人,素靜瀾,素陵瀾,蘇錦和竺璐屏。謝禾站在素陵瀾身後,謝樓南站在素靜瀾旁邊,那兩人到現在還互相不服,謝禾看不起謝樓南武功不高隻會用術法,謝樓南不屑謝禾傻練武功頭腦簡單,兩人湊在一起就眉來眼去地過了無數招,直到素靜瀾看不下去了,歎口氣道:“左右無事,你們也不必杵在這裏,索性去認真比劃一場罷。”
“謝禾,點到為止。”素陵瀾淡淡地囑咐一句。
“是,公子!”謝禾得意揚揚地應了。
“什麼意思?!”謝樓南委屈不服,瞪住素靜瀾。素靜瀾隻好也笑著補充一句:“小樓,切莫傷人。”兩人才互相“哼”了一聲齊齊離開。
四人都是不擅玩樂的人,隻在月下靜靜飲酒品茶。
他們臨湖而坐,銀色月光灑在清曠湖麵一片清皎,忽然那銀色華彩一變,寶藍、流金、天青三色交融變幻,無限瑰麗。而在那幻彩中,一個身影自湖水中衝天而起,手中長劍舞出回雪流風,幾不見人影,隻見劍光雪亮奪目,在琉璃華彩的背景中看來極為璀璨。
“是小樓與謝禾!”蘇錦驚喜地叫了一聲。她看得技癢,按捺不住道:“我也要去!”素陵瀾淺笑點頭。
蘇錦清嘯一聲加入謝禾,她內功修為自小走渾厚剛猛的路子,重劍在手,一舞,即是風氣雷動,湖麵水波激蕩如潮,與謝禾的鋒銳劍光搭配,更添氣勢煞是好看。
她舞著劍,忍不住朗聲邊舞邊長吟道:
“霸業等閑休,躍馬橫戈總白頭
莫把韶華輕喚了,封侯——
多少英雄隻廢丘!”
原本詞意寂寥,但被她郎朗吟出,隻覺疏狂不羈,瀟灑之至。素陵瀾唇邊一直帶笑看著她,也許這一刻的蘇錦才是真正的蘇錦,無關身世,不論翻覆,縱是頂著腥風血雨見慣陰謀算計一路踏屍步骸地走來,表麵再隱忍低回,骨子裏仍不失這般磊落清狂。
這一晚,三人的目光都在蘇錦身上,隻含義不同,蘇錦全無所覺,她隻知道素陵瀾微笑看她,由始至終。
中秋的明月尚還未沉落,竺璐屏已經來到蘇錦的房間:“我有話說。”
“什麼事?可是——”蘇錦突然惶急,竺璐屏立刻打斷:“不是,但我的話不能再這所宅子裏說。”
當兩人來到離開素宅很遠的一處四麵開闊的無人可偷偷靠近的涼亭,竺璐屏才沉聲道:“蘇錦,聽令!”隨著她這句話,手中翻出一枚玉佩。
玉佩瑩潤純白,上麵鐫刻的是龍紋環抱的一個“膺”字,見此玉佩,蘇錦猛然一驚,還未來得及想其他,人已經跪下叩拜。
這是大膺皇帝的隨身玉佩,也是義軍中最高命令的令牌,尊為龍佩令。見此佩如皇帝親臨,必聽令如遵聖旨。這樣的玉佩曾經她在蘇檀陽手裏見過,但現在怎麼到了竺璐屏手裏?
竺璐屏看著她,一向淡淡的神情陡然淩厲,一字字道:“這塊玉佩在我手中,日夜如火灼,你若不來找我,我可以自欺欺人,當做你戰死或者無能為力隻得退避歸隱,那麼這個重負,我來背著,但是你還是來了,為了給素陵瀾求藥來,而且與他已是情根深種,那麼我再也不能對自己、對黃泉幽冥那些冤魂交代,該你負擔的責任我必須交接給你了。”
蘇錦依稀感知到一些冰冷的事實,卻隻覺漫無可依,也無可逃避,隻能任由命運把她推到又一重真相前。龍佩在前,不得不跪,不得不從,“要我聽何令?”蘇錦輕聲問。
“我們需要素陵瀾手中的兵符。”
“誰需要?我們?我們是誰?”
