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璐屏自那日起再也沒有回過素宅,她的話並非虛言,不能繼續服食她的解藥,織雲錦的反噬尤勝從骨髓裏拔毒時的劇痛。
連素陵瀾自己都開始擔憂這最後一個計劃不要是太托大了,如果他熬不到趙燁親臨,那豈不前功盡棄?雖然算來也就這兩三日,但從未覺得時辰如此難熬,白天漫長,夜晚更長,那硬生生鑽入刺入每一根經脈仿若敲骨吸髓的痛無休無止每時每刻,淩遲之苦,恐也不過如此。蘇錦一直陪在他身邊,她沒有再哭過,異常平和冷靜,她照顧他,服侍他,握著他的手,目光依依卻從不流淚,眼中可見不忍卻沒有恐懼。
他知她心中存了死誌,才有這般平靜,想來這世間諸多醜陋算計陰暗交易,確也無甚可戀,可是,這得來不易的太平,他還是盼她能多看兩眼,多過幾日。
當趙燁前呼後擁步入素宅時,本來就不太好看的麵色就越發陰沉,龍隱司的人在素陵瀾的門外烏壓壓地跪了一院子。
趙燁走過去抬腳便踢:“平時不是威風得很麼,這麼多人竟然看不住一個院子,竟還能夠走水起火?朕不知養了你們這些廢物有何用!”
素靜瀾也不敢多言,隻默默跪下接駕。
素陵瀾已經在劇痛中昏沉,此時聽得皇上駕到掙紮著清醒了幾分,正在謝禾的扶持下要起身接駕,趙燁忙上前按住他肩膀:“快快躺好。”
趙燁這次來,本來心中著實有點怒氣,素陵瀾屯兵不返,這幾乎可說是明擺著得欺君造反,換了旁人,他早把那人的頭砍了十遍八遍了,但聽著顧風玄的奏報,聽聞他身在江南不忘京城籌謀,病勢沉重仍在為他謀劃,想到他這麼久沒回京,該吃的藥算來已斷了很久,心裏也自亂了,生氣歸生氣,終究還是微服快馬前來。一路上隻是心慌,怕就再也見不著了。同來的高公公小心地寬慰說:“既然素統領擺下這麼大陣仗請陛下您去,他沒見到您又怎麼敢死呢!”趙燁一聽,覺得是這個理,心中更是有氣,當下喝令停了禦駕,不走了!在揚州很是歌舞升平一夜,但第二天天色不亮就還是繼續黑著臉催促大家玩命趕路,令同行的顧風玄啼笑皆非。
“素卿。”趙燁喚他一句,見他憔悴不堪氣色慘淡,就這麼躺著,額頭上的冷汗也一層層密密地沁出來,心裏極之難受,按住他的手,不知從何說起。
謝禾守禮退到屋外,素陵瀾抬眸看著趙燁,蒼白得血色全無的唇邊卻牽出笑意:“陛下,您來了。”
“你要見我,又何須如此!”趙燁本不是寬縱的人,被觸了逆鱗,餘怒尚存。
素陵瀾卻隻是勉力抬手,手中是龍隱司的令牌,緩緩道:“臣一生的榮光都是陛下給的,現在……臣,還給陛下。”
趙燁聞言心底哀慟,一把連同令牌一起握住他的手:“朕給你的,從來不用還!”然後示意身旁的太監總管高公公拿藥來,親自喂給素陵瀾服下,溫言道:“你歇一歇,朕一直在這裏,你有什麼話,都跟朕說。”
素陵瀾服了藥,穿心透骨的劇痛漸漸緩了一些,但眼前卻甚是模糊,仿佛雲蒸霧蔚,他心下明白,織雲錦到了最後,就是眼前出現萬丈雲霞目不能視,看來時間是真的不多了。
“陛下,司徒玨可處置妥當了?”素陵瀾低聲問。
“收到你的奏報,顧卿這事辦得很幹淨,現在天牢裏按你說的安排了與他身量差不多的人替換關押。這段時日以這個假司徒玦做引子,釣出了不少同黨,還不算你江南的這一筆。”趙燁感喟,“素卿,若非你堅持,朕念你的情麵,恐也能留他一命。”
素陵瀾對帝王心術何等了解,心底早已是一片冰涼,唇邊依然帶著極淡的笑意,不褪,隻道:“司徒玦這個人,在臣死了後,本就不可留,況且他行此大逆不道之事,連臣也在當誅九族之列……”
“朕沒有把你當過司徒家的孩子,朕隻當你是朕的弟弟,親弟弟!”趙燁聲音懇切,甚至略帶一絲顫抖。
素陵瀾回道:“有陛下這句話,臣死不足惜。”
趙燁握著他的手,見他雙目光華盡失,倒分不清自己是幾分做戲幾分真情,有一句話不當麵問他終心中不快:“朕既視你為幼弟,你這次大費周章讓朕親赴江南,到底所為何事?”
