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冬日先知(1 / 3)

第5章 冬日先知

氣流回旋,卷著雪花滿天飛舞,空氣中彌漫著風歎息般的輕咽。

早喻站在石屋對麵,一座雪峰腳下,雙目微合,風雪在她周圍打著轉,上下翩舞,如同春天草地上翩翩的蝴蝶,輕盈靈動,卻沒有一片雪花,一絲風能夠觸到她的身體。她雙手向前伸著,似要觸摸什麼,腕上的貢覺瑪之歌放射著柔和的粉紅色光芒。那光芒籠罩著她的全身,似乎為她擋住了風雪。

邊巴站在她的身後,看著這奇景,震動不已,久久不敢擅動一步。

這時無夏也來到邊巴身邊,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不由驚呼一聲:“早喻,這是怎麼回事?”

這一聲不大,卻似乎打破了天地間某種平衡。那籠罩在早喻周身的柔和光芒倏然消失,緊接著,盤旋在早喻周圍的風雪為一股強大的氣流挾裹,“呼”的向邊巴無夏襲過來。

無夏隻覺呼吸一窒,忍不住向後退了幾步,卻瞥見邊巴的身體向後直直飛了出去,重重甩在雪地之上。

無夏忙過去扶起邊巴問:“怎麼樣了?怎麼就摔了一跤?”

邊巴雪雪呼痛,也顧不上回答,爬起來就向早喻跑去。

早喻頹然跪坐在雪地上,似乎已用盡身上所有力氣,一動不動,任風吹亂她的發,任雪打濕她的臉,宛如蠻荒時代的神女,處在永恒的蒼茫中。

邊巴奔到她身邊,小心翼翼地問:“早喻,早喻,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早喻垂著頭,沒有回答。卻有一滴溫熱液體滴下,融化了周圍的冰雪。

無夏一怔,輕輕蹲在她身邊問道:“早喻,你哭了?”

邊巴無聲回到石屋內,取出一件棉大衣,披在早喻身上。他和無夏對望一眼,一左一右,無聲陪在早喻身邊。

雪漸漸小了,風也逐漸止了。天上彤雲稍霽,露出半輪秋月,將這山穀映的瓊屑玉碎,剔透晶瑩。

終於,早喻抬起頭,道:“他走了。”

“誰?誰走了?”

“就是那個聲音,記得嗎?我第一次做夢走進大雪山,有一個聲音對我說話。就是那個聲音。”

她仰起頭,望著頭上懸著的半輪明月,想起那溫柔如一泓秋水的聲音,心痛的感覺從心底最深處直直撞了出來。

就在風雪撞開石屋的那一刹那,她聽見了一聲熟悉的歎息。

“是誰?為什麼我能聽見你。”她沒有出聲,隻是在心中問。隻是,為什麼這聲音是這樣的熟悉,仿佛不久前才聽過的。早喻努力的想,卻始終抓不住心頭一略而過的一絲印跡。

“跟我來流雲,我會告訴你我是誰。”那聲音道。

早喻又想:“我不是流雲尼瑪。”

“你是,你是我的流雲。貢覺瑪之歌告訴我你是。”

“貢覺瑪之歌?”早喻的手腕感到灼熱,抬起腕來,隻見一絲絲,一縷縷異光浮遊著,竟似從石頭中逐漸滲出,扶搖擴展,迎風而長,很快將她罩住。

“跟我來,流雲。別怕,風雪無法傷到你的。”那聲音又說。

早喻迷惑了,她隻覺著一切如夢如幻,荒謬失真,忍不住“嗤”的一聲笑出來。

那聲音輕歎著:“還是愛笑嗎?這麼多年都改變不了你嗎?”

早喻忽然發現不知如何,她已來到了一座雪峰腳下,不由驚歎,問道:“你究竟是誰?為什麼你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為什麼你有著神奇的能力,讓我如此沉迷?”

對方靜默了一會兒,反問道:“你還是想不起來嗎?我為你受了這些年的苦,你竟一點記憶也沒有?”那聲音低下去,似是十分失望。

早喻有些著急,衝口道:“你是西亞爾嗎?那紅腰帶,是你送我的嗎?”

