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太傅……”小太監還是嚇得不敢伸手。
“哪兒還有什麼潔不潔的?”沐滄瀾在椅內望著眼前人來人往的熙攘京師,輕輕一笑,素如梨花,“你不來扶我,我自己怎麼站得起來啊?”
“禦史大夫幫助罪犯潛逃,刑部尚書告病假已告了兩月,三堂會審,三個堂官已經去了倆,請問這三法司還怎麼審得了案?”四王的聲音像磨澀的琴弦,發出尖銳的嘯鳴。
血一下子湧到了頭頂,懷曦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來:“四皇叔究竟想怎樣?”
四王昂首,與禦座上的人對視:“循成例,複祖製。”
“什麼成例?”
卻見四王不慌不忙的踱起步來。他旁邊的刑部侍郎立即奏道:“成例即是宣和三年僖宗時候,亂黨謀逆,天下大亂,最後朝廷乃循祖製,行‘四王議政’,終於成功一舉平叛。”
四王議政?嗬嗬,是他四王爺一人議政吧!懷曦此刻不怒反笑:這哪裏是要審案,分明是要逼宮!狼子野心,終於昭然若揭。想到此,心中反是異常平靜,沉然目光緩緩掃過下麵眾臣,他站起身來,立於九層台階之上,清晰的朗聲說道:“同意‘四王議政’的,都給朕站出來!”
宮門次第打開,迎入那紫袍玉帶——唯一可在宮中乘坐肩輿的人漫漫看過一路行來的龍閣鳳台,紫煙流霞籠罩的金碧輝煌在晨光中莫測莊嚴。
“太傅。”一路上都有人呼喚請安。
肩輿上的人並不說話,隻微微點頭,目光自那雲山霧罩上收回,梁冠朝服映襯下,不怒自威,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靜定沉穩,風骨清絕。
紫禁守軍要麼就是隨他守衛過天京的舊部,要麼就聽聞過太傅獨闖敵營全身而退的傳奇風采,人人都敬他若神。平日裏早朝時分天還未亮,來去匆匆間都還從未親眼見識過這天下第一人的風采,今朝難得晨光煊赫、肩輿堂皇,人們看他從容沐陽光而來——麵色略素,是因以身救駕;身影清臒,是為國事勞形——一見之下不由都真心欽佩,目光一直追隨他行至玉階之下,見他終於啟了唇,對立在階前的侍衛統領道:“張宏圖。”
“是,太傅!”
“當年是你跟著我夜襲北蠻軍營,一把馬刀連砍十個蠻兵吧。”
“是,太傅!”
“好,好漢子!今天,你可敢還跟著我闖一闖龍潭虎穴?”
“敢,太傅!”這一次,回應他的是一片山海般的呼聲。
“好,都是好樣的!待會兒聽我號令,讓你們上殿你們就衝進殿去,叫你們拿誰就抓誰,不要問原因,可做得到?”
“是,太傅!”應聲震雲。
他相信,那金殿之內也是能聽得見的。
沐滄瀾下了肩輿,一步步向九十九級玉階上走去。
金殿之內已經像炸開了鍋,四王黨拋出了所謂“四王議政”,而皇帝和內閣的支持者們則強烈反對,兩派在朝堂上爭著爭著幾乎就要動起手來。
懷曦隻是冷笑,冷冷觀看。
“皇上,慈寧宮那頭已經派人照看了,太皇太後說她沒什麼旨意,她年事已高,於朝政早就不想再管了。”胡福俯耳言道。
“很好。”懷曦薄唇微揚,“你再悄悄的派人,調一班侍衛進來。”
“是,皇上。不過,皇上啊,攝政王可領著侍衛內大臣的頭銜,侍衛們名義上都該歸他調遣。”
“那你就直接問他們:貪生怕死的王爺和同生共死的皇帝,他們選哪一個?”少年天子從容一笑,眸中清湛,臨萬丈深淵卻全無畏懼,坐看江山風雲變色,仿佛隻是閑看庭前雲舒雲卷。
看得胡福不禁心旌激蕩,正要悄悄再溜出殿去,卻見殿門豁開,一道天光照進滿室昏暗。
九重階上,皇帝急忙朝前走了一大步:“瀾?!”
