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人生一路風光好1
我沒有想到我會患中晚期胃癌。同樣,我沒有想到我的病竟是那麼凶殘。它像一條毒液四濺的蛇,張開血盆大口咀嚼我的心靈和意誌。它像一排排肆虐的狂濤惡浪猛烈地衝擊毀壞著我健康的堤埧。它也像一個恣意橫行的以蹂躪人為樂事的惡魔,將我拋向無邊的苦海,過著難以忍受的艱難生活。它使我喪失了許多我本該擁有的東西,接受了許多我不願意接受的東西。它給我留下了一個又一個的遺憾,作下了一個又一個的大孽。它改變了我的人生,使我在一條我不熟悉的充滿荊棘的人生道路上踉蹌著、摸索著、尋求著。它給了我一悶棍,是致命性的一悶棍。它欠我負我的太多,一言難盡,罄竹難書。
挫折原為挑戰
患了中晚期胃癌後,我像一個正走在樓梯上的人,不小心一腳踩了個空,便順著樓梯迅猛地咕嚕咕嚕地一個台階接著一個台階地往下滾,直至滾出了樓梯,使我喪失了工作權、發展權。我碰到的第一件往下滾的事是,提拔的命令被擱置,我的當官的願望成了泡影。當時有位同事私下裏對我說:“老顧,你的病生得實在不是時候,晚生1個月,提你當二級部(師級)部長的報告便批下來了,因你生病,報告撤回去了,真可惜。”後來據來自官方的可靠消息說,實際上我的提拔命令已經下來了,正準備要同我見麵,隻是因我生病才擱置了。為了為社會為國家多做一點貢獻,為了證實自身的價值,我從解放軍報社到後勤學院後,嚴格地努力地按照官的標準或模樣雕塑著自己,鑄造著自己,修煉著自己。走向官道的過程是個充滿無限樂趣與豪情的過程,也是個時時處處事事都有艱辛的過程,我為到達這一目的地做出了較大付出。好夢就要成真,孰知竟會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來了個胃癌,還是個中晚期,鬧得我有種無收,白累一場空,豈不冤枉哉!?
我碰到的第二件往下滾的事是,破格調職不成。一天,我所在學術一部的謝部長把我召喚到他的辦公室,說後勤學院準備破格將3位同誌由正團職提為副師職,其中就有我。從謝部長談話後,根據幹部部門的要求和布置,當黨支部書記的謝部長先後共6次召開了學術一部的支委會,討論我及外單位兩位同誌的提職問題。我是支委,每次的會議都參加。在開完第六次支委會時,支部書記說:這樣的會議不再開了,接下去隻是等上麵批了,老顧就等著好消息吧。等來的卻不是好消息,而是壞消息。謝部長告訴我,因發生了麻煩,另外兩位同誌不能提,院裏考慮隻提我一個人不好,幹脆都不提算了。又一隻煮熟的鴨子飛了,氣人不氣人哪。
我碰到的第三件往下滾的事是“雙下”,回家當“坐家”。一位領導找我談話說,部隊大裁軍,減員一百萬,有大批幹部要裁下去,鑒於你的健康狀況,組織考慮你是否可“雙下”,即下命令由正團提為副師,同時下命令提前退休。當然,你如果願意留在崗位上,組織上不是不可以考慮的。你有什麼意見,請考慮好了我們再談。我立即回答他道,沒有意見,就按照你們考慮的第一種意見辦:“雙下!”形勢讓我隻能做出這樣的回答。我的性格也決定了我隻能做出這樣的抉擇。於是,剛到50歲,我便過著隻拿公家錢不幹公家事的不勞而獲的生活。而50歲,屬於年富力強,正是幹活的黃金年齡段。我羞愧難當,覺得自己是騎著老母豬過河——丟人又丟牲口。
我願意工作,喜愛追求和發展。艱難、苦累、緊張我願意。我要的是把生命的能量發揮到力所能及的極至,為自己也為親朋好友和周圍的人創造生的歡樂與幸福。癌魔雖纏身,我的意還在、誌未衰。病後,我除了也想我能否久居人世之外,更想我今後能否重回工作崗位,享受屬於我的工作權、發展權。隨著時間的推移,我這樣想的時候就更多了。從人們的嘴裏,從媒體上,我了解到有不少的癌症患者病後仍然工作,並取得成績,使我很受鼓舞。我特意從報紙刊物上剪下這方麵的報道和文章,貼在一個本子上,經常翻開看看,從中得到安慰、信心和力量。正是在強烈的發展欲的驅使下,術後3個月的一天,我走進了我的辦公室,坐在我的辦公桌前,恢複了我往日的生活。我生理的感覺是欠佳的,可我的豪情卻是衝天的。但我碰到了冰冷的麵孔,異樣的眼光。恐怖感、陰森感威逼著我、窒息著我,我的身體在顫抖,我的靈魂也在顫抖。我有不祥的預感,不過隻是想我真的可能像有些人想像的那樣我必死無疑,沒有想到我活著的時候會眼睜睜地看到我隻享有生存權,而丟掉了工作權、發展權,飽受空懷一腔誌報國卻無門之苦。這正像有一位朋友在給我的信中所寫的那樣:“社會有它熱情的一麵,同時又有它冷酷的一麵。”
