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高雲淺(1 / 3)

第十章 天高雲淺

白雲悠悠,流照千古。唯人世,一昔數變,不過幾天工夫,已好像過了幾個春秋。

南泗危機隨西百裏全軍覆沒而得以順利解決,而皇帝的大婚則拉攏了雲孟,整個南疆的局勢就此平穩下來。國不可一日無主,在朝廷的“幫助”下,南泗很快從西氏旁係中選出了一六齡小童繼承了國主之位。而今上更是十分寬厚,並未趁機派遣大軍占領,隻讓原先駐軍重回原處駐紮,還讓苗人自治,但隻這一個動作就足以穩住了南泗一國驚弓之鳥。至此,燃燒了數月南疆烽火終於完全熄滅。

南疆雲如海自然一戰成名,而北疆那頭,在與北蠻的談判中亦有另一位青年才俊脫穎而出。原來,自與北蠻大戰之後,兩國之間就開始了長達四年斷斷續續的和談。天朝雖獲最後勝利,但畢竟損失巨大,而北蠻雖敗,手裏卻攥著燮陽帝這殺手鐧,於是和談也就不可避免的一直陷於膠著狀態,停停談談的進行了四年也未有結果。直到這次,天朝派去了景弘四年新出爐的狀元郎尹若桐。許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這尹狀元竟是一員大大的福將,三寸不爛之舌竟說動了北蠻放回燮陽帝!

於是景弘四年盛夏,這“南如北若”名動一時。

對於上位者鳳懷曦來說,這些自然都是好事,卻總覺有點不踏實。父皇得歸實也是自己夙願,但一想到父子二人已然分離多時,自己登基也已有四年之久,不知怎的,心裏便無法像臉上表現得那般興奮。正煩躁時,餘光正瞥見一人剛邁進殿門又想退卻,便喝道:“鄭風如?進來!”

來的正是鄭風如,方才一進殿門便見皇帝麵色陰沉,正猶豫著時機是否合適,就被逮個正著,隻得走進來,跪下奏道:“啟稟陛下:陛下讓臣調查的事情有眉目了。”

“哦?”懷曦見他麵有遲疑,急忙道,“快說。”

鄭風如垂了睫,畢恭畢敬回道:“微臣沿著雪舟法師留下的線索調查發現:故孝純皇後和幾位太妃都死得蹊蹺,她們的死可能都與那天被燒死的殺手有關。據江湖上傳言,使用霹靂堂雷火彈的殺手隻有一人,就是號稱‘天下第一刺’的司空殘。此人生性高孤傲,出道多年未嚐敗績,因此要想買動他動手,無非兩個手段:一是大筆銀錢;二是能從他劍下逃生。”

“你說。”懷曦未等他故意喘息停頓便催促。

鄭風如不要暗自一驚:難道皇帝竟對自己意圖早有察覺?一直隱而不發不過是利用而。想到此,不免寒由心生:果然是帝王心術深不可測,朝上珠璣朝下萬民都不過是他掌中玩弄的棋子而已。這一想透,便再無做作,坦然言道:“臣便據此又再深入調查,意外從潛伏在四王府的內線口中得知:四王手下曾雇用過司空殘刺殺過——太傅!”

下麵的話還需明言嗎?司空殘刺沐滄瀾不成,反為其所用,刺殺了燮陽帝的嬪妃們。

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他到底是為了什麼?!

頰上血色陡然褪去,皇帝頹然跌坐於金龍椅中。

天陰,欲雨。

空氣大早就潮得窒人,五更未到,已再睡不安穩。睜眼,明黃羅帳內流蘇低垂,揭開幔帳,夙興夜寐的人已經離開,留下一如既往的一殿沉寂。

“太傅,醒啦?不再多睡會兒?您身子骨還弱哪。”

“睡不著了。”沐滄瀾抬眼,不由詫異,“胡公公,怎麼是你?”

