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們準備好了一應用具,小心翼翼的走上前來,望著呆呆凝注榻上的皇帝,一時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醫正隻得給相熟已久的老內侍使了個眼色,胡福便躬身上前,輕聲提醒道:“皇上,太醫們都準備好啦。”
懷曦卻似未聞,仍隻盯著那白中透青的容顏,眸裏如火,似恨不能將那冰冷暖回。
胡福隻得又提醒了一遍:“皇上……?”
卻聽天子突然發話:“朕……朕……”連說了幾遍卻還是句不成句,眾人隻得屏息等候,見那一言九鼎的人囁喏半晌,握住了榻上人手,喉結上下滾動,似有千言,卻又久久無語,忽的連一個音節都再不發出來,猛然掩麵而去。
留下一地太醫麵麵相覷,不知如何處理。
醫正便看胡福,胡福也隻能搖頭:皇上沒下令行動,誰敢動手?
“讓老奴再去問問皇上吧。”胡福隻得硬著頭皮出去請示,卻聽身後輕輕一聲:“胡公公……”
“太傅?!”眾人忙都擁到榻前。
隻見沐滄瀾睜開了眼睛,吐氣如遊絲,每說一個字都仿佛耗盡了自己全身的力氣:“解開……”
“解開什麼?”
“咳咳……解開……我身上的……”沐滄瀾看著為首的兩人,眸裏隱隱有光,為雪白麵色所襯,如既白的東方,晨星閃耀最後的輝光,“十香軟筋散……”
撲通兩聲,眾人驚訝的看到太醫院醫正和大內總管齊齊跪在了病榻之前:“太傅……請太傅體諒,我等並無絲毫加害之心,隻是為迎合聖意,讓太傅能在宮裏多留些日子……”
“咳咳……你們……咳咳……不要說了……”沐滄瀾費力的搖了搖頭,麵上微笑如佛前拈的一瓣幽蘭,“解開這藥,我好……散功……”
“太傅!”榻前二人齊呼出聲。
“我也不想死啊。”沐滄瀾淡然笑出聲來,然後看向胡福,“跟陛下說:是我自己散的功。其他的……咳咳……就不要再提了……”
“是,太傅。”老總管重重磕下頭去,麵上老淚縱橫,“謝太傅苦心。”
沐滄瀾又笑了一下,閉上了眼睛,流光如水,靜緩的於黑暗中潺潺流過:想留不能留才最寂寞,挽不住溫柔,是誰人在唱離歌?那無聲的喘息如此哀戚,像是斬不斷的塵網糾葛,叫人怎忍心留那一人獨陷,這世上最深最冷的孤獨……?
足三裏上一痛,而後四肢百骸裏漸漸湧上股暖流——那是被迷藥壓製的內力終於得以解脫,快意的流動於每一寸經絡,卻也帶來不可抑製的痛楚,釋放的內力也同時推動著毒素的泛濫,每一寸肌膚每一根骨骼都像有群螞蟻在啃噬,酸麻的感覺腐蝕著最後的意識。
“太傅?太傅?!”
眾人的呼喚拉回他最後一線清明,“開始吧……”他點了點頭,再無力睜眼,終於陷入了無邊死寂。
上前施針輔助化功的太醫卻聽見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喚從那唇間溢出,隱約是一聲沉重的歎息——“曦兒……”
禦苑春去,百花殘敗。
假山上孤零零的涼亭之內,皇帝將一臉的淚珠埋進了雙膝之間。
風搖樹動,新綠滿枝,天光萬丈,生機無限。
唯有那金光輝煌的龍袍怎麼看怎麼透出無邊的絕望——
帝王之怒,血流飄杵;帝王之哀,卻隻將一人深埋。
胡福走上前去,再不能忍受,撲通一聲在那人麵前跪了:“皇上……”
皇帝沒有抬頭,聲音裏鼻音濃濃:“怎樣……”問出口的瞬間,身體忽顫如風中秋葉。
“托皇上洪福,太傅之毒已解!”
“真的?”懷曦驟然抬頭,眼裏波光流瀉,“他怎麼樣?”
“回皇上:太傅內力盡散,但毒素也隨之盡除。據太醫說,毒素拔得十分幹淨,應當不會再有性命之憂。但這一番畢竟對太傅身體傷害甚大,又兼太傅身子原就本源虧損,可能……可能需要漫長時日精心調養……”
懷曦猛然閉目,扇睫劇顫:“這漫長……究竟是多長?”