輕輕的歎息又起,早喻發現她所麵對的雪峰絕壁平滑如一麵鏡子,那上麵淡淡地,映著一個人的身形,長發,在風中舞著,嘴角噙著微笑,眼睛炯然有神。這人,赫然正是不久前,她在手觸到貢覺瑪之歌時看見的,盤坐在荒野中的神祗。

早喻忽然有說不出的幸酸。那影像是那樣真實,那微笑親厚如春風,那雙眼盛滿了無盡的溫柔。他向她伸出手,手掌寬厚,指尖修長,那麼近,早喻甚至能看見指上的紋路。她忍不住,也伸出手去,渴望去碰觸他的指尖,去感受他的體溫,哪怕隻一下也好。她的手向前伸著,努力向前伸,卻無論如何也觸不著。她急得想哭,他卻隻是看著她微笑。”

忽然,早喻明白了,“你要走了?”她又急又慌,“別走,別再離開我!”

他的嘴未動,早喻卻聽見他說:“去找貢覺瑪,她會指引你我的所在。”話音未落,影已消逝。

講到那聲音的離去,早喻隻覺心痛如絞,眼眶發熱。過了好久,情緒才稍稍平複。

無夏聽得心向往之,道:“他果然是西亞爾?早喻,真羨慕你!你終於見到傳說中的西亞爾了。可是這又是怎麼回事?你看見的,顯然不是真實的他,那隻是個影像。”

邊巴道:“看來,西亞爾在向你們傳達信息,要指引你們去找他。”

“我們?”無夏笑道:“不該隻是早喻嗎?西亞爾說,她才是流雲尼瑪。”

“不,西亞爾隻是說貢覺瑪之歌告訴他那是流雲尼瑪,是貢覺瑪告訴他的,他並沒有親眼見過你們。而貢覺瑪之歌,卻對你們兩個人都有感應。”

早喻與無夏忍不住緊握住對方的手,貢覺瑪之歌尋找流雲尼瑪,卻找到她們兩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無夏忽然打趣早喻:“早喻,你在戀愛呢。”她生性活潑,最近總覺得事情太沉重,找到機會,想要轉一下氣氛。

早喻一怔,隨即苦笑。

無夏兀自說下去:“你那神情,分明就是情人之間的傷別離嘛。”

早喻無限惆悵道:“我情願從相識,送花,約會,跳舞開始。這樣沒頭沒尾,沒有甜蜜,隻有苦澀,連對方是誰都不知道,就傷心欲絕,誰要這樣的戀愛。”

邊巴不住向無夏使眼色,她卻不理,接口道:“隻可惜……”

“隻可惜欲罷卻是不能。”早喻歎。

邊巴忽然站起來道:“既然雪停了,我們最好趕緊上路。真正的大風雪還在後麵呢。”

早喻無夏聞言不敢怠慢,忙收拾好行裝跟他上路。

所幸,那一場雪來時雖猛,卻未持久。路麵雖然泥濘,卻不打滑。邊巴施展車技,一路風馳電掣,直奔那曲而去。

說來也怪,自從踏上西藏,早喻一直受擾於強烈的高原反應,整個人昏昏沉沉,神思惘惘。經過那場大風雪的擾攘之後,卻是所有狀況盡去,神智清明,恢複了從前的明智冷靜。

她見無夏頭靠在玻璃上,已經睡熟,不由微憐,道:“這些日子,也可憐無夏東奔西跑替我擔足了心。她是該好好休息一下了。

邊巴卻說:“她曾經靈魂出體。”

早喻愕然:“你不是不相信她嗎?”

“我信,可我不願她相信。我相信,她以後還會有許多苦要受的。我說不信,隻是想分散她的注意力而已。”

早喻笑了:“你倒是很體貼她嘛。”

邊巴卻十分嚴肅:“如果可以,我情願勸說無夏退出。這樣下去,她必將受到傷害。”

早喻無言,她知道邊巴說的是真的,她也有同樣的感覺。無夏投入得太多,卻收不到等量的回報,她似乎無法在這場追尋中找到想要的答案。

這時邊巴已換了話題:“我還以為你當時昏迷呢,好像車裏發生的事你全知道。”

早喻點頭:“可以這麼說。連你與無夏說的話,我都聽得清清楚楚。甚至我還看見了無夏的靈魂離體。當時,我一點驚懼慌亂也沒有,反而覺得那是理所應當的。”

“那我說的關於冬日先知的事,你怎麼看?”