“今兒皇上走得早,一大清早就往勤政殿跟鄭大人議事去了。”胡福一麵讓人拿來盥洗之物,一麵回答,“還讓老奴不用跟著。”

沉水瞳心一漾,在人發現之前已然漣漪盡散,人都隻見沐滄瀾如往常般洗漱停當,整飭衣衫。但胡福卻總覺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眼見著那幽居深宮多時的人今日攏束起流水長發,掖平整素色衣裳——雖是夏衣輕薄,卻也不留半點皺褶,令人恍然錯覺是那整裝待發朝服梁冠——

“胡公公?”

“嘎!”正出神的人被拉回注意,“太傅有何吩咐?”

沐滄瀾淡淡望來:“畫已完成,還請公公暫代我保管。”

雖不明所以,胡福還是恭敬的點了點頭:“是,太傅。”眼看著那人回以一笑,走出殿外。

朝陽殿建在皇宮高點之上,從此俯瞰下去,天街縱橫,屋宇如豆,縱雕龍刻鳳自上看去也不過是幾片尋常屋簷,歲月風雨照樣侵蝕,而留下痕跡斑斕。唯一不同的便是這曉色朦朧時分,五鼓初起,列火滿門,軒蓋如市,一帶帶火龍自午門蜿蜒而入,向朝房彙集,熱絡卻無喧囂,繁華卻更肅穆,彰顯出明晃晃天子居所——正是百官上朝之光景。

平常都伴著皇帝上早朝的老內侍不知道:過去的日子裏,人也曾多少次這樣扶門而立,望那些點點星火,聽暮鼓晨鍾亦催動著朝陽殿簷下的風鈴,一聲又一聲,一日複一日。此刻,他隻見那人未再作停留,掀袍出門,並無遲疑,走向那火光閃耀處,沉穩淡定,依舊宰輔之風。以致於他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喚道:“太傅,您要去哪裏?”

沒有回答,青影投入遠天沉靄,映成一片藍灰顏色,衣袂輕飛,轉眼風流雲散。

“哎喲,我的太傅哎,您可沒有朝服啊!”看清了他遠去的方向,曆經三朝的老總管心頭忽然浮上了隱憂,急急對小太監們道,“快!快去稟報皇上!”說著,自己就跟了上去。

“太傅?!”朝房內,正在候早朝的官員們見到來人都吃了一驚。

青衣從容迤邐而入,沐滄瀾似並未注意到屋內眾人又是驚疑又是曖昧的眼神,淡淡頷首:“各位王爺、各位同僚,好久不見。”

“太傅好。”“太傅好。”眾官員們忙掩下好奇打量神色,紛紛還禮。

唯四王嗬嗬一笑,走上前來,興致盎然的端詳那有段日子未見的素淨容顏,道:“太傅怎麼又清減了,侍奉皇上想必很辛苦吧,身子骨可吃得消?”

此言一出,後頭好些官員已經憋笑憋得好生辛苦,但因畏懼天威,也不敢真笑出來,隻是個個麵上都憋得或紅或紫,一看就透著古怪。

四王卻見那素有潔癖的人竟仍麵色無改,不由有點失望,於是走到他身邊,低聲問道:“你猜他們怎麼還那麼怕你?”

沐滄瀾睨他一眼,淡淡道:“王爺想說什麼不妨直言,臣還有別的話說。”

“別的話?嗬嗬……”四王冷笑,“你還當你是萬人之上?他們怕你,隻不過因為你是——”他故意頓了一頓,為自己下麵的話很感到得意,“一人之下。”

“謝王爺提醒。”沐滄瀾眼波無瀾,如一泓秋水映照堂上袞袞諸公,語調沉定,“滄瀾時刻不敢忘記身上職責——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帝王之師、百官之首、萬民之宰。”

字字擲地有聲,四下頓時驟靜。

沐滄瀾不再與四王糾纏,上前一步,看向諸人,指點當先一位,問道:“張克化,太上即日南歸,扈從防務是如何部署的?”

“嘎——”被突然點名的張克化不自覺的往前邁了一大步,回道,“稟太傅:內閣已調遣了三千神機營軍前往護駕。”

“神機營乃張相一手帶出,都是心腹愛將,如此安排可見是花了心思的,忠心可嘉。不過——”沐滄瀾眉棱一挑,眼波一凜,“這還不夠!”隨即解釋:“太上自北蠻回京,路程可謂千裏迢迢,大半又是在敵國境內,還要越過數座邊城,這一路上萬一要是發生半點意外,要讓當今如何是好?”

