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 敢斬閻羅討得命1
我得知患胃癌之初,我除了想到死亡外,也想到生。我的腦子成了生與死大搏殺的戰場。一會兒死占了上風,一會兒生又奪回了戰場的主動權,再過一會兒雙方相持不下,難分勝負,誰也說不上誰強於誰。我的腦子成了大年除夕的砧板,忙得一點空閑時間也沒有。
在想到生的時候,我想得最多的一種理由,即我的病仍然是我的老毛病慢性胃炎,並非胃癌。我的胃癌問題是一樁錯案、冤案。我告訴妻,我絕非在無端懷疑,而是有理有據的。妻很同情、支持我,便四出奔走,到處“上訪”,要求給我平反改正,摘掉中晚期胃癌的帽子。妻找到了解放軍總醫院給我主刀的那位陸大夫,問他對我做出的宣判是否錯了。那位大夫毫不含糊地回答:“不會錯的,中晚期胃癌。”妻又找到我單位門診部的一位給我做過胃鏡檢查的醫生提出疑問:“半年前,你給我愛人作病理檢查時才是胃壁組織增生,短短的時間內怎麼就成了中晚期胃癌?莫非誤診了?!”那位醫生說:“在一定的條件下,癌細胞是成幾何級數增長的,你愛人的病確屬胃癌,沒有錯。他被切除的胃盛放在一個藥水瓶裏,保存了起來,我親自到解放軍總醫院看過,腫塊4厘米×6厘米那麼大,你若不相信,我可以領你到總醫院去看。”妻不死心,到辦公室和我單位的一位領導纏:“有人在傳說我愛人的病不是胃癌,這是怎麼回事呢?我愛人的病究竟是不是胃癌?”那位領導說:“我不知道有過這樣的傳說。你愛人的病是經301這樣的大醫院確診的,能會搞錯嗎,能拿癌症的帽子往病人頭上亂戴嗎。你回去勸老顧安心養病,你要好好地侍候他。”該努力的也努力了,該爭取的也爭取了,心想事不成,我們兩口子一點脾氣也沒有了。
經過了一段時間的思想大波動之後,我開始平靜了下來,進入冷思考、深思考的階段。我漸漸地明確:我必須承認現實,麵對現實,琢磨好我下一步的腿怎麼邁,下一步的“棋”怎麼走,如何幹一些切實可行的、行之有效的事。形勢自然是十分嚴峻的,我陷入癌細胞的重圍,危在旦夕,但伸展在我眼前的路絕非是死路一條。憑我的經驗、閱曆和認識水平,我覺得隻要揚鞭躍馬,招式對頭,我就能從癌細胞的重圍中殺出一條血路來,奪回我寶貴的生命。這倒是一個不壞的機遇:和天鬥,和地鬥,和人鬥,其樂無窮,人皆向往,人皆羨慕。和凶惡的癌症鬥,並能鬥而勝之,豈不更顯英雄本色嗎。我已在生活的戰場上搏殺了無數回,敗績的比例並未超過斬獲,我就不信癌症這一次會得勝回朝。說了不算,騎著毛驢看唱本——走著瞧。從此,我就開始了我的驚心動魄的奪命大戰。
找出死亡的美好來
和癌症搏殺也可以說是一場戰爭,是一場生與死的較量。打仗不能怕死,和癌症搏殺也不能怕死。怕死打不好仗,怕死照樣治不好癌症。打仗很講究戰略,我也很注意抗癌的戰略。我便樹立了正確的生死觀,蔑視死亡,笑對死亡。
首先,我相信死亡也是可以用一分為二的法則來分的,也可以分出美好、精采和快慰的一麵來的,它不是單打一的可惡、悲哀、遺憾。我努力地試著去分。我想到了我的老家,在那裏,一般上了年紀的人死了,在離家“上路”的最後一刻,所受到的待遇是相當誘人的。長長的出殯隊伍,走在最前麵的是打著招魂幡和抬喜幛的人,接著便是鼓樂手或道士,緊隨其後的是捧著死者遺像的死者兒子或孫子,再後麵便是死者本人及其安臥的棺木,棺木兩邊有死者兒子、女兒、兒媳等。棺木後麵的隊伍由死者的族人、生前好友和親戚等組成。