素陵瀾道:“請陛下親下江南,也是有心請陛下親眼看一看而今天下初定的太平世道,懇請陛下昭示天威之後恩赦天下,庇佑萬民。”
“你的意思是讓朕莫追窮寇?”趙燁雙眼微眯。
“能稱之為寇的,臣已為陛下除盡,現下鬥膽懇請陛下以安撫為重。”素陵瀾說了這些話已壓抑不住地神困力乏,又是一陣低咳,邊咳邊說道:“陛下,恕臣失儀……”
趙燁伸手在他背上安撫地輕拍,歎了口氣,道:“還是小時候好,那時候你不與朕客氣、生分。”他話鋒一轉,拋出一句:“說話也不與朕兜圈子。”
素陵瀾一怔,咳得越發急了,喘著氣說不出話來。趙燁依然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拍著他的背,淡然道:“從來朕的意圖不用明說你就能去辦得妥當,你的心思朕又怎麼會不明白?費這麼大力氣,是為了那個姓蘇的女人吧?起碼她是最主要得原因,可對?”
素陵瀾合目點頭:“是。”
“她是前朝餘孽,又是流寇匪首,你要保她?”趙燁不自覺地手重了一些,素陵瀾頭昏眼花差點沒嘔出一口血,仍是不放鬆地應道:“是。”
“你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
“她不一樣。”
“就為了一個女人,你就——”
“能為陛下做的,臣都為陛下做了……臣隻這一樁心事放不下。”
“你不怕朕事後反悔?”
“陛下說了,給了臣的,都不用還。”
趙燁一時有點氣急,勉強忍耐,冷淡地問:“她有何可恕?”
“瑾城之下她主動誅殺匪首蘇檀陽帶兵投誠,落雁穀誅殺叛軍、前日剿滅亂黨保護兵符,都立下軍功。”素陵瀾一一曆數。
“還不都是你的算計安排!你手握重兵諸多籌謀,迫得朕不得不答允你,那好,你既然這麼看重,讓她給你活殉吧。”趙燁按捺不住,拂袖起身。
“陛下!”素陵瀾煎熬不過,那口血終於還是撐不住嘔了出來,唬得高公公趕緊上前來請趙燁略避以免沾染血腥汙穢,又給素陵瀾揉胸拍背,半晌才緩過來。
趙燁歎口氣,又坐回去,看著他,慢慢地道:“你又何必這個樣子,從小你的請求朕有什麼沒有準的?不就是一個女人麼,你立了心思要保,管她是什麼餘孽匪首,朕都依你。朕跟你保證,不僅不會治她的罪,還會讓她一生盡享榮華富貴。”側頭道:“宣素家的老大和這個姓蘇的女人,朕要封官!賜婚!”