張克化等亦是久居廟堂之人,聽他一說便立時領悟到言下之意:燮陽南歸表麵上看來是父子團圓,實際上卻是造成了一朝二君。一國豈容二主?至高無上的權力麵前,可還能有父子情意?如此一來,燮陽帝便成為了其中關鍵,像自己這些靠新帝上位的人,如今怎能忽略了這一位老皇帝的心態、行動?想到此,立刻露出謙恭畏懼之色,回答:“太傅所言極是,果然深謀遠慮,非我等可及。”說著亦不忘把燙手山芋也扔了過去,問道:“不知太傅意欲如何補救?”

沐滄瀾胸中早有成竹,沉聲道:“畿輔幾大營都離得太遠,來不及趕過去,不如就近調兵——立刻調紫金將軍瞿濯英領紫金關五千精兵前往護駕。”

“不行!”話音未落便有四王站出來反對,“紫金關兵馬如何能輕易調派?薊鎮萬一有失,誰擔得起這個責任?”

沐滄瀾抬眸直麵,回答:“王爺過慮。紫金關守將並不止瞿濯英一人,守軍更有數萬之眾,區區五千兵馬調動何至影響全局?”

四王冷哼:“太傅未免對邊關防衛太過輕視了吧?”

“滄瀾隻是對邊關將士的能力太過清楚而已。”沐滄瀾眉峰微揚,勾勒疏淡一笑,“倒是王爺,對派兵護駕如此阻撓,莫非是對太上安危並不重視?”

劍鋒一亮,直指人心深處。心照不宣事實,青天白日百官麵前,四王如何能當麵揭破,隻得忍下一時之氣,暗中咬牙,回答:“皇兄安危,本王自然牽掛得很……”

“那看來是滄瀾多慮了,滄瀾失言,望王爺見諒。”未等他說完,沐滄瀾便接言道,“這便請王爺用印,批準增兵護駕。”說著,掏出早已寫就的票擬,遞與四王。

四王深吸了口氣:“你……”

沐滄瀾沉睫一笑,眸中不隱劍光,靜定看來,道:“朝廷製度:調兵需內閣代朱批票擬加上王爺和六王等的印章。票擬滄瀾已代內閣擬好,隻欠王爺們蓋章批準。望王爺盡快考慮停當,以免耽誤迎駕之期。”

四王沉吟,手在袖中緊握成拳。

眾臣從這話中卻也聽出了另一番深意:天朝製度,調兵無非兩個方案。沐滄瀾現在采取的這種乃是當皇帝無法當政時才采用的臨時措施。但如今皇帝已然大婚,照理說該按著親政以後的製度來辦——直接以聖旨、節杖和虎符調兵,卻為何他還是選用這親政前的這“臣代君權”的一套?是因他和皇帝的關係有變?還是……他亦還沒承認皇帝親政?也是啊,皇帝親政究竟誰能來宣布承認呢?想著隻覺朝堂上水深並非自己可涉,都選擇了靜立一旁,冷觀二人相爭。

四王又如何會想不到這層含義,他更知道沐滄瀾派兵遣將真正防的是誰。也罷,且容那傀儡皇帝父子倆再多活幾日,他沐滄瀾怎樣也終逃不出自己的手心。心下雖如此安慰自己,但要他真去乖乖蓋章簽字,這一口氣也還是如何也咽不下,於是,轉眸環視四王黨人。

一見主子臉色鐵青,刑部侍郎等幾個就開始盤算為其消氣之策了,此時終於有了計較,忙向他示意。

四王會意,沉沉點頭,回眸望沐滄瀾,黑瞳陰森:“好好好,太傅遵紀守法,本王欽佩——老六啊,這個麵子咱們可無論如何都要給!”說著,就拿出了印章,在人麵前一晃,卻又收回,邊掂量,邊逡巡著那襲青衣,緩緩言道:“不過,太傅,你既張口閉口典章國法,怎麼自己卻又如此疏忽?嘖嘖,這一身薄紗雖然涼快,但,如何能出現在這正大堂皇之處?”說著,猛然一指院內鐵牌,上麵清清楚楚刻著先王鐵律:“後宮不得幹政”!