出殯隊伍行進中哭聲和鼓樂聲齊鳴,淒淒切切,催人淚下。經過村莊和街道時,親戚和鄉親鄰裏擺設路祭和燃放鞭炮,以示和死者永久地“拜拜”了。自從有人類以來,生生死死發生了多少回呀,所以人的死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事了,有人卻對死的一刻進行“包裝”,而且“包裝”得那麼好。時至今日,我的老家的葬儀的精采程度就夠可以的了:有這麼多人送行,對你表示友好、恭敬和愛戴,舍不得離開你,為你的長辭深感悲痛和惋惜。我深深地感謝對“包裝”死亡一刻做過貢獻的人們。我要是死在老家也會享受這精采的一刻的,可我極有可能死在北京,我很遺憾。
我就努力想像我在北京的最後一刻是怎樣度過的。我以嶽母為例進行構想。嶽母在我病後不久因心髒病突然發作不幸去世。在八寶山火葬場火化的那天,她的兒子和兒媳去了,我和妻及兒子女兒也去了。嶽母躺在活動床上,短頭發被梳理得整整齊齊,雙眼緊閉,穿一身雪白的綢子褂褲,腳蹬一雙她生前自己親手製作的黑底紅花的布鞋。看上去,她像睡著了一樣,並無可怕可憎之處。她是一個勤勞、善良、樸實、慈祥的女性,對自己的兒子女兒們好,對我的子女也好,我的兩個孩子在上幼兒園前都是她帶大的。對於她的死,我是很難受的。在辦理她的火化手續時,我們的心情卻很沉重,一個個都飽含著眼淚,當她被放上焚燒爐前滾動著的履帶時,我們都大聲地慟哭了。
我想,我的未來的最後一刻,和嶽母的基本相似,也有些不同的地方,由於我生前的要求,我穿的是黃馬褲呢的軍衣,枕邊放著一本我發表在各種報刊上的數百篇文章的剪貼本,外加一本《中外軍事人物辭典》(當時雖剛著手在寫,但我估計死之前能問世)。與我告別的人,同與嶽母告別的人一樣,也可能多了一個從老家趕來的老母親,多出其他許多的人。當我像嶽母那樣被放上焚燒爐前的滾動著的履帶時,他們中的許多人也一定會傷心地大哭。能說這一刻不精彩嗎。出身農家,居然能葬身京城,在八寶山骨灰堂占有一席之地,小“住”3年,不是人人都能享受得到的。有這麼多的人愛我,為失去我而悲傷,說明我為人還不錯,能丟給人家思念。我已領略了數也數不清的良辰美景,已經是心滿意足地死而無憾了,孰知我居然還至少有一次精彩的時刻未動用,我這一輩子真太棒了。
其次,我把死看做是對地球的貢獻。如果從人類的老祖宗猴子算起,一直到現在,你不死,我也不死,連猴子和人加在一起,將是多大的數目,恐怕不是百億千億的問題,而是萬億、億億了。這樣多的猴子和人,一個緊挨一個地站著,地球也盛不下,更不要說去勞動、工作和娛樂了。正是由於無數的猴子和人一代代地不斷地死去,才有今天這美好的地球。如果他們不肯做貢獻,堅持活下來,今天的地球將會成為什麼樣子呢。簡直不敢想像,不可思議。人活著必須既享受權利又要盡義務,死亡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義務,人人都得盡,我豈敢搞例外,搞特殊。
第三,我以為不該為死得較早而生太長而遺憾。人們自然希望自己高壽死。可是,在死去的人群中,總是高壽的、中壽的、低壽的都有。所以,人們就傳著這樣一句話“黃土崗上無老少”。到骨灰堂去看一看,事情也是這樣的:有的骨灰盒上鑲嵌的照片是老者,有的則是中年人,還有的則是很年輕的娃娃。反正是3個檔次的都有,門類齊全。死在什麼時候都屬正常現象,怕從何來?
