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九五至尊(3 / 3)

“可是……”群臣雖然奏折被奪,卻仍不甘心離去,“方公子,現在正是與金國決戰之機,大宋存亡在此一線,我們怎麼走得了呢?

“你們到底走不走?”方熾羽急得滿頭大汗,他何嚐不知現在情況危急,可裏麵的雲倦初的情況才更令人擔憂:他方才又咳血,卻偏舍不得進那救命的丸藥,竟然一時不支,昏厥過去,也不知現在醒過來沒有。

雙方正僵持不下,有人看見李綱也走了過來,忙叫道:“李丞相,你看這……”

李綱手中也有奏折:“方公子,非常時期,可否通融?”

方熾羽一視同仁的將他手中的奏折也搶過:“不行!”

李綱想了想,說道:“隻我一人進去,還不行?”

方熾羽依然斬釘截鐵:“不行!”

“我這裏都是軍國大事,說什麼也要見到皇上!”李綱也急了。

“熾羽?”二人爭吵間,殿內傳來雲倦初虛弱的聲音。

“公子,你醒了?”方熾羽喜道。

“剛醒。”雲倦初回答。

“打擾皇上休息,臣等知罪。”眾臣都隻道將他從熟睡中吵醒,卻哪知他是命懸一線。

“不礙。”雲倦初道,“李愛卿,你進來。其餘臣工就先回去吧。”

“是,皇上。”李綱忙上前幾步。

方熾羽不情願的為他推開門,看著他走了進去,又將門關緊。

雲倦初靠在熏籠旁,隱約的火光反射出身上龍袍淺淡的金光,映襯著麵容上掩飾不住的倦意和病態。

李綱心中一酸,竟然一愣。

“什麼事?”雲倦初淡淡的問,聲音極為中氣不足。

李綱這才緩過神來,說道:“啟稟皇上,我軍三戰三捷,現已攻至金國境內,離他們京城不遠了!金國太子完顏宗望譴使求和,願放回二位陛下!”

雲倦初的眼睛亮了起來:“之前你們有沒有提出過要釋放二位陛下的要求?”

“沒有,我軍一心想以力戰救出二位陛下,所以從未提出過。”

“那便好。”他終於等到這一天了!一抹欣喜笑意綻放在雲倦初蒼白的麵頰,他不禁站起身來,問道,“你怎麼看?”

李綱卻皺眉:“回皇上,金人一向嗜武,這回卻主動乞和,令人生疑。”

“我們兵臨城下,金人自然畏懼,況且完顏宗望正忙著與他六弟爭大位,他自然不想分神和大宋交戰。”雲倦初解釋道。

“皇上英明。”李綱又沉吟道,“如真能釋放二位陛下自然是我大宋之福,但金人忽然主動提出放人,而且他們向來言而無信,此事……”

雲倦初仿佛早已料知一切,眸中波光一凜,問道:“他們可曾附加什麼條件?”

李綱想了想,點頭道:“的確有,完顏宗望提出:二位陛下回歸之日,便是皇上與他簽定的和約履行之時。隻要皇上守信,他也不會食言。”

“果然如此。”雲倦初釋然的微笑,“告訴他們,朕答應,隻要他們放人。”

“遵旨。”李綱應承道,心裏忽然湧起一種別樣的情緒。

“還有什麼事?”雲倦初問。

見雲倦初身形憔悴,李綱本想將滿腹的的軍務都咽下去,雲倦初卻像看透了他似的:“有事便說吧,朕還撐得住。”

“皇上,這是兵部的……”於是李綱便隻得一一遞上了眾人的奏折。

……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處理完了所有政務,“退下吧。”雲倦初輕聲的咳嗽,向李綱擺擺手。

