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三秋蘭》番外
年華係列
題記——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之一
少年
那一天夜裏,英明神武千秋萬歲的蘭王昊病了。
當然,他自己是不肯承認的,隻是一點點頭疼,一點點鼻子不通和一點點發熱而已。所以,雖然有些個難受,他卻也還是堅持躺在原位,堅持不叫人,尤其是枕邊那個人。他做的,隻是把緊箍著自己的那人的手臂放回那人自己的被窩裏,然後,又把那被子往上提了提。做這一切的動作都很輕,所以,那人一點也沒醒,黑沉沉的秋夜裏,聽得到他綿軟均勻的呼吸。
夜涼如水,他望著身邊的人,十九歲的翰林,脫下官服像十七,再脫……就像十五,想著,臉就悄悄的熱了起來,幸好夜黑,看不見他的傻笑。勾著唇角,他慢慢伸出手臂,想反過來去攬那身軀。被中人似乎感覺到了什麼,一個翻身向裏,錦被絲滑,一滑便滑出了他臂彎去。
笑容於是就僵在了臉上,他,有一點點生氣:他到底是醒著還是睡著啊?居然這樣還能躲!也有一點點懊惱:早知道就不同意分被窩睡!隨即便有一點點慶幸:不過如不是同意這樣,他堂堂親王隻怕連這床都爬不上來。然後更有一點點後悔:他堂堂親王居然會跟他慪氣。
居然!
不就是一截藕嘛!啊不,還有幾粒米……不知道是什麼米……他也學他樣翻過身去,不過是衝外,反正不是一般的米!恨恨的想著想著,忽然卻又惦記起了某些還煮在鍋裏的東西——要不,要不還是下去看一眼吧?萬一……萬一再燒起來,雖說這次已經很小心,但……算了算了,還是去看一眼吧——要是還像昨天那樣的話,就早早自己扔掉,至少別再讓人發現……
沉吟良久,大計終定的蘭王本應是霍然起身,即刻行動,但……還是終於隻是一個翻身,也衝了裏:頭好暈啊,好困……還有,旁邊那個人的呼吸聲怎麼可以一直都這樣均勻?勻得讓他也再支持不住,隻得……昏昏睡去。
秋夜的風吹進帳來,帶著絲絲蓮葉的香氣,淡淡的,縈繞進人夢裏……
少年的夢,總是很美,也總是很短。
來得快,去得也快。
又一次夢見那片水了,然後就換成了那一片天,碧藍的,都是清澈而遙遠。水裏,天下,玉色的莖杆綠色的葉,淡粉、淡黃,還有淨白上偏染的一點紅豔……明媚的,清高的……一季好放,轉眼間便冷了霜色,秋風裏,一瓣一瓣的滑落到水麵上去,有的飄來,有的飄遠……
淡淡的香,悠遠的,也是青澀的,帶著甜,也有著絲苦——
舍不去的芬芳。
割不斷的眷念。
驀然睜眼,知道又是一場清夢難再。
翻了個身,返回現實裏來。
幔帳低垂,鴛鴦錦被。
夜依然是涼的,身上卻是暖的,於是,心也終於跟著暖了起來——知道自己睡相不好,所以,身上的被子顯然是被人拉過的——攏得高高,裹得嚴嚴——被嗬護的感覺。而做這事的那人就安靜的睡在身邊,近在咫尺的呼吸帶著潮氣,一直氤氳到了自己臉上,輕柔而溫暖。
就在那一瞬,忽然覺得……幸福。
——原來,幸福離自己……並不遠。
望著枕邊人,十九歲的少年忽然微笑著坐起身來。
在這兩天以前,福全一直以為自己挺幸運。
雖然,的確,他的主子隻是個不起眼的翰林學士,而且還有越混越小的危險;並且,這位翰林還有點窮,而且他也看出了這才是那清官生涯的開篇。
但是,他就是喜歡。
他喜歡每天看著他的主子平平淡淡的出門,再平平淡淡的回來,平平淡淡的吃飯、睡覺、讀書、寫字,也平平淡淡的對每一個人微笑,包括他這個下人和那個王爺。
他喜歡看他迷迷糊糊的睡過頭,迷迷糊糊的做他的清官,迷迷糊糊的對吃也不太在乎,對穿也不很在意,似對世間一切淡然,最後,迷迷糊糊的陷入一場愛戀。
