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高雲淺(2 / 3)

沐滄瀾的眸子靜如秋水,冷冷看來並無慍怒,反有隱隱憐憫之意:“這個滄瀾不知,但知亂世之中,百姓平民命如螻蟻,一世苦苦掙紮,唯求三餐溫飽、安居樂業而已。”

燮陽帝啪的一擊木闌,塵埃四起,咆哮道:“你沐滄瀾休要說得好聽,你們就是拿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來掩耳盜鈴?你與你那好徒兒幹下的醜事如今天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你堂堂帝師以色媚主,他身為天子居然不避不諱的公然將你置於寢宮!你們兩個所作所為自有天下在看。老天有眼,豈容你們胡作非為?”

“老天?”他的眸子望向遠方暮色四合纖雲肆卷,深遠過那蒼穹雲天,“老天若真有眼,便不要落洪水冰雹,不要降旱災蝗災,不要血火殺伐無邊戰火,不要貪官汙吏勾心鬥角!隻要春花夏風,秋月冬雪,五穀豐登……”滿天紅霞中,一輪新月已悄然東升,清瑩光華,無有私照。燮陽帝見他笑如明月,向那遠天,不卑不亢,不疾不徐:“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倘若蒼天當真有知有覺,又如何能這千百年來冷顏無改,永遠這般無動於衷?”

“天若有情天亦老。”燮陽忽然嗬嗬輕笑,低頭看著塵埃落定,一地紫灰,“不處上位,這個道理,你永遠不會懂。”

沐滄瀾收回目光:“滄瀾的確不懂。滄瀾隻知無論誰處上位,都應施仁義、降甘霖,而不是陷民生於水火、社稷於刀兵。”

冰冷的言語如那屈辱的歲月,千刀萬剮著曾為俘虜的人的心,但他更記得自己曾是這江山的主人,燮陽帝抬起頭,逆光中看不清那深陷的雙目,但聽得出那聲音裏的情緒起伏:“你是在怪朕?!——輕動幹戈?還是……”

他製止他的多餘猜測,隻揚手一指那巍巍山嶽,滾滾黃河:“天若有知,可敢直麵這黎民蒼生,說一句‘無愧’?!”

燮陽帝猛地轉過了身去,兩手緊抓著闌幹,猛咳了一陣,孱弱的身形似乎隨時都要隨風飛逝。“愛卿……”他感到喉嚨裏梗著這稱呼,耳中卻聽不到喚出的聲音,隻聽見自己從牙縫裏麵冷冷蹦出:“這還輪不到你來質問朕!”疏忽轉身,他壓抑的低笑,盯著那人:“你也配跟朕談‘天’?老天會保佑一個野種統治我鳳家皇朝?”

最後的殺手鐧卻未得到預料中的成效,沐滄瀾神色無改,“自作孽,不可活。”他淡淡抬睫,“太上皇這些年應該早有體會。”

“哈哈哈哈!”燮陽帝桀驁的長笑,“是啊,是朕自己做的孽,挑了這麼個野種來奪走了朕的一切!但朕——”他凝視他,“朕得不到的東西別人也休想得到!”

狂笑中,暮鼓晨鍾突然響起在這邊陲之地,驚起寒鴉無數,黑羽紛騰,遮天蔽日,盤旋數圈後又歸於天際。那裏,暮靄沉沉楚天遼闊。

沐滄瀾舉眸,如血殘陽沉入他滄海深眸,平靜言道:“陛下,需要微臣做些什麼?”