倒是應該為死前自己是否活得有價值而思慮。我回過頭去看了一下自己走過的路,雖未轟轟烈烈,名揚四海,但也不是隻知吃飯造糞,增加有機肥料,為多產一些糧食和綠色食品做了些工作。雖乏智慧、機敏,上進心、事業心、勤奮勁兒還是有的。雖多缺點、錯誤,優點、長處還能列上幾條,未到有人欲為我寫溢美型的祭文、悼詞時陷入難為無米之炊的困境。總之,活得平常,但也不是純粹的白活,十分愧對黨和國家,十分愧對父母,十分愧對老婆孩子,十分愧對這麼多年來收受的工資及其他待遇。和我相像者也還有。我似乎可以不為現在的離去而羞愧難當,無地自容。
第四,我認定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幹嘛為怕疼而怕死。“不求好生,但求好死”。胃癌患者在死前的那一段時間是非常地疼的,是很痛苦,很遭罪的。患胃癌之初,每當想到這一點我就很緊張、很痛苦,很害怕我會死於胃癌。我動手去解開我心中的愁結。我想到了我的許多不怕疼的故事。包括一次回老家探親時,我背馱兒子、手攙老婆赤裸雙腳在雪地裏行走七八華裏路的故事,包括在解放軍總醫院經受住疼痛三部曲考驗的故事。據此我就推斷,肉體的和精神的種種巨大苦痛,在未發生之前,人們總是懼怕它,擔心吃不消。真要是發生了,親身經曆了,人的適應力、承受力就會水漲船高,發生作用,結果發現原來的擔心完全是多餘的。這樣想的結果使我的情緒穩定了,覺得即使在臨死前劇疼時刻的出現,我也能挺得過去,不必多慮。再說了,死於胃癌的人多著呢,人家能行,我怎麼就不能行,不就是個疼嗎,老子才不在乎呢。
淡化對死亡的恐怖
病初,我還創立“瞬間壽命”學說,淡化對死亡的恐怖,以便和癌症抗爭。這個學說帶有消極性,但對調節緊張心理有積極意義。學說的名字是我後來加的,內容卻是早就有了的。它的簡要內容如下:
時間是永遠不會消失的。相對永恒的時間而言,人的壽命無長短、高低、大小之分,都是屬於瞬間的範疇。活十歲八歲是活了瞬間。活三十歲五十歲也是活了瞬間。活七十歲八十歲甚至活一百多歲,也還是活了瞬間。多活三十歲少活三十歲也隻是彈指一揮間,顯不出長和短。三四歲時幹的事曆曆在目,現在已年近半百,覺得不過瞬間。我大學時代的身體似鋼澆鐵鑄一般,而現在的我卻病體怏怏,也覺得變化發生在瞬間。我的父輩和我的領導中的不少人已化為白骨和灰燼,他們不過隻大我十幾歲、二十幾歲,我和他們在另一個世界會齊也隻是瞬間的事,說話就到。過去覺得“人生如過眼煙雲”這句話的詞兒美,現在覺得這句話形容得十分精確。還有“好景不常在,好花不常開”的說道,也是除了有詞兒美的一麵外,還有形容精確的一麵。既然各種各樣的人占有各種各樣的時間都是瞬間的,我何必去計較死早或死晚呢。我不曾在人的麵前奴顏婢膝過,豈能在癌症魔鬼的麵前雙腿打彎,不就是瞬間嗎,值得嗎。叫早去就早去,無所謂,悉聽尊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