我總割不斷對辦公室的情緣,總想過我過了幾十年的辦公生活,隻是在又撞了一次南牆之後,我才徹底地死了重當辦公人之心。一天,在北京的大學同學舉行聚會。會上,一位亦已退了休的某同學說,一家新辦的雜誌社已聘他為編輯,並要他再物色幾位編輯。此社條件優越,報酬頗豐,願意上鉤者可以給他打個招呼,不妨試試。我未敢當著眾人的麵向某同學報名,而是趁他上廁所時,也佯作小便的樣子湊到他的麵前,輕聲輕氣地對他說:“喂,老兄,我有意應聘,你看如何。”他說:“人家說了,不僅隻是坐在辦公室裏當編輯,有時還要出差到外地采訪,既當編輯又當記者,是‘雙棲’的,要身體好的。我現在還未正式上班,等正式上班後,我跟他們說說,有消息我就及時告知你。”我說:“那就拜托老同學了。事成後,北京烤鴨店見。”其實我心裏明白,事情也就算“黃”了,聽他的話音,他就沒有相中我。我自信倒不是因為我的業務能力,而是因為我的破病破身體,所以他那正式上班後跟他們說,不過是外交辭令而已,他是不會跟他們說的。當然,我後來再未去打擾他,他也未給我通報過消息。我“醒”過來了,我豈止不配享有正式辦公權,連準辦公權也不配享有。不是有被愛情遺忘了的角落一說嗎,我就是一個被辦公遺忘了的人。我要放聰敏些,放漂亮些,安安心心踏踏實實回家去,蹲在沸騰生活的牆旮旯處向隅而泣吧。
因患癌症而喪失辦公權的人何止我一個。這卻是人類的一大悲劇。醫學權威們認為,人家患了癌症就不讓人家上班的事是不該發生的,這樣的做法是荒謬的,有害無益的。他們表示不願看到這種剝奪癌症病人的發展權的現象泛濫下去。有醫書寫道:“在工作中忘掉了癌症的一切煩惱,體會到活著的價值和人生的樂趣,增強了我戰勝癌症及長期帶癌生存的信心。工作的欣慰,生存的信心,在對癌症患者的康複治療上有著非常重要的作用。大多數抗癌明星的經驗就是不怕死,爭取活,活得有意義、有價值,像正常人一樣工作,一樣學習,一樣生活。”
“另外,不讓癌症康複者工作,他們會產生被遺棄感的自卑感。關在家裏在孤獨、憂鬱、壓抑的環境中生活,這不但會促使癌症的複發,而且可以使他們產生自殺的念頭,所以癌症患者康複後應繼續工作。”
當做母親的給了一個人肉體後,難道這個人的惟一任務就是保住命活他自己的肉體嗎。他應該活精神。也可以說他要活人的尊嚴,活人的價值,而工作是最能體現人的尊嚴和價值的部分。沒有工作就談不上人的尊嚴和價值,甚至談不上正常人的生活。在處於工作年齡段的人患癌症後,不讓他(她)工作,而讓他(她)遠離社會,廝守孤獨,怎能不悲觀、失望、壓抑呢!我看到過許多我老家的癌症患者及疑難重病患者,因看不起病而吃安眠藥或毒藥自殺。我想,因難耐被人冷淡、鄙棄而丟掉了工作的癌症患者自殺的事情也肯定發生過,要不然,醫書上也不會那樣寫了。想來真有些後怕,要不是在我丟失了工作權後,我可能會自殺的。我無意危言聳聽。我說的是心裏話,是真話。我下這樣的判斷是源於我的性格、我的觀念和我麵對的情況,等等。別人信我說的也好,不信我說的也罷,我都不在意。因為我覺得是正常現象,完全可以理解。事情都已過去了,一切都已過去了,我無意去傷害誰,怨怪誰,隻是想說說埋藏在自己心底很久的話,說出來了說不定對社會有益,對他人有益。自“雙下”之日起,我時常地默語:“好家夥!本已患癌症,已是風雨飄搖中的殘燭,就不讓當辦公人,這不是落井下石嗎?!找他們收回成命救我一把嗎?當然不。他們是怎麼想的呢?!”雖然打的是問號、驚歎號,我的思想是明確的:如果出了人命,不能說他們是故意殺人,而是過失殺人,是犯了用“仁”吃了人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