燮陽帝愣住,萬萬沒有料到他會就這樣說出這一句來,準備好的所有說辭忽然都派不上用場。一時沉默,他搜索著所有應對之詞,甚至是以前,很久很久以前,簪花宴上,瓊枝重蕊下,自己是怎樣回答那凝霜勝雪的人兒,麵對著那雙清澈見底的雙眸——“滄瀾願助太子殿下開創承平盛世,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不知殿下需要微臣做些什麼?”自己是怎樣說的?“愛卿肯助我一臂之力,何愁盛世不成?隻要愛卿肯留在東宮,常在本宮身側。”——那時說出那樣的話時,可有料到今日的結果?一句話,晃動了時空,卻已改不了注定的結局。

燮陽帝望著殘陽下彼此糾纏的黑影,一字字道:“朕仍隻要愛卿長伴朕身側。”

西風來,哀鴉悲鳴,幾片黑羽落入岑寂古刹,沿著斑駁石階飄然滑落,落入一地青草碧綠,那碧色是雖血紅殘陽亦不能融解的生機四溢,讓人想起那無邊無際的草原,藍天白雲下,夏草瘋長,朝氣蓬勃。

沐滄瀾點了點頭:“臣領旨。”

燮陽帝看著他,眼中不知浮上是滿足還是悲戚之色。

燮陽帝落下最後一個字,然後慢慢的吹幹了墨跡。身邊那人不言不動。於是,他掏出了一個布袋,裏麵是一塊泥巴,他小心翼翼的將之敲碎,那裏麵仿佛藏著他最後的珍寶——的確如此。泥土剝落,露出一方金光閃閃的小印——正是他最後使用的貼身之璽。拿起那方小印,手禁不住顫抖,他掩飾的咳嗽了兩聲,猛地抬眸:“你真想好了?”

沐滄瀾淡然勾勒一笑:“陛下做事,什麼時候需要問臣下的意思了?”

他的尖銳刺痛了他,燮陽握著那印,冷然道:“沐滄瀾,你別忘了你還欠朕一條命!”

“臣自然記得:在蠻子陣中,是陛下奮不顧身撲住那蠻兵,臣才得以苟活至今。”沐滄瀾望著白紙黑字,坦然笑道,“臣這不就是在還嗎?”

燮陽帝眯起鳳眸:“你隻是為了這個?”

“嗬嗬。”他輕笑,“還能為了什麼?”

“你?!咳咳咳咳……”暴怒的心頭忽然湧上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燮陽脫口就是一問,“你不是為了他嗎?”

薄唇上綻出一朵笑花,沐滄瀾挑眉:“為了誰?沐滄瀾能為了誰?陛下寫下這紙詔書又是為了誰?這億兆黎民、萬裏疆土難道不比區區一兩個人值得得多?”

“家國天下的道理朕用不著你一個臣子來教訓!”像被刺中了最隱痛處,燮陽眼中爆出陰騭的光,“你敢說你這麼做不是為了他鳳懷曦?”

“是為他。”沐滄瀾眉目端凝,並無窘迫,從容言道,“因他和這山河一體,不可分割。”

“那朕呢?!”燮陽盯著他,經年的風霜模糊了過往的誓言。沐滄瀾望著他,眸中隱有悲哀憾恨,更多卻是憐憫:“當年陛下肩擔社稷之時,滄瀾也是這麼想的。”

原來!

水落石出,卻已是一刀兩斷時刻。

燮陽驀然掩麵,溢出聲聲慘笑:“沐滄瀾啊沐滄瀾,你不用說得如此這般清高,你當真能太上忘情?你對朕,難道真的就這麼雲淡風輕嗎?在北蠻,你對朕見死不救,你讓大炮轟蠻子的大營,你是不是想著炸不死我,也非挑得蠻子殺了我?還有,你令畿輔的官員不許迎駕,你讓朕親眼看著蠻子屠城,心如刀割!這一切,你敢說你沒有一點私心,你不是在打擊朕報複朕,你不恨朕?!”

沐滄瀾搖頭,眸清如水,徐徐道:“怨過,但不恨。”望著對方詫異的眼,他解釋:“怨,是因為失望。不恨,是因為我知道那一次並不全是陛下的錯。”過往的傷已經彌合,隻留下永久的痂,但確實已經不再痛,他淡淡繼續:“我知道那一晚,是四王在我的酒裏下了‘春日醉’——我一喝下去就反應過來了——他身上甚至還帶著那股惡心的異香。我本該立刻離席而去,但還是硬著頭皮端著那酒壺走到金殿中央,全身上下就好像著了火一樣。”