“皇上……”胡福聲音裏也帶了哽咽,“太傅能保住性命已是萬幸,請皇上千萬要想開一些……”
兩行清淚沿著九五之尊的麵頰流下,無休無止,十七歲的天子哭得像個孩子:“是朕!是朕害了他啊……”
“不,皇上,您萬萬不可自責,千萬要保重龍體!”望著那不住流淚的人,胡福額上磕出了鮮血,“太傅護駕乃是臣子本份,並非皇上之責;化功解毒,也是他自己的決定——啟稟皇上:太傅的內功,是他自己化去的!”
“你說什麼?”懷曦睜眼,精光暴射。
“老奴說的是實話:剛才您走後,太傅醒來,自行化去了內功。”
“怎麼可能?!”他想起朝堂上他非同尋常的荏弱,“他身子那麼弱,哪裏來的力量化功?”
“皇上!”胡福重重叩首下去,“老奴不敢再欺瞞皇上:前日太傅暈倒之後,老奴為了讓他能安心在宮裏修養,請醫正在藥裏放了十香軟筋散。老奴欺君犯上,請皇上降罪……”
十香軟筋散?!懷曦已再聽不清旁人的言語,腦中轟鳴成一片:難怪他會昏睡了那麼久;難怪他會虛弱得連站都沒法站;難怪他會連伸手一推的力量都沒有,而隻能用自己的身體去阻擋那致命的魔爪!
難怪……
難怪,他會有那樣的笑,帶著那樣深沉的悲哀……
難怪……
想著想著,他忽然開始苦笑起來,慢慢又變成了縱聲長笑,聲音如一隻受傷的梟鳥,萬丈天光都為這淒厲的聲音而微顫,一陣風刮過,熾熱的焚風竟也能使狂笑的人畏寒似的,緊緊的,用雙手環住了雙肩——
那副名曰“帝王”的黃金枷鎖沉沉的鎖住了所有溫暖,名曰“寂寞”的冰冷的海總要將這一生深深掩埋。
我不願!
我不甘!
年輕的君王將十指掐進了自己的兩肩。
“起來吧,朕,不怪你。”——也不知這樣過了多久,聽見皇帝淡淡道。
抱了必死之心的人大喜之下幾乎說不出話來:“皇上……”
懷曦抬起了頭來,望著麵前梨樹繁茂的葉片,眼中也似為那葳蕤暈染——“要怪,就怪天吧。”隻聽他沉聲道,鳳眸一閃,隨即便奇異的平靜了下來。
說罷,站起身來,沿石階而下。
一陣風過。
身後,一片綠葉,在這生機萬丈的季節,隨風落於塵埃……
每月初一是例行的大朝會,一大清早,正殿內已跪滿了百官。隻聽三聲鞭響,眾人立時肅穆,偌大殿宇之中不聞半點聲響。今日,連平時的黃鍾大呂吉祥鼓樂也都免了,隻見皇帝自暖閣疾步走出,幾位內閣重臣也跟著急行至禦座前跪下。
懷曦走到正中的明黃帝位上坐下,俯瞰底下臣子三跪九叩,舞拜中似揚起黃土塵煙,誰也看不清誰的嘴臉。待他們叩拜完了,他伸手示意免禮,隨即冷冷道:“帶上來!”
侍衛們將前日的四個刺客押了上來,摁在地下。
懷曦咬著牙,語如冰珠迸射:“你們到底是受什麼人指使,快給朕從實招來!”
四個刺客皆一身是血,想必是已在天牢裏受過嚴刑拷打,此刻仍咬緊牙關,隻是不語。
懷曦便道:“你們當知你們犯的乃是弑君之罪,罪誅九族。若是肯供出幕後主使之人,朕或許可以網開一麵,饒過你們家人,否則必將你們淩遲處死,連同親屬一個不留。你們可想好了?”
押人的侍衛早在幾個刺客的大穴上暗中施力,疼得幾人渾身抽搐,一頭大汗,卻仍是不言不語,甚至連聲呻吟都沒有。
氣氛頓時僵住,縱九五之尊此時也無技可施。
幸好旒珠擋住,其後皇帝的麵孔因氣憤而扭曲,兩手握拳,隻恨無處施力。
正在這時,下麵卻有人施施然出班,言道:“皇上,您金尊玉貴如何能跟這等草寇一般見識?區區這幾個毛賊,何勞皇上躬親禦審。”
懷曦挑眉:“那依四皇叔的意思……”
四王笑笑:“天朝製度,大案當由三法司會審,皇上盡可以交給他們。”
三法司指的乃是禦史台、刑部和大理寺,一聽這話,眾人不由都注意到什麼——“鄭風如呢?”——內閣次輔禦史台堂官居然不在朝上。
懷曦眉棱一搐,隻見四王嗬嗬一笑,笑裏寒氣逼人,破天荒的在朝堂上第一次說了句玩笑話:“別還在被窩裏呢吧?”