愛戀,和那個王爺。
他知道外頭是怎麼傳的,他們是不知道罷了,他總是這麼想,當真像他樣看了快一年了,也沒有什麼啊。隻是覺得美滿,覺得這樣下去很好很好,好到會想到一些例如“白頭偕老”之類的他說不太好的語言。
不凡,卻又平凡。
或許是因為已經習慣,所以,就奢望能永遠。
而他福全自己本也是個怕麻煩喜平靜的平凡人,所以,作了這小小君宅唯一的管家,同時也是唯一的門房、雜役和廚子,他覺得並不賴。
直到昨晚。
昨晚他本睡得挺早——因為那個王爺來了,所以他這下人就省去了很多照顧人的麻煩。本已為會是個迷人的夜啊……卻不料,睡到半夜,他聽見了不尋常的響動。揉揉眼睛起身,他警覺的摸向聲響來源處——廚房,見到一條黑影,正在……
莫非是投毒?他走近兩步,自然是沒燈,借著月光,隻見那人果然正在揭開鍋蓋,然後隻聽撲通一聲,果然把什麼東西投入了鍋中——不過,這個“毒藥”似乎大了點吧?足有一尺來長,三寸來寬,手臂般粗細,也恰是手臂般形狀——好像,似乎,應該是樣吃的……
像是一節藕!他再上前一步,果然是節藕!不,確切的說,是一整節藕!狐疑的,又往前走了兩步,他巴在窗下,恰見那黑影抬起頭來,這一看不由吃了一驚——居然是那王爺!
萬般驚疑加好奇,他捂著差點驚呼出聲的唇,定睛再觀:隻見蘭王千歲先是施展絕世輕功成功避過由於投入太猛而從鍋中激起的水花,然後又邁開淩波微步,在小小的廚房中左溜溜右轉轉,直到終於……尋得鍋蓋一個,這才凝住身形。
因為身法太過迅捷,動作也是眼花繚亂,在外麵偷看的人已覺得有點頭暈,但好奇心驅使下,仍在強自堅持:卻見持蓋在手的蘭王並沒有下一步動作,隻是站在鍋前,擰眉。
他便也跟著瞥了鍋裏一眼,隻見小半鍋水中,一節蓮藕漂浮,旁邊散落著無數白色的星星點點——是米。
他不是很明白。
顯然蘭王也不太明白,隻見他眉頭越皺越緊,終於……他見他突然出手,出手將那節藕撈了出來,然後,果然,被開水燙得眉頭更緊的擰了起來。
那頭蘭王也顧不得燙手,皺著眉,仔細端詳手中物事,有如研究作戰地圖,然卻……百思不得其解。於是,繼續研究。
也不知研究了多久,反正是躲在窗外的人已經堅持不住開始打盹,正在這時,卻聞到了某種危險的氣味——是煙!顧不得許多,他忙衝了進去。隻見鬥室雲遮霧罩,看不清那玉樹臨風身影。
“王爺——”剛開口,嘴就被人一把捂住——“別喊!”——他總算見識到了那傳說中的絕世武功。
他忙拚命點頭,那人放開他。他趕緊一個箭步直奔爐灶,熄滅爐中烈焰。又一陣黑煙升起後,終於煙霧漸漸散去,他看見灶上燒得焦黑的罪魁禍首——那口燒幹了的鐵鍋——這可是家裏唯一一口鐵鍋啊!他有些心疼的想著。
蘭王卻顯然和他注意點不同,此時他正忙著把手裏的東西藏起來。於是一見他轉過身來,他便立即背過手去,冷冷道:“這事不許跟人說。”
“是。”他答應著,知道更不能問,於是心裏隻去思考明天要拿什麼做飯。
蘭王顯然沒注意到對方的一臉悲戚,仍背著雙手,猶豫了下,忽然問道:“福全,你……你知道……那個……那個怎麼做嗎?”
他抬頭,複搖頭。
“就是那個……藕裏麵放米,然後那個……大概是煮啊煮的那個?”蘭王傾身向他,麵目和藹。
他仍搖頭。
於是蘭王隻好重新挺直了脊背,冷了臉:“好了,你下去吧。本王回去睡了。”說著,便走了出去。出門時,他瞥見他背在身後的手中“藏”著的藕節。
終於忍不住,蹲在廚房裏,偷偷的笑出聲來。
第二天白天的時候,他去買了口鐵鍋,為了保衛這討價還價半日才費勁扛回的寶貝,這天的半夜,他又一次守在了廚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