“你於是望向朕……”燮陽嘴角抽動,不知是哭是笑,“把酒壺遞給了朕。”

“我是想……”

“朕知道你想什麼,你想讓朕將四王抓個現行:用媚藥謀害朝廷命官,怎麼樣也能治他一治。”當年的感動已成了今日的諷刺,燮陽笑得肩膀聳動,“你為朕犧牲了自己,卻不料,朕沒有拿酒去驗,反而自己也倒了一杯,喝了下去。”

“你……也許沒有發現,或者是……”沐滄瀾頓了頓,“覺得那個時機發難並不合適。”

“嗬嗬嗬嗬……”燮陽帝抬眼,“這麼多年,你就是用這個理由欺騙自己?”

沐滄瀾閉上了眼睛:“陛下,往事已了,又何必再提?”

“不,朕要提!朕要是現在不說,隻怕今生今世都沒機會再說了。”燮陽殘忍的獰笑著,“那時候,朕其實知道,朕什麼都知道。可是朕控製不了自己,朕……朕的身體已經太久沒有過那樣的反應了……太久、太久……那是欲望啊!朕沒法再錯過……”

沐滄瀾驀然睜眼,燮陽帝亦看著他。

苦笑中,原來已然多少星霜風塵過去,天,已然……這麼晚了。

一輪明月,籠罩這九州山河。

燮陽帝的蒼白的臉為月光罩上一層冰冷的銀膜,聲音也似沒有熱度,緩緩的流淌著:“朕從很小的時候,就喜歡在晚上望天,望月亮,想那小小的一彎月如何就能普照天下,輝及四方?後來,朕的太子傅告訴朕:那叫天無私覆,地無私載,日月無私照。要朕有一天也像那日月一樣普惠萬民。朕以為朕可以做得到,隻要勵精圖治,廣納賢才,兢兢業業的照那些聖賢書上所記載的聖君之道去做,就總有一天可以做個黎民愛戴的賢明君主。可是朕錯了。當太子、作帝王最要緊的不是什麼憂國憂民,最要緊的乃是保位子保命!朕從八歲被立為皇儲到十六歲開始隨先帝上朝聽政,這中間你知道朕身邊死過多少人?一個小太監,剛服侍你半天就忽然變成了懸在樹下的屍首。還有數不清的宮女、親衛……更還有朕的太子傅,朕前後死了四個太子傅啊,你相不相信?”

沐滄瀾沒有回答,隻是靜靜負手望天,月光亦灑滿了他滿懷滿襟。

“那麼多年,如履薄冰、驚弓之鳥……怎麼形容朕這個東宮太子都行。但朕心中畢竟還有輪明月,即使再艱難也還能堅持下去。直到有一天……”雖數十年光陰過去,提到那一刻情形,燮陽帝還是流瀉出滿目的憤憤不平,“先帝於木蘭圍場秋狩,獵後宴飲,忽然竄出一夥北蠻的刺客。大家倉皇應對,不防備時一個刺客跳了出來,舉劍直刺向先帝。朕離先帝最近,直覺的用胳膊一擋,手臂上立刻被劃了道口子,頓時血流如注,朕……朕見不得那猩紅,立時失去了知覺。醒來才知道先帝遇刺,傷勢沉重。”

原來先帝盛年時突患惡疾,輟朝多日,由當時的皇後——現今的太皇太後垂簾聽政,背後竟藏著這般隱情,沐滄瀾轉過眼來。

對麵燮陽的黑瞳卻似並無焦點,木然繼續道:“但朕既不哀傷,也不高興,隻是十分的恐懼。因為先帝臨昏迷前,對朕說了一句話:‘豎子膽小,如何能擔一國重任?!’朕當時真願他再也醒不過來。先帝昏迷了整整十日。那十日,朕沒吃過一餐安穩飯,沒睡過一個安穩覺,每夜從惡夢中驚醒,都是夢見先帝突然廢我。而那時,母後寵愛四皇弟,也一直在聯絡朝臣,弄得人心惶惶不可終日。等十日後,先帝醒來時,朕……朕已經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先帝見了朕,終動了惻隱之心,未再提廢立。而朕一回東宮,就大病一場。等病愈時,朕發現……朕……”燮陽閉了眼,聲音沉到了泥土裏:“朕的身體徹底垮了,朕沒有了欲望,身體亦沒有了……反應。那時候,朕才二十來歲。朕以為那隻是太累了,可是,幾年過去,怎麼調養都沒有絲毫改變。於是朕隻好抱來了懷曦——找了好幾個孩子,隻有他鼻子尖尖——嗬嗬……咳咳,怎麼就偏挑了他去?”

