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君夢誰憐(1 / 3)

第八章 君夢誰憐

春天就這樣悄然過去,不知不覺中,已有南來的焚風絲絲縷縷透入京城厚重的牆壁,隱隱帶來南方邊陲漸炙的氣息。

朝廷早已表明了態度,絕不會對西百裏妥協,卻也並未如多數人所預料的動用朝廷大軍去鎮壓,隻是令鎏水都督雲如海總攬除轄下四營,更兼原南泗駐軍軍務,並授專閫之權,同時還命附近三郡整頓軍馬前往支援。

這些都是明麵上的事情,老百姓暗地裏更聽說:雲孟的郡主娘娘已經啟程來京,而慈寧宮內則堆滿了勳貴千金們的畫像。

更還有他們不知道的:隨著子粒田稅的開征,國庫終於有了充盈之象;而一場嚴苛而公正的京察過後,當經過種種考驗而過關的各級官員們數年來第一次領到了全額薪俸,而不用再以胡椒鹽巴等折兌時,終於都露出了歡心鼓舞的笑容。如此,州察、郡察也就慢慢都被提到了議事日程上來;同時,紫金將軍瞿濯英則給駐邊軍隊帶回了沉甸甸的恩旨和餉銀。直到這一切發生,這場倍受懷疑和責難的維新才終於聽到了普遍的稱讚擁護之聲。

但也有不少人將之稱為“劫富濟貧”。勳戚門閥們也依舊采取著各種手段對抗。但好在京察之後,如今各部官員大多精幹,作總的內閣輔員又意誌堅定、手段霹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於是,一段日子下來,雖內憂外患,整個國家倒也有條不紊,民心安定,並無惶惑。

對於普通百姓來說,此間最雷霆萬鈞的事件便是“白雲巫蠱案”了。說起此案,竟有段離奇掌故。白雲乃是城郊一間道觀的名稱,地處偏僻,一向少人問津,但近來忽然香火繁盛,據說是因來了個遊方道士,有些道行,所以引得不少達官貴人前去。這本是件不相幹的小事,卻不想近日太傅沐滄瀾忽身體違和,一日入宮議事時竟然暈倒於宮中。皇上大驚,留其在宮中靜養,但好幾天下來都不見起色。聖心甚憂,至中宵驚起,夢見帝師身周白雲籠罩,望之不祥。後聽鄭風如之言,搜查白雲觀,竟於觀內挖出刻著太傅生辰八字的桃木小人等物。皇帝震怒,下令徹查。一時間海雨天風,牽連達上百之眾,都是一直帶頭對抗新政的權貴舊勳。

這一日,內宮之中,沐滄瀾睜了眼睛,望見麵前侍立的內侍總管:“胡公公。”

“太傅,您可終於醒了!”胡福忙上前。

沐滄瀾撫著沉重的額,打量四周明黃,知是誰之床榻,微不可聞的歎了口氣,輕輕問道:“陛下呢?”

“議事呢,待會兒就回來。”胡福答,“太傅身上可好?太醫說您是舊傷在身,元氣已損,又兼著憂心過甚,積勞成疾,本源已經虧,這才會突然爆發,囑咐您一定要潛心調養些日子,萬不可再勞神。”說著就讓人把藥端上。

沐滄瀾剛要拒絕,卻聞到那藥的異香,心念一動,便接了過來,端碗的手不住在顫。

“太傅,讓奴才來吧。”

“不用……”他推辭,抓碗的五指白若透明,全無血氣。

胡福沒有意外的看見碗從那手中滑下,一碗藥汁潑在了地上,也不多言,忙叫人收拾了端下去。隻見錦繡堆疊中,沐滄瀾背倚靠枕,額上薄汗涔涔,力虛體弱倒是一點也不是假裝。

沐滄瀾閉著眼睛,長睫在消瘦的顴弓上投下深深黑影,又問了遍:“陛下呢?”

胡福暗歎了口氣,終於說了實話:“太傅,陛下是親自督查巫蠱案去了。”說著便將此案前後經過描述了一遍。

曦兒,你就是這樣在……保護我?前後一想,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是該恨該怨,還是該感激感動?縱是鐵石心腸也不禁有一絲宛轉,然千回百折終還是隻成了沉沉一歎,脫力的手指甚至握不緊拳,沐滄瀾睜開了眼睛,盯著放在明黃錦被上自己蒼白的雙手半晌,緩緩道:“胡公公,請扶我去朝陽殿。”

“這……”

見胡福遲疑,他不由勾了唇角,笑容極淺宛如夢幻:“放心吧,陛下看到我不會不高興的。我去了,才不枉他一番……良苦用心。”

進得朝陽殿,果見群臣聚集,皇帝在座。

見了他,懷曦頓時眼中一亮,喉中一陣似悲似喜,幾乎脫口就要喚他過來,但隻能全都壓在了心底,端坐在禦座之上,吩咐:“快給太傅賜坐。”