不知是否受了禦座上那麵容緊繃的人的影響,殿內無一人敢跟著他笑出聲。
懷曦挺直了脊背,鳥瞰下麵。
“那刑部的人呢?”笑容嘎收,四王忽然厲聲喝問。
“回攝政王:刑部尚書陳橋已告病多時啦。”身為“四王黨”的刑部侍郎忙躬身趨步上前。
四王從他手裏接過疊薄如片紙的東西,漫不經心的一揚:“皇上請看:這些,就是從這幾個刺客麵上扒下來的人皮麵具,模仿幾個朝臣的模樣做的,做工精細,惟妙惟肖,依我看,不是一般的工藝啊。”
胡福下去將幾張麵具奉於聖前。
懷曦掃了一眼,淡淡勾唇:“四皇叔還是直說了吧。”
四王冷冷一笑,道:“好。這些麵具還有那副毒爪,都是一個人的傑作——工部員外郎——謝光!”
懷曦聽到了山雨欲來的滿樓風聲。
隻聽殿外一陣金屬碰擊之響,兩個披頭散發的人被押進殿來,因為死死抱著不肯分開,便隻能一起被鎖了來。刑部侍郎忍著一肚子好笑,邊命人解開鎖鏈,邊道:“鄭大人,得罪啦。”
一人抬起頭來,拂開覆麵青絲,眸中清寒,果然是那年輕俊美的次輔,朝人投去冷然一瞥,並不多言,隻是手中仍不放鬆。
“聖上麵前,如此拉拉扯扯,成何體統!”立刻便有四王黨和保守的老人們數落出聲。
鄭風如充耳不聞,抬眸望著高高在上的天子,眼波湧動。
懷曦看到了那懇求,更看到了他們眾目睽睽之下不閃不避緊緊交握的兩手。
“分開他們!”卻聽四王吩咐。
“慢著……”懷曦剛要阻止,卻聽有人驚呼一聲:“我們上當了,這個不是謝光!”
被強行分開後,一直被鄭風如緊擁的人終於露出了真麵——顯然是假冒的!眾人議論聲中,鄭風如跪了下來,閉上了眼睛:“臣萬死。”
一陣劇烈的搖晃驚醒了馬車裏的人,謝光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感激好像已經睡了很久很久,隻能隱約想起:不知是多久以前,師兄喂了自己一碗蓮子羹,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對了,師兄呢?想著,他掀開了前頭的布簾。
“哎喲,我的小謝少爺!”趕車的鄭府老奴差點沒急出眼淚來,卻已無力回天。
謝光看見:巍巍城樓之下,一襲青衣於晨曦之中翩躚舒卷——“太傅?!”
衣袂當風,人卻連眉毛都沒動一下,沐滄瀾靜靜道:“拿下。”
四周官兵一擁而上,將這差點漏網的員外郎押了下去。
“太傅,咱可以回宮了吧?”侍立一片的小宮監忙問,要是太傅在外有半點差池,皇上不扒了他們幾個的皮才怪!偷眼看去,這片刻工夫,那人額上竟已有了一層薄汗,心裏登時打起鼓來。
幸好沐滄瀾是點了點頭:“好。”
正要扶他回宮,卻又見他搖頭:“等一下。”
“……太傅?”
“我要回府一趟。”
“啊?可是太傅,皇上他……”
沐滄瀾極低極輕的冷笑了一聲,回答:“我不過是回府換件衣服。”
“太傅您的衣服宮裏不都備好了嗎?”
“是朝服。”沐滄瀾終於抬睫,疏淡眉目中依稀仍是那帝王之師萬民之宰的風采,無人能抹殺,無人能掩蓋,即使是如斯蒼白。
“是,太傅。”旁人不敢怠慢,連忙上前要扶他起身,手卻在觸碰到那玉色手背的瞬間又驟然縮回,小太監急忙跪下了,叩首道:“奴才該死。奴才一時情急,冒犯太傅貴體,請太傅恕罪。”——知道他的潔癖,服侍的人都遵禦旨不得直接觸碰他肌膚。
卻見沐滄瀾搖頭:“起來吧,告什麼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