原以為靜如止水的心在聽到那個名字時,還是禁不住一悸,沐滄瀾看見對麵的人亦看著自己,眸中有著某些熟悉的含義。

燮陽帝的瞳仁漸漸又恢複了沉黑,望著月光下那如玉如英的身影,道:“朕以為這一輩子就這樣提心吊膽的過了,誰知竟又讓朕看見了一輪明月。朕感覺到朕的一生都會因他而有所改變:他是那樣的清新,那樣的明淨,那樣的光芒仿佛能照亮整個東宮。”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

簪花宴上驚鴻一瞥,一樹梨花壓群芳,從此一生再不能放。

流光飛旋,讓人恍然分不清過去現實,唯那一輪明月古今仍同。

燮陽帝沉溺於回憶:“那一夜,朕用‘春日醉’得到了他。朕終於摘下了那輪明月,但也同時失去了他的光華。那一夜,朕得到了帝位,得到了江山,卻仍舊一無所有,兩手空空。江山也沒能治好朕的病。那一夜過後,朕依然是每天都做著各種各樣的惡夢。而夢醒,也再不會有那樣明亮的月色再照亮朕的心。朕不甘心,朕恨啊,朕還在盛年,如何能忍受得了從此就這樣下去?朕要找回自己的雄心,重振雄風!朕不要再每夜都在夢裏被先帝痛罵:‘豎子膽小!胡不敢為父報仇?!’朕要帶領天軍,橫掃天下!”

帝王一聲咆哮,血流飄杵,葬送了數十萬性命。

聽的人想起路過兀良堡時,那莽莽荒原上的累累墳塋和淒淒白花……

是焉非焉?

唯有那月光,能將世間一切潔淨肮髒都包容下。

許久的沉默。

“陛下……”

燮陽帝抬睫,月華第一次那般清晰的照亮了彼此凝視的眼眸。他看見那人一笑,如記憶深處永開不敗的梨花——

“陛下,其實您愛的並不是那輪月亮,而是——”沐滄瀾的眸子那般清亮,不雜微塵,“曾經胸懷天下、無有私照的自己啊……”

一滴淚,從那晦暗太久的眸中輕輕滑落。

南風徐來,帶來草木的清芬、瓜果的甜香,以及泥土的芬芳——那一切都是來自天朝的方向,來自那闊別已久的——國……家……

燮陽帝低下頭去,雙淚長流,良久,終於舉起印章,在聖旨最後重重落下。

“滄瀾……”

他第一次聽他這樣稱呼,隻見燮陽抬頭,看著他:“謝你陪朕這最後一程。”

沐滄瀾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倦意和暖意同時由四肢百骸湧上心來,燮陽帝閉上眼睛,緩緩道:“虎符和孔雀膽都藏在朕的腰帶裏。明日一早,就送朕……回家吧。”

沐滄瀾倒身下跪,晶瑩的水滴融進了清明月華。

景弘四年,夏,太上皇燮陽崩於南歸途中。

他的死,在民間不過激起了星點細浪——有人傳說他並非是病死,而是自己服了毒藥,因為實在沒臉回來見列祖列宗,死時七竅流血好不淒涼。人們議論了一段時間也就漸漸失去了興趣,或許是因太過無稽離奇,又或許是覺得並沒什麼值得奇怪。總之,在太上皇的棺槨運抵京城之前,京裏已然按敕令掛好了白幡白布,百姓也都穿上了喪服。一城縞素,倒是格外平靖寧和。

紫金將軍瞿濯英親率八千兵馬奉梓宮歸朝,進京後,行在隊伍最前列的人在一座府第門前停步,隻見府門大開,兩行宮監素服立於門口。瞿濯英勒了馬,朝身後馬車內道:“給你半個時辰,回去換衣服。”想了想,又問:“夠嗎?”