卻見沐滄瀾搖頭拒絕:“陛下,臣不敢。臣此來是請罪的。”

“太傅?”懷曦心一緊。

隻見沐滄瀾垂睫,躬身道:“臣便服見駕,有失體統,請陛下恕罪。”

懷曦這才注意到他身上穿的,乃是自己悄悄按他尺寸備下的一套雨過天青色的常服。這青衣此刻穿在那病猶未愈的人兒身上,襯得玉膚如脂,潭眸如星,雍容淡雅中更透出絲秀致荏弱,見所未見,惹人心頭鹿撞,一陣咚咚,忙道:“太傅不必多禮。”

沒料沐滄瀾竟索性跪下了:“陛下,臣此來還有大罪要稟。”

懷曦看見他慢慢抬起頭來,多日未啟的眸子靜如往昔,淡淡啟唇:“巫蠱之事乃是由臣而起,就連市井百姓都知‘見怪不怪,其怪自敗’,而臣竟受其害,定是因臣德淺福薄,故才會為妖邪所侵。因此,此案責任大半在臣,是臣疏於修身之故。故臣今特來請罪,請陛下停止調查和株連,免得人心動蕩。如要處置,就請處置微臣一人。”說罷,伏地不起,一帶素衣沒入塵埃之中。

他果然懂得。可自己心中卻為何沒有快慰,反是濃濃辛酸,在他水裳迤邐,埋沒進這皇皇宦海中的一瞬?真不愧是教授自己的人,帝王心術隻他一人能懂,千思萬想也鬥不過他一點念動。滄瀾啊滄瀾,還是該再叫你聲“老師”?你永遠都能將我的心思掌握,卻為何又都能無動於衷?你知不知道,不管你是罵也好,恨也好,反抗也好,都勝過這些冷漠的表麵順從——你的曦兒要的不是一具冰冷的軀體,他要的是哪怕會一起化劫成灰的燃燒心魂!

一旁執筆擬旨的鄭風如抬眼,看見皇帝盯著那伏在地上的人影,眼中波濤洶湧——身若履冰,心如抱炭——重重錦繡層層珠玉堆砌的禦座,有幾人能知其上冷熱?

大約是同病相憐,他不禁想到自己與小謝初識時候,也是一個情潮翻湧,一個全然不應,多少無眠長夜,多少風露中宵,當真是先愛上的先輸,耗盡心力好不容易才得來現下幸福。

而眼前這二人,麵對的顯然更是無期長路。他不由更加同情起寶座上的那個:有誰能想到一國之君心術用盡隻為一人平安?此次改革,太傅總攬全局,亦攬下了全部怨恨。門閥權貴對他恨之入骨,明槍暗箭層出不窮,若是讓他們知道了他忽然抱恙,必然要伺機反撲。此時內閣群龍無首,定難還擊,這樣被扳倒而不得善終的首輔權臣史上可謂比比皆是!於是,這沒有實權的皇帝才隻好定下了此先發製人之計——假巫蠱之名,先一步鏟除意欲作梗的權貴,大開殺戒,不惜犧牲自己的英名。如此苦心孤詣,足以感地動天。

然而,那一人卻在此時反過來為敵人求情,若是自己身處禦座之上這位置,怕也不知該笑該歎。他沐滄瀾的確是阻止這場屠戮的最好人選,然而就這樣在朝堂上說出,麵上不見感動,反是咄咄逼人,這又讓定下這苦計的人情何以堪?

轉瞬工夫,鄭風如腦裏已然轉了幾轉。

卻見座上懷曦隻是苦笑,道:“太傅言重,如今巫蠱已除,首惡已懲,朕又如何會再怪罪誰呢?更何況是太傅你這受害者?”案件再擴大下去就可能不再是敲山震虎,而會真正演進成一場失控的屠殺,當下,的確是結案的最好時機。隻是,我們,又要走向何處?

“謝陛下寬宥。”他仍俯首在下。

“朕隻當是為太傅納福。”一切,都停止在剛剛好的時候,除了感情。他微微笑著,隻是嘴裏越來越苦:我們,的確永遠是最最默契的,隻有政治。而你——鳳眸裏泛起薄薄的光暈,追隨著那縹緲的青影——你這一番冠冕堂皇是否更意味著你“必須”很快痊愈,才能證明是真受了巫蠱侵襲,從而證明我的英明?

果然聽沐滄瀾道:“托陛下洪福,臣定會不日痊愈。”

“嗬嗬,那就太好了。”懷曦覺得自己笑得比哭還難聽:“不日”?你就這樣急著離開?