“司徒玦。在義軍起事之前,蘇檀陽就與司徒玦有過密約,若義軍不幸兵敗,你將是埋下的最後一記殺著。”
“我不信。”蘇錦猛地抬頭。
“那時候素陵瀾已經與你有所接觸,不過誰都不會知道以後事態的發展,蘇檀陽與司徒玦早就有私下的盟約,於是他們埋下一個反間計的引子。其實之前多有蛛絲馬跡,隻是你全然不察,而世事陰差陽錯,時至今日,義軍多有敗著,倒是這反間一計,竟實現得最為順利。而今素陵瀾為了你不惜兵諫趙燁,卻給了我們最好的時機。”竺璐屏聲音冷淡諷刺,看著蘇錦的眼神卻很憐憫。
這番話蘇錦每個字都聽懂了,但連在一起卻覺茫然,隻覺心底一片徹骨冰涼,唯一真正明了的事實是——蘇檀陽——原來他也一直在算計她,她也是他棋盤中的一顆棋子,還是埋得最深的一顆。所以諸多不合情理的容讓,數次罔顧軍紀的縱容,乃至瑾城城下敗局已定時,他含笑受的她那一劍……她原來都隻當是愛,是情,是自小一同的愛縱親厚全心信任,如今思之,是否背後也有冰冷的權衡?素陵瀾曾嗬斥她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他不知道,留她在,也許是為了成這最後一件事呢。那一切,種種做派,也許隻是為了把她這顆棋子埋得穩埋得深埋得她無法推脫無法逃避,都是為了今天尚存反戈一擊的可能。
蘇錦突然很想找到素陵瀾,對他說,饒是你如此善於算計人心,也沒有算到這一層,你隻當義軍首領愚不可及,沒想到他們早以與你最危險的敵人結為同盟。
嘴唇咬破,一滴一滴滴下血來,她隻不肯流淚,隻覺得森寒的冷,冷得眼淚都凍住了,結成了心底厚厚的堅冰。
竺璐屏不再言語,等著她慢慢平靜,以為她會崩潰,以為她會憤怒,但是她並沒有,她甚至沒有哭,隻沉默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她就開始繼續發問:“司徒玦是義軍的人?”
“不是,他不是義軍的人,但是他答允了條件,若最後是在義軍的助力下奪得大統,他將還國號大膺,將亂葬崗的枯骨遷入皇陵,誅殺趙燁以報血仇。”
“如何能保證?”
“這枚玉佩在給他的時候,我已經下了毒。”竺璐屏說得輕描淡寫。蘇錦卻聽得忍不住冷冷揚起嘴角,這些手法,這些算計,這些心思,其實義軍也罷趙燁也好,大家都一樣。
“你笑什麼?”竺璐屏奇道。
蘇錦看著她,笑得咬破的嘴唇鮮血濺落,隻問:“當年我帶著素陵瀾來找你求醫,你何不趁機幹脆殺了他?”
“那時候他還不能死。雖然莫先生後來屢次責怪我不該以他一人之私,罔顧天下,但我一向敬重他,那時候無論如何也要留下素陵瀾一條性命。我隻承認我唯一的疏失是身為醫者,還是低估了素陵瀾,不信一個人能以那麼破敗潰朽的身體,還能翻覆天下至今,我也——不是不後悔。”竺璐屏說著,伸手扶起跪在地上的蘇錦,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聲音清越得有些尖銳,“素陵瀾不過是趙燁鷹犬,你與他廝混一處,那些泉下亡靈怎能閉上眼睛?”
蘇錦側開頭,不再言語。
“龍佩令在此,你可聽令?”竺璐屏沉著聲音再問一遍。
蘇錦目光淡淡地看著她:“我可有不聽令的選擇嗎?你既能通過一個玉佩就對司徒玦下了毒,而素陵瀾已經吃了幾天你給的藥了。”
“你倒也聰明,不過給素陵瀾的藥也不是毒藥,是真正能拔出他體內織雲錦的劇毒,隻是那化解的藥必須每日吞服,不然織雲錦立刻反噬。”竺璐屏道。
蘇錦合了合眼睛,壓下眼底的刺痛,睜開眼來目光更冷,唇邊卻扯出一抹笑意,聲音不高但語音堅決:“我不能聽令。”
“你!”竺璐屏一驚,萬沒料到會被拒絕。
“是,我不能聽令。”蘇錦一字一字地重複一遍。
竺璐屏忍不住一掌打在蘇錦臉上,聲音淒厲:“你聽得見黃泉之下那些冤鬼的哭聲嗎,那些都是你的親人,你的族人,誓死追隨你的人,你讓他們泉下何安?”