裏麵的人沒有回答。隻見簾門掀開,一清臒身影下得車來,抬眼望那寬闊門庭,微微竟有些陌生——數月以來,竟是第一次回自己的太傅府。

沐滄瀾走進府中,但見花木扶疏,石徑整潔,一切還如往常,隻是也因國喪而添了白色,平添幾分疏離。徑直走向內堂,宮監們也隨著他走進。正要推門的手,不知怎地,就停了一停。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有人會從裏麵將門打開,對自己笑:“老師!嚇著你沒有?”

而如今,等了片刻,還是他自己推開了門,屋內整肅如昔,不見微塵,更不要說人影。

怎麼可能……他不禁勾起一抹自嘲的笑。

“太傅,按皇上吩咐,奴才們已守候多時,這就伺候太傅更衣。”有內侍立即捧上朝服,以及纏帽用的素紗。

“嗯。”他望了空落落的屋子最後一眼,閉上了眼睛,聽憑他們擺布。

不過須臾,眾人便見那熟悉的紫袍玉帶緩步而出,帽上素紗飄拂,依然無改那天朝第一臣的端方寧定。

瞿濯英看著,心卻是一揪。

沐滄瀾什麼都未說,徑自還車。

不多時,後麵的梓宮奉達,白色的隊伍浩浩蕩蕩向離此不遠的皇宮方向行去。

皇宮也披上了一律的純白,原先是統一的明黃汪洋,如今又成了一片素白之海。

大殿之上,廣場之中,百官聚集,萬眾同哭,跪迎梓宮歸來。

一入宮門,便聽見滿城慟哭。

皇帝亦是一身縞素,雙目紅腫,淚流不止,一絲不苟的按照禮儀扶棺入殿,恭恭敬敬將父皇梓宮奉於正殿之內。金殿中,早是滿目素白,青煙嫋騰。

接著又是一通痛哭,後經眾議,定下先帝諡號:受天興運敷化綏猷崇文經孝光勤儉皇帝,用盡可用之華麗詞藻,廟號:文宗。

按照慣例,底下的程序便該是宣讀遺詔,而當太傅沐滄瀾親自捧出那盛著大行皇帝遺命的紫檀木盒時,卻被當今的皇帝阻止了,皇帝痛哭流涕,不能自持,道:“太傅稍緩,朕現在胸中大慟,心緒不寧。且等先安葬了父皇之後,再好好聆聽遺訓。”

此言一出,哭聲一頓,很快又立刻反應過來,重彙一片悲聲。隻是這哭聲究竟幾分真假?還是在掩飾著什麼:對可能變天的不安、對帝王心術的揣測,還是對自己仕途的憂心?

無人能辨清,就連沐滄瀾凝視著自己學生的眼睛,都再看不透那深黑鳳眸中隱藏的用心。

停靈九日,皇帝日日親於殿中守靈,內閣諸人隨駕侍奉。

每一天,都有臣子進進出出,不時彙報皇陵完善的事宜、千秋城萬壽山警戒的情況,以及其他許多不為人知的種種。

而據說四王府那頭,亦是每天白燈高懸,靈燈長明。

兩方人馬時有碰麵,亦無多話,隻漸竟有流言四起,道皇帝遲遲不宣遺詔,定有隱情,例如並非大行皇帝親生……

大行皇帝靈前,當今天子捏清香三柱,跪拜完畢,親將香插入香爐,望著牌位上長長的諡號,清俊的側臉隱現於香霧之中,半晌,方緩緩道:“獨缺了個‘武’字。”

夜幕已垂,金殿內隻剩了最後的守靈者。另一人靜靜的望著他的背影,點了點頭。

“群議的時候就沒有人提。”後來諡號長到不能再長的聖祖皇帝鳳懷曦卻仿佛看見了似的,挑起眉峰,“這個字,的確不是每個皇帝都能擔得起。”——說這話的時候,他還不知道,自己不久後便會將這個珍貴的字眼送給他最珍愛的人。