糟糕!跟著沐滄瀾前來的胡福暗中叫苦:這要跟誰說去?自那日婚宴過後,皇帝就命將太傅的朝服統統收起,堂堂帝師竟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成了“後宮”!

沐滄瀾卻還是那般淡然靜雅,青衣常服之下亦仍無改那當朝一品之骨,微微一笑:“王爺教訓得是,滄瀾今日來得匆忙,的確是有所疏漏,滄瀾甘受國法製裁。”

“太傅,王爺……”胡福正要出言,卻被沐滄瀾冷冷一聲喝退:“這裏豈是爾等說話的地方?!”

太傅!胡福隻好閉嘴後退,暗地裏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皇上,你怎麼還不來啊?!

“好啊!太傅果然不愧是百官表率。”四王笑容陡然一收,喝道,“行止失據,該當如何懲處?”

“回王爺:輕者,笞三十;重者,流千裏。”忙有人回答。

四王挑眉掃來:“太傅這次……”故意拖長了語調,環視眾人神色,見不忍者有之,憂慮者有之,鄙夷者、好奇者、幸災樂禍者更大有人在,形形色色神態映在人眼裏猶勝風刀霜劍,甚至比那現實中的淩虐更教人快意,有意磨蹭了良久,欣賞了良久,方慢慢說道:“算是輕的吧?”

無論是何心態,無人出來反對。

四王回眸,盯住那人。十多年來無數次想象過那一朵素梨般的人物在自己麵前寬衣解帶的模樣,卻未料是此時此地此種情形——

素裳如瀾,浮雲般翩躚,沐滄瀾轉身出門,於庭中央對天一跪,雙手奉上那票擬:“王爺,請。”波光寧靜,滄海風平。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就蓋了印。

庭院內,雲想衣裳,落如重芳,那淡靜凝跪的人兒清標挺直如傲春之蕊。褪到腰間的衣裳上曝露出整個肩背,並非是想象中媚惑君王的凝脂無暇,而是一種蒼青的白色,縱橫交錯著無數淺白印記——那是多年來的舊傷痕,刀傷劍傷織就的密集蛛網,中間還有數不清的大大小小的深黑暗紫印記——銅錢大小的是箭傷,五個豌豆大小深可見骨的是上一次護駕而留下的毒爪之痕。這不是一塊完美無缺的和田羊脂,卻又無人能找出第二種東西來作比喻,這就是一方真正的玉石——那是一塊價值連城的璞玉——一刀切下,清光四溢,是曆經千辛萬苦方能得見的此生此世極致的清純,其中痕跡並非瑕疵,而是歲月積澱萬古精魂!

所有人都感覺呼吸一滯:造化精純竟憾人至此!

連行刑的人都不由遲疑,卻聽那人輕輕道:“還愣著幹嗎?”

“太……太傅……”執械的手微微發顫,覺這竹片要落下去的地方,仿佛是這天京為鮮血浸染的古舊城牆。

那人轉眸,瞳心如上古靈玉,光華恒遠,凝作一笑:“動手吧。”

竹板落了下來,頓時血花飛濺,雖下手力道不重,卻還是立刻就留下深濃的血痕。轉眼之間,青衣就被鮮血染透。

一旁胡福匍匐在地,老淚縱橫,聽著那一聲聲笞響如同抽在人心之上:皇上,皇上,您到底在哪裏啊?!太傅這樣的身子如何承受得了這等酷刑?!要是他真有個三長兩短,您又要如何自處?您又將怎樣的痛心!您將來要如何麵對啊!

然而,焦急的人等到仿佛已是天荒地老,卻仍不見那九五至尊來救,隻看見天色漸漸更陰更沉,烏雲壓頂,卻是落下點點紅雨。

好不容易,聽到了數第三十下,聲音剛落,胡福就和行刑者一邊一個搶了上去,扶住那搖搖欲墜的身影:“太傅!太傅!”