蘇錦隻覺如在夢中,耳邊太監高公公拖長了的聲音在念什麼?趙燁滿麵笑容在說什麼?為何都仿佛是無聲的,她隻能看到素陵瀾深黑雙目黯然無光,對她,輕輕搖頭。
她明白他的意思是讓她不要哭,不要鬧,不要輕動,他不知,她所有的順從其實都是隻為——不要辜負。
隻是為了到如今才明白的他為她所做的一切。
隻是為了那一日他靜靜地說,太平盛世,我若不能看了,還請阿錦代我看著。
不負。
若能讓你安心,若這是你希望的,那麼我可以,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隻這一道聖旨,重如玄鐵,賜封素靜瀾為江南鹽道使,可以想見今後的潑天富貴,而她,是他的新婦。
這,也是你想要看到的嗎?
因皇上賜婚,且明言要看著他們成婚,所以婚禮馬不停蹄緊鑼密鼓地開始籌備。幸而素家乃江南豪族世家,財勢宏大,辦起事來毫不費力,當天即張燈結彩喜氣洋洋。
顧風玄覷了個空跑去素陵瀾身邊,細細打量他,忍不住歎了口氣。
“小顧,”素陵瀾淡淡地道,“這次來見我沒有帶酒麼?”
“你現在還能喝酒?”顧風玄奇道。
“到現在就沒有什麼不能喝了。”
“那等會兒自有喜酒讓你——”顧風玄本想說句玩笑話,說了半句就恨不得咬斷自己舌頭,“掌嘴,掌嘴。”
素陵瀾點點頭:“沒想到竟還能喝得上阿錦的喜酒。”
顧風玄歎息:“你還是把皇上給惹怒了?”
“他這樣我反而放心,不然這口怨氣不出,以後不知道還會出什麼事。”素陵瀾牽牽嘴角。
顧風玄想一想,道:“也對。但他這一刀子也紮得太狠了。”
素陵瀾沉默了一會兒,叮囑道:“你要幫我看著點阿錦,至少在皇上麵前,不要出什麼岔子。”
“好。你放心。”顧風玄保證。
素陵瀾想一想,又道:“小顧,保重。”
顧風玄一愣,拍拍他的手:“不用這麼快趕我走,我會一直在這裏陪你。”
“皇上那裏呢?”
“自有人侍候,況且,這次回京,我就要辭官了。”顧風玄笑如春風。
“為何?”素陵瀾倒是有些吃驚,“莫非是,我的事,讓你冷了心?”
“也算也不算。更主要的是,現今的時勢,皇上也許需要的是另一種臣屬了。這些年來,你掌管龍隱司,我身在刑部,幹的都是殺人作孽的事,手上血腥太重,這樣的臣工,如何能久留?”顧風玄悠悠地說。
素陵瀾一笑:“小顧你是聰明人。”
顧風玄見素陵瀾麵色又是一陣白得發藍,雖然他極力隱忍仍然全身微微顫抖,不由心底酸澀,扭頭卻見窗前映著一個娉婷身影,起身去看到是已被珠花妝扮的蘇錦。
“蘇姑娘,這珠花是誰選的,好不庸俗,待我去幫你挑兩支。”顧風玄一笑,便是春風十裏。蘇錦知他在暗示自己此時不宜亂跑,更不宜來見素陵瀾,但仍是堅持地站住:“我想見他。”
顧風玄看著她,終於歎口氣壓低了聲音:“他現在不太好,靜靜看一會兒就走吧,不然對他也不是好事。”
蘇錦點頭,走進去,在他床榻邊跪坐,麵頰貼在他枯瘦寒白的手上。
素陵瀾一顫,低低喚了一句:“阿錦。”
“你放心,我一會兒就走。讓我靠一會兒。”蘇錦聲音平靜,沒有眼淚,滿心淒清酸楚戀戀不甘,半點不敢流露。
不可哀哭。
不可驚懼。
不可落淚訴說一己之情懷。
卻聽得素陵瀾依然是那樣低低地說:“阿錦,我並不願你這麼委屈。”