“微臣告退。”李綱擔心雲倦初的身體,嘴上答應著,腳步卻在遲疑,眼見雲倦初緩緩轉過身去,踱向內室,內室的窗戶透射出漸明的光線,他原以為是白雪對月光的反射,這才發現是黎明的曙光。雲倦初清瘦的背影迎向清晨幽冷的光線,散發出清淺的光芒,一如往常的令他不自覺的臣服其下,他深感於這樣的臣服,因為這種臣服不是發自於對皇權的畏懼,或是對國家的自覺,而是一種衷心的歎服,為人格與智慧所折腰,為胸襟和氣度所震懾。

“還有事?”雲倦初聽見李綱的腳步在門口停住,轉身問道。

“這……”雲倦初清亮的雙眸在蒼白的臉頰上顯得格外明亮,波瀾不興卻能洞穿一切,若即若離的光芒之下更隱藏著誰也難以參透的心思,讓人敬畏,也讓人心痛,李綱躊躇了一會兒,終於問道,“皇上,微臣有一事,不知當問不當問?”

雲倦初微笑:“說吧。”

李綱道:“請問皇上,那和約中到底是何內容?”

雲倦初微微一怔,眉心一緊:“你們無須知道。”

“微臣讓皇上為難了。臣告退了。”李綱推門欲走。

“等等。”雲倦初叫住他,“你們之所以無須知道,那是因為這是一份永遠不必履行的和約。”

不必履行?李綱不解,隻得退出門去,踏著黎明的曙光,將二位陛下有望南歸的消息傳遍了廟堂上下。

“誰?”案上的燭火忽然晃動,方熾羽敏感的覺察到了是有人夜探寢宮,忙抽出配劍:自雲倦初即位以來,幾乎每個月都會發生行刺事件,他已被磨練得異常警覺。

果然,一個黑衣人躍梁而下。

伏案批折的雲倦初抬起頭來,看著那黑衣人,仿佛等了他很久似的:“是你。”

“公子?”方熾羽不解。

“你先退下吧,熾羽。”雲倦初道,“他不是刺客。”

“是,公子。”方熾羽帶著疑惑走出門去,關上殿門。

“你真的要讓他們回來?”黑衣人劈頭蓋臉的問,一手扯下黑巾,正是崇遠。

雲倦初冷笑:“你相信?”

崇遠搖頭:“我不信——沒有人會將到手的皇位讓出來。”如果欽徽二宗歸來,雲倦初的帝位必然不保,甚至危及生命,他不信他會不顧江山和性命。

“所以,他們回不來。”雲倦初手中的朱筆仍不停的在一份份奏折上圈圈點點。

“那你又為什麼答應議和?讓他們留在金國不是很好嗎?”崇遠問。

雲倦初漫不經心的掭著朱筆,冷笑道:“你錯了。他們留在金國一日,金國便可牽製我一日:兩軍交戰,金國若以他們為人質,你說我是退兵的好,還是不退兵的好?若是退兵,則無法借宋軍一雪咱們亡國之恥;若不退兵,這宋國百姓又要怪我不忠不孝,我豈不兩難?況且,金國雖然凶險,但對於他們來說卻最安全。”

崇遠盯著雲倦初的朱筆,凝神沉思,眼見筆頭上流下紅色的水滴,滴滴勝血:“你想將他們弄出金國,再派人除之?”說著,他眼中已浮現出殺機。

雲倦初冷冷的微笑,眸中犀利的寒光自能洞穿一切:“這又何須我動手?自會有人搶先去辦的。”康王對皇位如此熱中,一心要掃除登基的一切障礙,此時此刻他既然能派人來殺他,又怎會不派人去殺他父皇與兄長?