“陛下。”他揚起臉,目光於空中交彙,刹那錯覺——仍是那時那日,大兵壓境,國難當頭,他在階上,他在階下,一道看一輪紅日東升,遍照這大好河山。
“陛下,臣來遲一步,請陛下恕罪。”他仍像從前一樣跪地行禮,一絲不苟,隻是多了需要旁人的攙扶。
“太傅請起,賜坐。”一股暖流仍像從前樣湧上,隻是多了些許苦澀參雜其間。
沐滄瀾坦然落座,殿內立時安靜下來。
於是他就隻當剛才的吵鬧沒發生過,自顧對皇帝奏道:“陛下,審理刺客的事,臣有個建議。”
“太傅請說。”
滿朝屏息凝聽沐滄瀾一字字言道:“臣建議:三公會審。”
“三公會審?”
沐滄瀾點頭,從容一笑:“三公便是丞相、太尉、禦史大夫,分掌政務、軍務和監察,此為始皇所設,乃千百年來朝廷政局之基本,也是三堂會審的起源。今日,既然三堂不齊,不如恢複本初,行這三公會審,如何?”
皇帝自然立刻答:“甚好。”
沐滄瀾頷首微笑,眸光如水,一一滑過殿內諸人——載舟覆舟,卻是這最圓融平和之物,最後蘊聚於一人臉上,靜是滄海,深也是汪洋:“不知王爺意下如何?”
四王哼了聲,反問:“不知這‘三公’是指哪三位?”
“現下朝廷製度是軍政合一統歸內閣,故宰相和太尉便由張相和在下忝居,而禦史大夫——”他沒有看跪在一旁的鄭風如,而直視向四王,“王爺向來公正廉潔,最愛督導臣下,禦史大夫之缺不如由王爺屈尊來擔,我想這是再合適不過了。”
“是啊,四皇叔,朕也最信得過你。”
四王抬頭看去,九重階上,少年笑著,睨視下來。他也回之冷冷一笑,道:“好啊,這個新鮮,本王姑且一試。隻是請問太傅,若是發現其中有人包庇罪犯,偏袒存私,該當如何?”
沐滄瀾正色:“任憑國法處置。”
“好,太傅說得好!大家可都記住了?”四王哈哈長笑,後凜然一頓,厲聲問道,“那請問太傅:謝光何在?”
“怎麼?王爺難道是懷疑我沐滄瀾將他給藏起來了?”
“誰不知道內閣同氣連枝,無事不為太傅馬首是瞻。”
沐滄瀾輕笑搖頭,一旁鄭風如隻覺心忽被隻大手捏住——
謝光果然被押了上來。
“小謝!”不顧一切的他撲將上去,將他緊緊抱在懷裏。
“師兄?”謝光仍不明所以,隻是心疼的用手去擦他下唇淋漓的鮮血。
鄭風如一把握住他手,貝齒又一次咬住了下唇,屏住了呼吸。
隻聽沐滄瀾道:“人已經帶來了,王爺可以問話了。”
四王便指著人皮麵具和指套,問謝光:“這些個,是你做的嗎?”
“小謝——”鄭風如剛想說什麼,隻聽沐滄瀾一聲令下:“拿下。”兩個侍衛衝進殿來,不由分說反剪了鄭氏雙臂,將他拖到一邊,封了穴道。
見此情形,殿上剛才咄咄逼人的一方裏已開始有人往人群裏回縮。
“師兄?!你們幹什麼?”
四王不容謝光再叫,又厲聲問了一遍:“這些,是你做的嗎?”
謝光不明所以,隻顧關切那頭鄭風如狀況,隨意掃了眼麵具,點了點頭:“是我做的。”
那邊鄭風如急淚登時迸了出來。
隻聽四王又問:“是什麼人讓你做的?”
謝光搖頭,急急回答:“我不認識他們。”眼仍盯著鄭風如。
鄭風如雙淚長流,縱口能言,也已為絕望哽咽。
四王繼續問:“那為什麼幫他們做?”
提到這個,謝光的注意力終於有所回轉,絮絮道:“他們拿來的圖紙太漂亮了,還有材料,我從來沒見過,都帶著股異香,奇妙極了。”眼神清澈,如初生嬰孩。
鄭風如已再不忍相看,垂首隻是不住落淚。
“哦,怎麼個漂亮,怎麼個香法?”這次是沐滄瀾問的。
“那些草和樹皮都是中原沒有的,還有皮子,是真正的人皮,保存得那麼好,那麼香,他們說,是用蠱蟲養的少女的肌膚……”
審問至此,刺客來曆還有什麼不明白?
朝堂上眾人心都一鬆,剛才各自沉浮現下都隻想盡快各自掩蓋。
四王何等人物,眼見目下眾臣囁喏情形,又遲遲不見太皇太後來援,已知今日逼宮無望,倒也能屈能伸,也就不做無謂糾纏,順著道:“果然是西百裏那逆賊,哪天捉到他人,必將其碎屍萬段!”