沐滄瀾麵如金紙,下唇上一排血印,輕輕搖頭:“我沒事……公公,麻煩你幫我包紮一下。”

“是,是!”胡福忙令人飛跑去取了幹淨布來,一麵替他包紮止血,一麵掉淚。

在場所有的人都覺喉頭像被什麼給堵住了,透不過氣來。

連屋頂上的人也有這樣的感覺——鄭風如張嘴,深深吸氣,卻還是感覺胸口悶得厲害,想象中應該是複仇的快意蕩然無存,隻有一波又一波的心潮紛亂。他不明白此刻皇帝怎還能夠說話——

“風如?”懷曦顫聲道。

“嘎?”他轉眸。

“朕……朕……喘不過氣來……”

“陛下!”他忽然反應過來什麼,顧不得琉璃瓦滑,飛撲上去,這才發現皇帝滿臉是淚,扇睫顫得遠比聲音厲害,不住的喘息,唇色已然透出青紫。幸他通曉醫理,知道這是一時急怒,喘息過甚所致,忙以袖掩了皇帝口鼻,連聲道:“陛下恕罪,慢慢吸氣,呼氣……”如此反複了幾次,懷曦終於緩過了顏色。

“陛下,萬萬珍重龍體!”他忙勸道,試探著問,“要不,我們下去?”

懷曦捂著心口,眉擰成結,蒼白著臉,重重搖頭:“不。”

“為什麼,陛下?”他不禁問。

懷曦的眸子陰沉過晦暗的蒼穹:“朕怕朕會控製不住,殺了所有的人。”

他抽了口涼氣。

隻聽懷曦沉沉又道:“而如果朕敢這樣說出口,他,就定會死在朕麵前。這一次,他是鐵了心的……要走吧?”

他聞言猛然抬首,第一次這般直麵正對少年天子的眼睛:那是一片無底的深淵,四溢而出的的寂寞源源不斷、無邊無際。那是高處不勝寒的詛咒,不會消滅,隻會汲取,拚命瘋狂的從四周奪取溫暖,卻隻怕拿天下都填補不平這欲壑——而那個人是怎樣用一己之身補了這天塹?仇恨亦阻止不了眼睛向下麵望去,隻見那青影立起身來,如風荷標舉,徑直往宮門方向行去。

“陛下?!”再忍不住,他看向懷曦,卻見少年的目光早凝在了地上那汪碧血裏。

此千年恨血,土中化碧。懷曦盯著那灘血紅,緊緊咬住下唇。

紫禁之巔,江山極頂,天風激蕩而來,奔湧無數回憶。他死死屏息,將席卷而至的記憶片段抵擋在外,不回顧過往,不解答疑問,不要水落石出沉冤昭雪,他隻要——

“朕……朕賭一把。”

鄭風如聽見帝王用盡了身上所有力氣說道,聲音卻細如蚊吟。

“要是他回頭……”

——隻要他回頭,他可以不要江山如畫萬民崇敬!

——隻要他回頭,他可以重新做回那個永遠仰視著他依偎著的孩子,攥著他的衣袖跟他海角天涯!

宮城頂峰處,等待中,皇帝覺得已然一生過去。

原來,隻一瞬間,就年華老去。

逝水東去不回頭,如那人遠去的背影。

曾經堅信的世界在頃刻間土崩瓦解,無人知曉在那一行清淚裏,少年帝王已將自己一生的希望和愛都統統流盡。

懷曦閉上了眼睛,被掏空了的身心再擋不住洶湧而來的回憶侵襲:

雨打梨花,雪紅血白。

那泛著珍珠光澤的瑩白;

那深濃如汪洋大海的墨黑;

那金光閃閃的帝座;

那琥珀流光的水澤;

還有那湧動的暗紅色的熱流——那是血,他的血!

他為那個人所流的血,像今天一樣為那個人流的血——

那個人……就是——

父皇!

天朝之巔,鳳懷曦猛然睜開眼來。

潔淨紗布蘸了藥水敷上那肩背,轉眼就被染成暗紅,雖然傷口都不深,但三十條縱橫交錯,也令人整個視野都為血汙模糊。傷口上都已經結了紫痂,但因之前包紮潦草的緣故,周圍還是朱痕斑駁,洗拭了半天,才露出肌膚原本的色澤來。

換下來的紗布往藥水盆裏一放,就洇出一片殷紅,瞿濯英再忍不住將手裏紗布往盆裏一丟,喝道:“沐頭!”