“也許你不會信,我聽得到他們的哭聲,每晚每晚我都聽得到,可是我還聽過很多活著的人的哭聲。如果我的親人、族人,追隨我的人,隻是為了大膺這個國號,隻是為了蘇姓的榮光,那麼我選擇讓他們在黃泉之下繼續哀哭,也不願這世上再多人家破人亡流離失所。”蘇錦被打得唇邊溢血,但仍是字字清晰。
竺璐屏雙手顫抖,目光中透出怨毒之意:“你不過是放不下與那姓素的一段私情,何必用這麼冠冕堂皇的借口,你罔顧血海深仇,無視祖先家國,到頭來一定不得好死被挫骨揚灰受萬人踐踏……”
“竺姐姐,你就當我是借口罷,其實你何嚐不懂興亡都是百姓皆苦……至於不得好死麼,從我執上兵刃那天起,就沒有想過會得善終。而素陵瀾他不是會被生死威脅的人,我如果因為顧忌他的生死應允盜兵符、起兵戈、開殺伐,那麼是我看低看輕了他,我不會那麼做。”蘇錦說完後轉身就走,無非是死罷了,若要受人脅迫地活,那不如一起爽快地死。
竺璐屏突然愴烈地長笑:“原來我還不如司徒玦了解你,你以為你拒不聽令渾不怕死就行了嗎,告訴你,已經太晚了,司徒玦早就料到了,這枚玉佩送到我手裏,密函上第一句話就是,如不聽令……”
蘇錦心頭一跳,猛然看住竺璐屏快意痛恨失望淒愴交織一起的眼神,突然意識到她為何在今天深夜將自己約到離開素宅的遠處?分明是想調開她!他們,已經開始動手了!
心念及此,她立刻提氣縱身,向著素宅疾奔。
遠遠就見衝天火光,驚得她腿上一軟,忙狠提一口真氣奔入,到了大門處即被濃煙逼得一窒,眼見無法進入,立刻繞到西廂處躍上牆頭就往下麵的火海撲去,幸而西廂有湖,所以火勢看起來驚人,倒實際燒得不厲害。
她躍下時候被火苗燎了些發絲,臉頰也有些發痛,腳步不停就往素陵瀾的房間疾衝,突然被一個人握住雙肩,卻力氣不夠被她帶得幾乎摔倒,一看正是素陵瀾。他神情平靜,立刻對她說道:“阿錦,別怕,我沒事。”
蘇錦一把緊緊將他抱住:“我帶你出去。”
“不妨,龍隱司的人在,火勢很快就被撲滅。”素陵瀾也伸手抱著她,發覺懷中的人從未如此用力地抱他,且還在微微顫抖。
“阿錦,怎麼了?不怕,這場火勢不算什麼……”素陵瀾安撫地撫摩她的頭發,拿開手時發現手中一把被灼斷的發絲,不由歎口氣,“以後不可如此莽撞。”
“謝禾怎麼沒在你身邊?”蘇錦聲音裏有些惱怒。
“誰說我不在?是公子要留在這裏等你,怕你回來找不到會著急。”旁邊傳來一個更惱怒的聲音。
蘇錦給他一個抱歉的眼神,不太自然地從素陵瀾的懷裏出來,突然想到一個關鍵:“兵符,兵符在哪裏?”
“怎麼了?兵符交給大哥了,他人在大營,應該無事——”素陵瀾話未說完,蘇錦就斷然道:“放火是調虎離山,他們的真正目標是兵符,謝禾,你在這裏不要離開,我去大營,你不要著急,我一定守住兵符不讓他們得手!”說完便疾奔而出。
望著她的背影,素陵瀾牽出一抹笑,問謝禾:“是不是有幾分當年在戰場上的英氣了?”
“她拒絕了龍佩令——”謝禾有些感慨有些訝異,“公子,這一局你又賭贏了?”
素陵瀾搖頭:“不,這一局我沒有賭,那些人不過是做困獸之鬥,隻消釜底抽薪即可,何須與他們對局。我隻是讓這次的事件為我下一局的勝算多加些籌碼。”他想一想,沉吟道,“再過個兩三日,陛下也該到了……撲滅這場大火,就該做接駕的準備了。”想到這節,素陵瀾眉間鬱色更重,被這煙熏火燎的終忍不住咳嗽起來,一咳起來就難以止歇,錐心的劇痛突如其來生生刺入四肢百骸,他站立不穩,一口殷殷鮮血已嘔出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