按說被人知道的委屈就不算委屈,可被人說破的委屈卻最惹人眼淚,況且是被所愛的人拆穿偽裝。
蘇錦喉嚨堵上硬塊,不敢言聲,隻是搖頭,卻不知素陵瀾已然看不見。
素陵瀾慢慢地道:“我說過護你周全,也說過給你自由,這一樁皇上的賜婚,我知你不願,當日在皇上麵前隻做權宜,我會得安排,不讓你一世委屈。”
“不,沒有委屈。能待在素家,我已償心願。”蘇錦忍下淚水,隻是含笑,說道,“還記得從瑾城回來時候,你每天在我跟前自說自話,說你和大公子在這園子裏如何淘氣,種了什麼樹,爬了什麼山,在什麼地方埋了寶藏……那些,我都想去看看。”
“原來那時候你都聽著啊。”素陵瀾亦笑。
“嗯,所以,我想要留在這園子裏,而我跟了大公子,你還有什麼不放心呢?哪天我想要去外麵看看了,大公子想來也不會阻攔我,對不對?”蘇錦依然把麵頰貼在他的手上,輕聲說。
“大哥會善待你。”素陵瀾隻說得出這句。
蘇錦下頜抵著他的手背:“那你不要覺得我委屈。我不會委屈自己,你放心。”
“阿錦,”素陵瀾輕輕觸摸她的麵頰,“謝謝你。”
待得素靜瀾和蘇錦大婚之時,趙燁特意讓人在自己旁邊為素陵瀾置了座椅,以示聖眷優隆。
素陵瀾這時候又覺得自己的眼睛看不清了也不算壞事。
至少,不用清楚分明地看著眼前這一幕一幕。隻耳邊喧囂喜樂鋪天蓋地,在一陣陣綿延的暈眩中,忽而極近忽而極遠,如澎湃的潮水起落。
婚禮開始之前,素靜瀾與蘇錦先到趙燁跟前行禮,這時候妝容已定,人人都在讚歎新娘豔色逼人。蘇錦從未做過濃豔妝扮,今日刻意描紅點翠,竟麗色炫目。
顧風玄不由喃喃感慨一句:“竟然這麼美。”
素陵瀾微笑:“容色錦繡,人如其名。”
“你能看見了?“顧風玄小聲問。
“我從第一次看見她時就知道。”素陵瀾聲音溫柔。
眼前的霧靄重重越發深濃,雲錦煙霞柳絮如煙,耳邊的人聲樂聲也漸漸渺遠,心中卻異常清明,平生點滴,全紛至遝來映上心頭,滔天的血,刻骨的恨,深重的孽,蝕骨的冷,微薄的暖,母親的輕喚,父親的威儀,大哥提著燈在前麵走的背影,紅舸拂過他眼前的紅袖,謝禾寧可擲劍也要守在他身旁的堅執,顧風玄於危局中對他說你放心還有我在這裏。還有,阿錦,阿錦……杯酒之盟,關外之約,她重劍在手激起千堆雪,天真熱烈神情執著,麵頰貼在他手上溫柔和暖,抬頭吻他時帶著彷徨小心笨拙,她抱住他說——這一次,我不走……
耳邊最後聽到的是悠悠的一聲:“夫妻對拜——”恍惚記起奔赴落雁穀途中,與她無意住進民居的新房,大紅喜字灼人眼目,而她羞澀低頭環顧左右……
俱往矣。
此生山重水複,等不到柳暗花明,自來不信輪回之說,此時卻盼還有來生可許,願來生,不涉兵戈,生在太平年間,相逢未仇之時,青梅竹馬,柴米夫妻,花好月圓。
當夜,趙燁令人將人事不省的素陵瀾抱上禦駕馬車,立時啟程回京。
七天之後,京城傳來大燁第一權臣龍隱司統領素陵瀾辭世的消息,皇帝哀痛欲絕,破例將其骸骨葬入皇陵,舉行國葬,並不顧重臣勸阻親手扶靈,下旨全國舉哀,大赦天下,可說是極盡哀榮。
江南素家上下縞素,素家大公子攜新婦著重孝,遙叩祭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