靜靜坐著由他裹傷的人依舊不看他。

“你怎麼會把自己弄成這樣?!”瞿濯英走到他麵前,盯著他,“庶民都知道‘刑不上大夫’,你堂堂帝師竟然就這麼挨了三十鞭子?!”

“是竹……”沐滄瀾終於開了口。

“師兄說話你頂什麼嘴?!”瞿濯英白了他一眼,狠狠望他的目光隨即又一寸寸的暗沉,“你說你?!唉,這麼一來,你以後還要怎麼在朝堂上立足啊?”

那玉雕一般的人終於有了一點反應,沐滄瀾側過頭去,聲音裏能聽出絲暗啞笑意:“興許以後也不用再上朝了呢……”

“你這話什麼意思?我武將粗人可猜不透你內閣首輔那些花花腸子。”瞿濯英伸出手去,扳過他頰,望進那深黑眼底,“你給我說清楚:究竟為什麼要平白挨這頓打?你朝服呢?你扔哪兒去啦?”

沐滄瀾猛然閉了眼睛。瞿濯英卻未再強逼,他看見那長捷顫動,如瀕死的蝶,許久,才聽那人終於道:“朝服在哪兒,我不知道,我也來不及去找。再說了,就算我穿戴整齊了去,人就會老老實實的蓋印,輕易的放我走嗎?以我現在這情形,他們總能尋出過錯來攔我路的。”

瞿濯英終於再忍不住,輕聲問道:“傳聞……是……真的?你……你當真和皇上……”手上卻是一鬆,任由那人再次偏過了頭去。

沐滄瀾睜開了眼睛,眼中細碎水光已褪,隻剩下一片無波無漪,極輕卻極清晰的點了點頭。

瞿濯英絞了濃眉,深吸了口氣,仿佛是要將肺內濁氣滌盡,才能開口言道:“那他,他又為何不來救你?”

沐滄瀾語調平淡,似如常閑語,隻是仍不肯回轉,道:“師兄不要怪他,他是明白了我啊。”一句話出,眼前忽然一恍,舊時光如海邊細浪拍打崖岸,突然無邊湧上,“我這次是無論如何都要出來的,誰也攔不住我,包括他在內。的確,他要是趕去,是可以阻止笞刑,可他能阻止天下人對我們關係的鞭笞嗎?別說他現在手上權力還不牢靠,就算他以後親政了掌權了,他又能堵得住悠悠眾口,擋得住流言蜚語、天下人反對嗎?他救得了我一時,救不了自己和我一世!”淡淡說著,心裏卻像有濃酸在蝕,百蟲在嗜。

他人卻仍存不甘:“滄瀾,你也太多慮了,他畢竟是九五之尊,是天子啊!”

“天子?”他輕笑了聲,搖頭,卻還是不回眸,“天子的權力又究竟是誰給的?”

沒有人能回答。

沐滄瀾抬起眼簾,目光深湛,落於這龐大帝國最遼遠的層巒疊嶂,漫漫道來:“師兄啊,你可知道我們當初接下的是怎樣一個國家?皇皇天朝,被蠻子打得血流成河;地大物博,國庫裏沒有一錠銀子。勳戚橫行無忌,官吏貪墨成風,舉國之下找不到一處清明的地方!皇帝衝齡即位,外負皇父為虜之恥,內擔國計民生之憂,還被人架空了實權。這些年,說實話,我們不容易啊。我沐滄瀾以臣子之身,名為帝師首輔,實在代行君權,走得是小心謹慎步步為營,不敢有半點紕漏——師兄你曾說過我是如履薄冰——何止如此?!我知道我隻要哪怕說錯了一句話都是萬劫不複。滄瀾不怕死,但怕這江山從此又會變了顏色。這是我們用血淚換回來的清平,我怎甘心讓別人毀去?!我要留一個好皇帝給這河山,也要給這皇帝留一個清明社稷。師兄——”他終於轉過了臉來,秀長深邃的鳳眸裏裝了整個天下:“你說,以何治國才能保太平昌盛?