那人那時自然也並不知曉——沐滄瀾聽了,回道:“因為此字的確分量太重,價值太大。一提到它,人往往都隻想到‘窮兵黷武’,‘耀武揚威’,一字既出,往往就血流成河,生靈塗炭,卻忘了這‘武’字本意是為‘止戈’。”

“樹欲靜而風不止。”懷曦仰首望頭頂沉沉雕龍藻井,“我欲息幹戈,人卻不願與玉帛。瀾——”說著,他轉過了身來,殿中白幡飄蕩於他點漆眼底,卻搖曳不了其中堅定的光澤:“是你教我如何殺伐決斷,如何排兵布陣,如今,你難道竟不信我?”

那清光明朗,耀得暗沉靈堂亦有片刻明亮,讓他心不禁隨之一蕩,一句“我信。”就這麼脫口而出。

年輕天子眼中的光芒更盛了,盯著他,繼續言道:“那你又信不信:我將來會開疆辟土,成一代霸主,教四夷再不敢覬覦我天朝?”

他沒有反對。

懷曦便更繼續:“那你又信不信:我將來會勤政愛民,作一位仁君,讓天下安泰四海升平?”

他露出微笑。

素紗輕曳,如那時光之手,將幕幕往事拉回眼前:仿佛,他還是草原上那曆數繁星的孩子,他依舊是大雁湖邊那指點江山的青年。恍惚中,他又重新看見那雙清明湛然的眼,有如一生夢想追逐的大好河山——原來,自己一直就未分清,哪一個是人,哪一個是社稷,哪頭才是自己心中最深最重的牽念。

少年天子站在父皇靈前,再輝煌盛大的諡號與那朝陽般煊赫的身影相比,都顯得無力而蒼白。少年深深的看著他,再堅強成熟的外殼,在長久的等待中,也終於瓦解,眼中流露出滿滿的期待。那樣溫柔而動情,似能將所有的冰封瓦解。

暖流湧上,然而這潮卻已來得太晚,退潮時隻留下無盡的酸楚,此時,他已隻能選擇沉默,目光移開,凝注於靈前端放的紫檀木盒,竟忽然有些明白何為無語凝噎。

懷曦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終於再忍不住,回眸盯住了他,急切道:“你如果當真信我,那,明天就先等我解決了一切,你再拿遺詔出來。”

“可能嗎?”他卻搖頭,“若不宣遺詔,他們肯入陛下的套嗎?”

“我可以說等封了陵再讀遺詔。”

“他們要是根本就不等你說話就先動了手呢?”

“那有什麼?!我就在這裏就地解決了他們!”

“可是在這裏,陛下的兵力並不占優勢。”

“魚死網破,又何懼之有?”

“那豈不枉費了陛下的苦心經營,更枉費了黎民百姓將安危社稷交托於你肩!”

懷曦忍不住上前一步,與他咫尺相對:“我隻知道:這江山社稷是你手把手交到我手上的,不是別人!”

“陛下你錯了。”眼裏映出他無改的端凝,“你是天子,君權天授,你身上擔的乃是千萬人的幸福,而不僅僅是一兩個人的。”

“說到底,你還是不信我。”少年看著他,漆黑的鳳眸裏隱然有光在閃,“你總是不放心我一個人,究竟是我能力不夠,還是……還是外麵傳的是真的——我,本就沒有資格坐這江山?”

他猛然意識到:他一直在說“我”,而不是“朕”,那樣懇切而失落的語氣。心裏像是有刀在割,真想問問老天:這世上可還有比這更明慧更靈秀的孩子?卻為什麼偏落在這帝王家?讓他曆經了艱辛,卻又要束縛住那翱翔的羽翼?