早喻揉了揉眉心:“邊巴,我知道這些日子來大家經曆了太多怪誕荒謬的事情,可這不是說我們可把所有的傳說都往身上扯,這也太說不過去了,太過牽強了。”

靜了一會兒,邊巴才說:“文部的人都知道,當惹雍湖畔的喇爾紮措族人,每隔五十年,就派出族中的一位智者,遊曆高原,為的是尋找傳說中的冬日先知。這習俗已經流傳了千餘年,一代又一代,無論外麵是戰亂還是和平,無論族人是興旺還是凋零,從不間斷。派出去的智者,全部都老死他鄉,因為找不到冬日先知,他們就沒有麵目回去見神山與聖湖。從外麵去的人,開始都不理解,有一段時間,因為這件事,喇爾紮措族都成了整個文部的笑柄。可是數千族人不為所動,眾誌成城,一代又一代,不斷地尋找著冬日先知。後來,大家都感動了,文部所有的牧人,對於出來尋找冬日先知的智者都非常崇敬。智者若光臨誰家,那是無上的光榮,整個家族都會歡騰。”

早喻聽得聳然動容:“這冬日先知到底是什麼人?竟會得喇爾紮措族人這樣愚公移山似的矢誌不渝。”

邊巴苦笑地搖搖頭:“沒人知道。喇爾紮措族在文部的名聲並不好。他們的脾氣太執拗,認準一件事,就絕不回頭。西亞爾在全西藏都是臭名昭章的惡魔,唯獨是喇爾紮措人的英雄;藏傳佛教甚至傳到了東南亞,可他們仍獨尊本教;還有流雲尼瑪,別人口中的妖人,他們卻深以為榮。一個人,性格如此乖張,也不會討人喜歡了。可也就是這股強勁,卻也讓我們深深敬佩。”

早喻聽他如此說,禁不住悠然神往。

東方漸白,月影淡去。天色由穹頂的藏青向四圍鋪展,漸次褪成天青,直至天邊的蛋青色。太陽還沒出來,空中看不見以往朵朵耀眼的白雲,隻有一絲絲,一線線的流雲浮遊在天地相交的邊緣。昨夜的風雪染白了大地,放眼望去,有星星點點,一叢叢的黑色散布在曠野中,那是野犛牛。

日月就這樣交替,四季就這樣更換,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一切的生靈在歲月麵前都顯得那樣渺小,是什麼力量,支持著喇爾紮措人窮千載時光去尋找傳說中的先知?早喻沉思,找不出答案。這冬日先知會不會和流雲尼瑪有關呢?她望著窗外,有個念頭盤旋不去:無夏,早喻會不會就是冬日先知呢?

“邊巴,你為什麼會把冬日先知與無夏還有我聯係起來?”

邊巴想了一下,嚴肅說道:“原因我不能說,但我可以告訴你,這與你師傅也有關。”

早喻點點頭,明白邊巴要找師傅,恐怕也與喇爾紮措人找冬日先知有關。此刻,她心中的拚圖,又多了一塊,神秘的喇爾紮措,流雲尼瑪的故鄉,似乎是整件事的關鍵。

“那連你也不知道喇爾紮措人尋找冬日先知的原因?”

邊巴說:“這個問題,曆來是他們最大的秘密。喇爾紮措人要保守一件秘密,便是格薩爾王複生,隻怕也問不出來。”

早喻沒好氣:“我看你也不差嘛,你要守一件秘密,我們這些當事人都沒法知情。”

邊巴倒是好脾氣,“沒辦法,我是受人之托,向至高無上的念青唐古拉山起過誓的。”

早喻對念青唐古拉並沒有好感,哼了一聲,不再言語。

一直在熟睡的無夏這時忽然大喊了一聲:“我不信!不信!”

早喻忙探頭去看,指尖無夏雙目合著,兩隻手握得緊緊的,出了一額的汗,顯然是正在做一個極不愉快的夢。早喻有些猶豫,邊巴卻十分果決,“叫醒她。”

早喻推推她,“無夏,坐噩夢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