瞿濯英低眉看著那盆淡紅血水裏映出彼此的眼眸,沉沉道:“法。“

沐滄瀾淡淡一笑,那笑容裏竟似有春風拂過,綠了江南岸,紅了塞北花,點頭:“臣代君權,要服眾,唯以法;君臨天下,求大治,也唯以法。所以,我才怎能不挨了這頓打來做這個表率,他……他又怎能出來替我徇這個私逃這個罰?要是這樣做了,我們兩個從此都誰還有臉來談什麼依法治國?而若沒了法紀,要他以後拿什麼來管束天下?”

“沐頭,說你就是根大木頭啊!人哪朝哪代不是皇帝老子一人說了就算,權臣稟政無人敢違?就你!也就唯有你,才想得出這種方方正正的治國之策來。你也不看看你這身子骨,這等苦肉之計,是你玩得起的嗎?!”瞿濯英鼻子一酸,掩飾的站起身來,別過眼去。

“是滄瀾不好,讓師兄擔心了。”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會說話了?沐頭……”瞿濯英猛然轉過身來,鎮邊虎將眼中噙著點點碎光,一把握住了那單薄肩膀,“我的好師弟,我寧願你還是那個隻顧悶頭吃零食,懶得搭理我這個‘話癆’的……傻‘沐頭’啊!”

“師兄……”他感到自己的手幾乎就要抬起,像兒時一樣抱住兄長,縱身投入他懷內,將所有委屈苦楚都哭個幹淨。然而,卻再不能。無人發現轉瞬即逝之間,這以強硬剛毅著稱的首輔眼中曾流露過孩童一般熾烈的暖意,隻看見那隻能以寶劍輝映的雙瞳散出永遠的清明神光。沐滄瀾雙手置於身側,仰首望瞿濯英,唇邊仍蘊一抹如蘭微笑,淡淡道:“師兄,孩子總要長大。”

瞿濯英長歎一聲,鬆了緊握,扶著他肩,凝目相看:“滄瀾,你告訴我:你花這麼大代價趕到我這裏來,到底是為了什麼?”

沐滄瀾目光一肅,劍光一凜:“護駕。”

瞿濯英卻聽出別的意味,直言相問:“護的哪個駕?”

“真不愧是師兄,一猜就中。”沐滄瀾笑了,難得流露輕鬆神色,“太上的駕自然要護,沒了他,找誰來著落今上的親政、虎符的下落。我可絕不能讓別人搶了先機——對了,師兄,這些天來,除了你的人,沒人見過太上皇吧?”

“照你的吩咐,派去服侍的都是最可靠的人。”瞿濯英眉心一擰,輕聲道,“不過,滄瀾,太上的情況……似乎不太妙啊。”

沐滄瀾不意外,亦不回答,繼續道:“今上的駕更要護,我有預感,四王他們就要動手了——太上南歸是最微妙的時機,他們一定不會放過。”說著,深深望向瞿濯英:“師兄。”

瞿濯英故意摸摸鼻子,做一臉無奈苦笑:“你說吧。”

他不禁也笑了,燦如流霞:“如果事變當日,你能見到虎符,那麼就請率紫金精銳統領三軍助今上平叛;而如果未見,那就還憑此內閣票擬,以這五千梟騎保今上平安。無論是哪一種情況,都記得告訴他:忍一時之氣,將來便總有回旋之機。”

“等等。”瞿濯英又一次一把抓緊了他,“這話,你怎不自己對他說去?”

沐滄瀾怔了一怔,腦中轉過千萬說辭,可在這目光注視之下,竟是一句也說不出口。

唯光陰如水,任無聲有聲,都照樣奔逝於人世流轉之間,千喚,無一回。

門上響起了扣響,有人恭敬的在門外報告:“將軍、太傅,太上皇有旨,傳召太傅。”

瞿濯英手一緊,卻被沐滄瀾輕輕推落,披衣起身,整束好青衣。

在他因傷微蹙了眉峰,勉力去係緊袍帶的時候,瞿濯英終於走了過來,“我幫你。”說著就繞到他身後,替他束緊。

沐滄瀾感到那手溫暖,穩健如初,一股暖流熨平了身上每一處傷口。

“謝師兄。”留下一句,他推門而出,並不回頭。

瞿濯英隻覺手心一空,望那遠去背影,一拳擊在桌上,水盆被碰翻,一腔赤紅拋灑而出。“奶奶的,敢跟你師兄交代後事?!沐頭,你等著!”