懷曦凝望的眼中終於映出了沐滄瀾的動容,他蹙了眉峰,眼中有著波瀾湧動——

如果不是生在帝王家,他們之間是不是就不會有那麼多的傷害和隔閡?如果隻是尋常師生,是不是就不會有那些逆天違地的牽扯?如果……如果他們隻是平凡的少年和青年,市井之中,阡陌之間,是不是就真的可以五湖四海一起走過?

那一刻,皇帝幾乎脫口而出:那我就不要這寶座了!

可是,若無這黃金枷鎖,又是什麼將他們的命運緊緊相連不可分割?!

——他的理想他的夢啊,不就是這糾葛的最初?!

沐滄瀾驀然轉過了身去,眼前是儼然在望的清明河山,身後,少年凝注的目光像火在灼。

我們不能,就這樣走嗬。

第一次,在心裏將彼此的生命連在了一道——是師生,是君臣,是曾經的相依為命,是唯一的理想寄托,亦是所有不能分辨的羈絆融合……

沐滄瀾沉沉的搖了搖頭:“不是。那些都不過是無稽的流言,你是天朝唯一的主宰。”

懷曦的言語沉沒在心海,希望如流星,黯然隕落。

熊熊的火焰卻於少年天子的眼中再一次燃著,懷曦後退了一步,猛然一指先皇的靈位,問道:“那是不是因為:在你心中,我永遠都隻是他的孩子而已?”

他心一痛,幾乎不能言語,怔了半晌,才勉力反問:“陛下……何意?”

懷曦又向後退了一步,走上了停放靈柩的台階,大聲說道:“因為我生晚了,來晚了,所以在你心裏就永遠得不到位置了!是不是這樣?!”

他看著少年一步步後退,直到站得與那高大靈柩比肩同高,那樣迢迢相瞪,不由怒極反笑:“陛下當心,不要摔著。”

他的笑容像把尖刀刺進了人胸口,懷曦的聲音幾要帶了哭腔,遙遙聽來卻是冰冷而刺耳:“你究竟是在用什麼身份關心我?我老師?還是我父皇的……”更傷人的話到底刹住了沒說,但卻還是清清楚楚的聽到彼此心底裏有什麼轟然破碎。

說的人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沐滄瀾聞言掉頭就走。

“瀾!”懷曦撲了上來,施出平生最快的一次輕功,在門板上將他死死摁住。

沐滄瀾不轉身。

他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將他肩扳過,猝然間,手背上一涼——“瀾?!”心狂跳,他急忙轉過他下頜——不及風幹的水痕隱藏在那幽深的眼底。懷曦心裏一陣狂喜,又複劇痛,一把將他攬住,卻還未等他開口,那人就飛快的閉上了眼睛。

“瀾……”他用唇舌追問那緊閉的雙眼、顫動的長睫和緊抿的雙唇,無限纏綿,卻又有絲惱恨。

那人任他肆虐,隻是靜默無聲。

他不放棄,用細密的輕吻一寸寸膜拜那深愛的輪廓,那若即若離的溫存,由那頸項,至那鎖骨……一圈圈的用舌頭打著漩渦,在那雪玉肌膚上留下淡淡的櫻痕。

沐滄瀾睜開了眼睛,看見埋首於自己胸前的人,無聲的歎息散入青煙之中。

少年幾乎是動用了所有的溫柔手段來取悅於他,卻仍未得到絲毫的反應:難道,難道剛才那些試探的猜測竟都是真的?怎樣做都打動不了的心,是因為已經被別人牢牢占據?不,不,他不要相信那些曾親眼看見的事實!抬起頭,絕望的人像要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樣盯著那人,卻隻見那緊鎖的修眉、低垂的羽睫如蒼白臉色上最後的飾物。

心痛得再不能忍受!

懷曦十指扣緊了他的十指,將它們牢牢固定在他頭頂,然後收回了一手,輕輕一抖,素紗滑落,烏發飛散,再飄散的便是那層疊衣衫。

不停的,將熱吻、將撫摸、將身心、將欲望都烙在那人身上,那人不回應。

不斷的,將溫柔細語、纏綿啃噬都施於他耳畔,那人也不作聲。

再輕柔的動作也換不了他一動容,再激烈的索求也再見不到他一凝眉。比以往的任何一次環擁住的都冰涼,比過去的每一晚臂彎裏都空曠,懷中人緊閉著雙眼,隔絕了所有的情緒。蒼白的容顏、蒼白的軀體仿佛也隻是靈堂裏高懸的一條白幡,任他雷霆雨露,冷冷隨風飄蕩,心魂卻不知在何方。

要如何才能讓你看看我?如何才能將我放在你心上?

