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神說十二
高原冬夜的夜空冷峻深邃,閃亮的星光交織成一張繁密的網,將清冷的寒意鋪天蓋地地撒遍天幕下每一個角落。流雲尼瑪坐在自己門外,過往的族人遠遠向她鞠躬行禮,卻無法引她有轉瞬的注意。她的目光,隔著遼闊的湖水,落在遙遠的地方,那裏有連綿起伏的八座山峰,峰頂終年積雪,在夜色中白得耀眼。
身後的房間裏,族裏的長老又一次聚在一起討論從拉薩和文部傳來的最新的消息,鬆枝燃燒釋放出的刺鼻煙味從門縫泄出來,很快就被夜風吹散,了無痕跡。但是那種令人不快的氣味卻長久逗留在流雲尼瑪的鼻端,讓她沒有來由的心慌。
有人在門板上敲了敲,流雲聽見阿爸的聲音:“流雲,你進來。”
屋裏光線黑暗,火堆上烤著魚幹,白煙嫋嫋彌漫,發出誘人的香味。在滿屋長老們的注視下,流雲照舊在靠門的角落坐下。
“到這裏來。”坐在火堆後的族長拍了拍身邊的位置。
流雲尼瑪依言過去坐下,把自己的麵孔隱藏在白煙的後麵。
長老們彼此使著眼色,卻一時誰都沒有說話。流雲尼瑪冷眼看著,心一沉到底。
最終是頭人的咳嗽上打破了沉寂,他拉過女兒的手,驚訝地皺了一下眉頭:“你的手怎麼這麼涼?在外麵坐著凍著了吧?江南怎麼做事的?”
流雲尼瑪抽回手,一邊放到火上去烤一邊低聲回應:“沒事,一會就暖喝了。”
“嗯。”族長遞過去一碗酥油茶,“喝了暖暖身子,要是生病了可不好。”
流雲尼瑪接過碗,湊往唇邊。族長卻沒有了下文,一味用鬆枝撥著火堆,弄得火花四濺,發出嗤喇喇的聲響。
等了良久,又是布麥大叔第一個沉不住氣,催促道:“頭人,你倒是說呀。”
“啊?”族長仿佛剛剛從沉思中驚醒,環顧了一圈長老們期待的目光,終於下定決心,“流雲,拉薩來消息了,已經選了你去大唐公主的身邊。”
這是意料之內的,流雲尼瑪淡然處之,喝幹了酥油茶,將碗輕輕放在身旁矮桌上,低聲堅定地說:“我不去。”
一陣驚訝聲從房間的各個角落響起,族長剛剛端起的青稞酒碗停在半途中,剛想說什麼,手一抖,倒有一半潑了出來。“你說什麼?”
流雲尼瑪輕輕揮手,驅散麵前繚繞的白煙,雙目生光,環視一圈,與每個人對視片刻,不容置疑的目光讓眾人的議論聲漸漸低下去,她這才清晰地說:“我不離開喇爾紮措。”
氣氛一下子凝滯。長老們麵麵相覷,不是沒想到她會有抗拒,隻是沒想到她會如此清楚明白幹淨利落地抗拒。族長想說什麼,抬起撞上流雲清冽的目光,一怔,歎口氣,擺擺手:“這事也不急在一是半會,再說吧。”
流雲尼瑪攢足了勁兒打算與長老們對到底的,卻料不到對方如此輕描淡寫地揭過了,不知所措地向諸位長老及族長施禮,直到離開了房間,還有些迷茫。
“流雲尼瑪公主……”謹慎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她回頭,看見站在不遠處的少年。
“多咄?”流雲尼瑪麵上現出一絲迷離的笑容,轉瞬即逝。看到他,勾引起的是一陣銳利的疼痛,這個少年神侍的身份不斷提醒起她想到那個人。目光掉轉,投向遠處的雪山,身體在寒風中瑟縮,隻有心口的方寸之間,餘著一點溫暖。
她不置可否的態度倒讓多咄猶豫起來,不知道是該走開,還是留下。想了想,才硬著頭皮道:“拉薩的消息,我們都聽說了。”
“你們?”
“我和……西亞爾。”多咄一邊解釋,一邊偷眼瞧著流雲尼瑪的臉色。西亞爾再也沒有離開過喇爾紮措,如今他也能像別的神侍那樣與自己侍奉的山神溝通了,甚至,更密切。他不必等到固定的日子,隻要體力夠好,膽子夠大,那個年輕的神祗就總是立在雪山之巔,向族人的居處遙望。
寒冷的月光映得她的麵色雪白。良久,她垂下頭,自嘲地笑了。“西亞爾有什麼吩咐?”
多咄的目光不易察覺地抖動了一下,迅即垂首看著腳下:“西亞爾什麼也沒說,他知道您以身為喇爾紮措人而自豪,他說您一定會做出最正確的選擇的。”
“是嗎?他這麼說……”流雲尼瑪仿佛隻會微笑了,任何其他的表情都被掩藏在了最底層。意料之中的答案,態度卻說不出的生疏,讓她微覺失望。隻是,這不都是自己的選擇嗎?有什麼好失望的?思緒轉到這裏,微笑變成了苦笑。“你替我給他帶句話,”她咬著下嘴唇一字一字地說:“你告訴他,我不會離開,除非……”除非什麼,卻沒有說下去,隻是揮揮手,意興闌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