“王爺忠君體國,滄瀾佩服。”他端坐椅中,紫袍凝重,淡然一笑,與日月齊輝,與江山同春,抬眸朝階上,“此案就此作結,不知聖意如何?”
那笑如晨曦月華,普天之下,無有私照,懷曦凝望良久,點了點頭:“都依太傅。”心中卻喜憂參半,浮沉熬煎——
若我不是皇帝,你,又會如何?
想過千遍,卻終無法成言。
隻聽下麵四王說道:“既然結案,那便要有個結果:這些人,太傅打算如何處置?”
雖被點了穴道,可身體還是止不住打顫,鄭風如雙眸盯著沐滄瀾,眼中火焰像要將那紫袍燒穿。
沐滄瀾斂容,眸如秋水,寒光熠熠,依稀還是那柄離匣寶劍,鏗然道:“首惡西百裏逆天犯上,其行發指,其心可誅,令鎏水雲如海統領南疆兵馬,征討叛逆,不梟西氏首級,不滅南泗戰火。今行刺四人罪犯弑君,無可饒恕,即日東市淩遲,追捕其九族。從犯謝光,身為朝臣,沉溺機巧,不辨忠奸,竟助紂為虐,危害聖君,不懲不足以警百官,但顧念其曾有功勳,皇上又一向仁厚,故今賜飲鴆自裁,以全屍首。”
說罷,便有侍衛端了酒杯上來,清波蕩漾,卻是穿腸劇毒。
縱再遲鈍,謝光此時也明白了事情經過,腦中轟隆而過,懵懵懂懂,原來已是一生一世;不經意間,竟已到了告別時候。為何從無警示,為何從無兆頭?嘎然而止間,一切,已再難回頭;一切,甚至不知該從何處說起——師兄?你……你明知我愛笑,卻為何如此淚流?
鄭風如渾身顫抖,麵如金紙,一雙桃花美目已成了流淚之泉,懷著最後一絲希望,轉眸向禦座,卻看見皇帝也是黯然垂首,旒珠輕顫。
“師兄……”謝光終於開口,深深望來。
小謝!淚眼模糊,卻無法去拭。不知自己的眼神又能否為對方看清:這一眼便是永訣了啊,黃泉路上,來生來世,還要靠這一眼相認、重來……
“師兄,小謝很笨,小謝不懂愛,但小謝這輩子隻對一個人好,那就是你,師兄。”說罷舉杯,再無猶豫,仰首咽盡。
所有人心都是一抽,見他頹然倒地,輕如鴻毛。
生命流逝,如一片枯萎的樹葉。
這般輕易,教人膽寒。
懷曦看見鄭風如一口鮮血噴出,猝然暈厥在愛人屍首之旁,碧血飛濺三尺,染了一地冰涼金磚,整個朝堂有如一把巨大的桃花扇麵,上書著那一句情深不壽的預言。
後麵的一切都順理成章發生,危機消於無形,眾人如鳥獸散。
他不想管,也不想看,一雙眼隻是牢牢鎖在階下那端坐的人身上,看見那紫袍紋絲不動,那眉目如冷月如寒山,垂斂的長睫如休憩的蝶。他一步步走下玉階去,那人也仍連睫都不抬。
皇帝走到那人麵前,蹲了下來,仰起臉。
靜水般的眸裏不得不映出了少年的眼,沐滄瀾看見其中——旒珠擋不住的——波光流轉,讓人的心奇異的抽痛。
良久良久,一滴清淚,終於從那眼裏滑了出來,幻化入一片寶珠光彩,他有些分不清眼前的是那個英姿勃發的天子,還是那個一意追隨的男孩,隻是那孤獨,永無更改……人心終不似那池水,無風也能掀波瀾——
正似幻似真,卻被人騰身抱起。
根本沒有反抗的能力,他的眸轉瞬已又恢複了深黑,靜靜麵對著咫尺的天顏。
“以後,由我來保護你。”——天子的命令,不容反對。
他沒有回答,閉上了雙眼,卻不知為何眼前總是有身影浮現——一個倔強而又孤單的少年……
《天朝史》載:景弘四年,苗人刺帝,不成,傷太傅沐滄瀾。帝怒,剮刺客於東市。人競購皮肉,貢於祠內,祈太傅長生。時工部員外郎謝光亦牽連其內,帝宅心仁厚,乃賜全屍。禦史大夫鄭風如知法犯法,徇私包庇,乃撤其職,仍留內閣行走,戴罪立功。鄭氏感激涕零,鞠躬盡瘁,恪盡職守,不過數月,乃官複原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