千萬次的問,隻換來滿心淒愴。

如何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放下了所有尊嚴求你,你可會有一絲感動?

於是,更加不能停步。

素紗落地,接著是孝服,然後是龍袍,鋪滿一地,掩蔽了那先前的紫服。他將那人輕輕置於其上,抬眼瞥見座上靈牌冰冷的光澤——父皇,我一定會強過你的!幽深的鳳眸裏火焰升騰,年輕的天子像是掙命似的狠狠傾身。

炎炎的火焰包裹了糾纏的雙影,天昏地暗,再分不清黑夜黎明。經幡狂舞,靈燈搖曳,金鑾寶殿四壁上糾葛著無數的影子,誰淪陷了誰,誰沉溺了誰?光影交彙,暗影絞纏,終再不能分清你我彼此,再看不清那沉沉宿命。

瀾啊,蠟炬成灰終可有淚,而我,帝王之身卻再不能痛快一哭:我若哭了,你是不是就會更不信我,更將我當成個孩子——我不要永遠隻是作父皇的孩子!我要作你眼中堂堂正正的男人!

皇帝昂起頭來,拚命忍住眼中的滾燙,動作越來越激烈。

在他們正前方,靈位高聳,冥冥中似有崩塌之聲,皇皇天朝也似為之壓迫出呻吟——

那是滾燙的淚,終於再不能禁住,而掉落於地的哀婉絕唱——一直閉著眼的人聽得格外分明。

激越中,不問光陰流逝。也不知過了多久,漸漸蓮燈燃盡,光華俱滅。唯一盞長明靈燈,兀自不熄,如一雙冰冷的眼永遠的注視著殿內鴛鴦交頸的人。

身心俱疲的少年貪戀著那最後的擁抱,不舍的閉上了眼睛,最後一點星火終熄滅在那幽深鳳眸,卻忽略了:那人從頭到尾都沒有過絲毫反抗。

慢慢的,經幡亦止。整個世界終於都沉淪在了黑暗之中。

一切都已,塵埃落定。

夜露無聲,浸潤萬物。

緊閉殿門隔不斷夏蟲清歌,好風長吟。人閉著眼,卻未有片刻沉睡。最沉溺時的恍惚昏沉便充作了這最後的一夕安枕,沁涼金磚上,且合眼聽著彼此勻停的呼吸聲。

清清楚楚的,他聽見那所有的音籟,安詳而美好,化作此生最沉湎的一場夢境。

永夜未央,然而,卻終還是要夢醒。

睜眼,仍含著留戀的願——近在咫尺的容顏,曾以為已經那麼遠,卻原來還是這麼近——沐滄瀾側身,臉擱在右肘上,凝望著身邊沉睡的人。

席地而眠的天子沒有枕頭,就抱了一團衣服壓在頭下,臉半埋進皺褶之內,濃密的睫羽覆在衣料的龍紋——龍翔九霄的圖案——即使一盞孤燈,也看得如此仔細分明。他的眼掠過他的眼,他的目光拂過他的眉,他的視線一一流連過他的每一寸輪廓,每一點微小的哪怕是汗毛的顫動。

怎到這時才想起最該描畫的是你啊?!真恨不得一筆一畫悉心勾勒,卻無奈,時間已不允。

隻能在心底落下重重暈染,沐滄瀾撐坐起身。久久凝望那日臻成熟的挺拔身軀,綻露一抹微笑。撂下最後一筆,胸中畫圖已成。

從此便再無憾恨?

卻為何放不開那少年睡夢中仍緊握不放的手?

卻為何目光仍徘徊於那身影,腦海裏起伏的言語究竟是在對自己,還是在對他說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