“謝陛下……”虛弱的身體一點力氣都提不起來,更不要說內力,這一生中還從未感覺抬頭是件吃力的事情,雖聽出了高高在上的人話音中的淒楚,卻無力起身,還他哪怕一個眼神,額點著地麵,沐滄瀾的苦笑無人能瞧見,歎息亦無人能聽清。

懷曦終於發現了什麼,那人竟未如所料的當即離去,反是這樣伏跪了太久——難道?!身體已快於思想的行動起來,急忙走下玉階,上前一把扶起那人——“太傅?”攬在懷裏的身體軟得像雲,麵上汗珠如雨——心中疑竇陡生,不禁環得更緊。

“陛下……”沐滄瀾輕歎了聲,終還是無力掙脫他的環抱,隻得閉上眼睛。

“太傅,您這是怎麼了?”“還沒好全?”眾臣不論真心假意也都紛紛圍攏上來,關心這朝廷第一重臣。

懷曦低頭看去,隻覺那人容顏如雪,映在一片紫衣玉帶當中如一道淡淡的水痕,似乎一不小心就會被抹平消失,登時方寸大亂:何時見過這華彩奪目的人物這般黯淡無神?

正胡思亂想,忽覺身後風聲一緊,多年習武的敏銳讓他直覺的一躲,一道寒光刺了個空。

——刺客?!

懷曦不敢怠慢,帶著懷中人騰身一旋,定睛看去,隻見不知幾個“朝臣”竟持匕首刺來,個個身手不凡——想必是為刺客假扮。也來不及多想,便抱著懷中人左躲右閃。

這一日殿上議事的朝臣不多,除了次輔張克化外,都是些文臣,於是便隻有張克化搶上來空手奪白刃,其餘人則隻會邊躲邊喊:“有刺客——來人啊——”

天朝製度,侍衛都立於殿外,此刻很快就一擁而入,趕上殿來,刺客寡不敵眾,不多時便被悉數拿下。

“好大的膽子!”懷曦大怒,畢竟惡鬥一場有些疲勞,一麵喘氣一麵抱著那人走到殿中,往禦案上一倚,低頭見那人靜靜伏於自己身前,雙目緊閉,隻怕是早又暈厥過去,也顧不得什麼刺客、大臣,扯著嗓子急急高呼:“太醫,太醫!”

立時有機靈的小太監走上前來,要幫他照顧太傅。皇帝卻是不容別人觸碰那人,伸手就要揮開那多事的人,卻在這時,一道銀芒爆起,那小太監五指之上竟套著一副精鋼所製的爪牙,帶著幽幽藍光狠狠撲將上來,若是細看便能發現那一副鋼牙竟是個小巧的機關,一觸他人便能伸出倒勾緊緊抓入皮肉,而勾上有毒——剛才的廝殺都不過是煙霧,這才是隱藏於最後的必殺一擊!

待懷曦發現,已然太遲,就在他手即要觸到那鋼牙的一瞬,一道清風拂過,血花飛濺,世界仿佛因震驚而失聲,聽得見金屬刺入血肉的聲音,以及卡在骨骼內的聲響。

終於還是張克化反應最快,奪過身邊侍衛配劍,一劍砍斷那刺客手臂,頓時血霧噴濺。慘叫聲中,殿上眾人這才醒過神來,隻見驚魂未定的皇帝用自己的身體托著那刹時委頓的青影,素裳上五個孔眼血如泉湧,汙黑顏色迅速擴散在整個後背,上麵還嵌著隻血肉模糊的斷手。

“瀾……瀾……”懷曦自己的氣息比懷中人的還亂。

沐滄瀾費力的抬睫,似乎想說什麼,最終,隻留下一抹轉瞬即逝的微笑,無人能解。

“啟稟皇上,此乃南疆奇毒,名曰‘狂花’,毒性剛烈,本是見血封喉,所幸太傅原本內力身後,修習的內功又是圓融通達一路,這才延緩了毒性侵入髒腑,拖到現在。”太醫院正道。

禦案前的人跳了起來:“你什麼意思?”

院正知不能說卻還是不得不實言道:“臣等無能,臣等萬死,太傅之毒難解,除非……”

“除非什麼?”禦案被什麼重重一拍。

“化功。”太醫院眾人匍匐在地,“散除內功或許可以排除劇毒,否則,再拖延下去,內力擋不住毒素侵襲,反會助其隨血擴散,到時太傅……恐怕……性命難保。”

皇帝幾乎將手裏的玉石鎮紙捏碎,心痛如絞,恨不能直接將自己性命給了那人。誰說登臨至高便能掌握一切,那冥冥中的命運卻是半點不由人。不得不低下那高貴的頭,沉沉點頭:“好。”他抬眼,目中血紅,一字字道:“隻許成功,不許失敗,若有半點差池,朕滅你們九族!”

“遵旨。”太醫們忙一疊聲應承,爬起來又各自忙碌。

懷曦便走到那人榻前,寬大富麗的明黃龍床此刻隻是一張慘淡病榻,慘白容顏褪盡繁華,一望之間隻覺:這世間也該無顏色了罷?心裏早已荒蕪得寸草不生,連回憶也仿佛都被那片蒼白給洗褪了去,隻是反反複複渾渾噩噩的想著:沒遇到他的時候,自己是如何能過活的?沒有他,自己居然也是可以過日子的?真是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