前來通報的下屬看見紫金將軍眸子裏仿佛能蹦出火星。

“陪朕出去走走吧。”沒有想到,這是二人見麵後,燮陽帝所說的第一句話。

一時的恍惚,都被兩個城府甚深的人暗地裏壓下。

沐滄瀾跟著他邁出屋門。

剛越過國境進入紫金關內,多年淪為臣虜的經曆令燮陽帝的身心都受到了極大的損害,平時稍大一點的響動都會令他大發雷霆,於是瞿濯英就特意安排了一個僻靜所在——在邊關古刹玉泉寺裏辟了間幽靜院落給他歇腳。燮陽帝入住後,倒也未再提出不滿,隻是幾日來都閉門不出。所以這一日,還是他第一次走出門來。

邊關焚夏驕陽刺目,此時雖已暮色沉重,但日薄西山,卻仍有餘威,沐滄瀾看見那久不見陽光的人抬起手來擋了一擋,手的陰影在那越發蒼白了的臉上投下一團深黑,連那鳳氏皇族一向引以為傲的高挺鼻梁亦淪陷於這一片沉暗,斑駁不清,孤高不複。驀然間,他發現如今被尊為太上皇的人鬢邊、頭頂閃爍的銀光原來並非陽光的反射,而是,數量可用觸目驚心來形容的銀絲——他突然想起,眼前的人還不到四十——這還是他親口對他說的:“原來沐愛卿也是四月裏的生日,本太子也是呢,嗬嗬,不過,足足早了愛卿十載光陰。”言猶在耳,卻早物是人非。

沐滄瀾隻是靜靜看著,看那瘦高身影已現出佝僂,影子在斜陽下拖得老長,緩緩的逶迤向院中的藏經閣,一步步拾階而上,默默的跟了上去。

樓閣高處,血色殘陽之下,漠漠平原一望無際,山巒起伏,長城蜿蜒,蓊鬱林色一直融進無窮無盡處的蕭索天色,大好河山,盡收眼底。

憑欄的人回過頭來,於夕陽中端詳那人容顏,戎馬倥傯,兵火交織,廟堂森嚴,勾心鬥角……無數過往曾經回旋而來,那梨花般的容顏早不複當初純淨鮮亮,卻依舊如一道冷光,動魄驚心。隻是,他也老了很多了——“本太子長愛卿十歲呢。”隱約記起當年的自己曾說過——當年相對,意氣風發;而今再逢,兩鬢皆灰。

於是,他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愛卿,好久不見。”

十年前的稱呼,卻已非十年前的彼此。沐滄瀾淡淡回之一笑,用的乃是當下的稱謂:“太上皇,別來無恙。”

“太上皇?”燮陽帝冷笑兩聲,“你封的?”

“滄瀾不敢。”他從容直視,“如此稱呼不過是順乎天意民心而已。”

“天意民心?”燮陽帝消瘦的麵頰上深眸顯得更加黝黑,寒光幽幽,冷冷反問,“老天爺會站在你們這頭?”

他挑眉揚起自信的笑容,眼神堅定似含諷刺,道:“太上皇不妨自己來問一問、自己來看一看:這河晏海清是誰保衛的,這承平盛世是誰開創的,眼前這靜謐的山河是拿什麼換來的?”

說得淪落敵手的人不由眉心緊絞,燮陽帝心中一跳:他比以前尖銳許多。這些年,竟是什麼揭開了這匣中龍吟,這般鋒芒畢露璀璨奪目?想著,在北蠻都有所耳聞的流言蜚語頓時攢聚起來,腦海中一念陡生,浪花暴漲,不禁眯眼睨視:“那所謂民心呢?民心會支持一個與自己師父淫亂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