對於幾個月來宮中時常發生的行刺事件,崇遠也有所耳聞,很快便明白了雲倦初的意思,他眼中殺氣漸消,釋懷的點頭:“好一招借刀殺人!那我就坐觀其成了。”說罷,便再無留戀的飛身離去。

有這樣出神入化的武功,當年要救出他和母親應該不是件難事,可他卻沒有,雲倦初暗自想著,眼中微有些濕意,嘴角也勾勒出辛酸的笑意,不知是為母親,還是為自己。

為什麼母親會看不透呢?——深宮之內隻有權力,從來就沒有真正的感情。“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在權力麵前都是那麼的無力,為了皇位和江山,什麼都可以丟棄。這已經是千百年來,宮廷的最深烙印,沒有一個王朝,也沒有一個民族能夠例外。所以,完顏宗望才肯放回欽徽二宗,他的目的是想以“其人之道還製其人之身”,也教宋國因為兩個皇帝的歸來而掀起一場朝爭,一國三君,不論鹿死誰手,他都能在宋國的內亂中漁人得利。

看著手中的朱筆,鮮紅的筆尖之下圈點的是整片河山,而他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各懷鬼胎,妄想讓這支朱筆按照他們的意思,為他們的利益而書寫,可他們的如意算盤卻都打錯了!雲倦初冷笑著,將朱筆移到了燭火之上,沒有聲息的,筆頭瞬息化為了灰燼。

“熾羽,你進來吧。”雲倦初放下筆杆,站起身來,打開殿門,朝正在玉階下徘徊的方熾羽說道。

方熾羽走進殿來:“公子,什麼事?”

雲倦初走回禦案之後,輕咳著吩咐,神色疲倦:“熾羽,你盡快通知王彥,讓他一定親自率兵在二位陛下南歸途中暗中保護,不得有誤。”他相信崇遠聽了他剛才的話,應該不會對趙桓不利,但康王卻仍是不得不防。

“是,公子。”方熾羽答應著,又道,“可你不是不讓我與王彥聯係,不讓他們知道你的身份嗎?”

“你真的沒和他們聯係嗎?”雲倦初笑笑,“那外麵怎又多了幾個武藝高強的新侍衛?”

“原來什麼也瞞不過你。”方熾羽的新月眼又彎成了兩條縫,嬉笑著說道,“我的確讓王彥派些弟兄來保護你,那也是因為宮中人手實在不夠,而刺客又實在太多。你該不會治我欺君之罪吧?”

雲倦初微笑著搖頭:“怎麼會呢?”話音剛落,便又感不適。

“公子!”方熾羽見雲倦初麵色忽然一變,便知他又要犯病。日夜操勞必然積勞成疾,更何況雲倦初本就身罹重病。這幾天來,眼見他發病的次數越來越多,真讓他擔心他是否能熬過覺通所說的一年之期。可雲倦初的光彩卻絲毫沒有因疾病而減弱,他的智慧與氣魄更讓人常常會忘了這樣璀璨的生命竟會是風中之燭。

“咳咳……”雲倦初熟練的一手掏出絲帕掩口,一手推開案上的奏折,防止可能咳出的鮮血會飛濺其上——在這樣的時刻,他深知自己身上肩負的是什麼,普天之下又有多少雙期待的眼睛正熱切的向他仰望,所以他決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他的病情,也決不能給任何人帶來失望。

方熾羽飛快的掏出藥丸給雲倦初服下,待他氣息稍定後,勸道:“公子,你先歇會兒吧。”

一方染血的絲帕飄落於地,雲倦初終於點了點頭。

方熾羽將雲倦初扶至榻上,見他不再咳血,方才走向外間。

他想去吹滅禦案上的燭火,卻當先看見了地上的絲帕,斑斑的血跡映在明黃色的絲帕之上,格外刺目,也格外教他心酸:天下人都盛讚雲倦初一代令主,政績斐然,可又有誰知道他是在用血和生命力挽狂瀾?如今勝利已在望,生命也將絕,便如天際的孤星,照亮了黑夜,卻注定在迎接曙光的時刻,自己消隕而成塵埃。

方熾羽深深的歎了口氣,將染血的絲帕放在燭火之上,燒著的絹絲化為了嫋嫋輕煙,隨著被他吹滅的燭火一起隱入了淒清長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