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生死契闊(1 / 3)

八、生死契闊

雪落的時候,別離多。

他的夢中為何是漫天的雪花?為何有遍野的落梅如雪?他拚命的想挽留住下落的雪片,卻一次又一次的見它們化成了清水,流逝在指間。

雲倦初從昏睡中驚醒,孩子氣的伸手察看,想弄清楚手心裏冰涼的濕意究竟是汗水,還是“融雪”。殿內沒有點燈,看不真切,他勉力起身,披衣下床,走向外間,外間也是漆黑一片。心裏升起種異樣的感覺,他喚著:“熾羽?”

沒有人應聲,他更疑惑,於是走向殿門,因為方熾羽一向都守在門外。越近殿門,一種熟悉的危險氣息便越是清晰,下意識的,他打開了殿門,想一看究竟。

皓月當空,讓他看清了殿外刺客與侍衛正在激戰,也讓刺客發現了他的存在——一柄短劍閃著寒光疾速的向他飛來,幾乎同時一道身影也飛到了他的身前——是方熾羽為他擋了這一劍。

受傷的方熾羽向前撲倒,雲倦初想扶他,結果卻是不支他突如其來的重量,被他一塊帶倒在門內。

“熾羽……”雲倦初直覺的想坐起,鼻中濃烈的血腥卻教他的心房倏忽糾結,身上忽來一股力量,他掙紮著直起身子,將方熾羽滑落的身軀放在自己的雙膝之上。

短劍已沒入方熾羽的後背,銀色的劍柄在黑暗中閃著冷光,雲倦初隻覺得呼吸都快隨之凝結:“熾羽,都怪我……我為什麼要開門……”

“不……”方熾羽喘息著安慰他,“我本來就不行了……”

雲倦初這才注意到他一直捂著胸口,他顫抖著握住他捂胸的手,讓血光一點一點的映入他的視線,一種溫熱的潮濕也在瞬間刺激了他已趨麻痹的感官。“熾羽……”他低呼著他的名字,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隻能任緊咬的下唇滲出絲絲鮮血。

手上忽然一痛——是方熾羽借著他的手抵擋疼痛,他這才回過神來,生平第一次慌張的環顧左右:“我去傳太醫!”

“別……”方熾羽更緊的抓著他的手,“你別動,……外麵危險……”

“危險?你為什麼還隻顧著我?為什麼要救我?”雲倦初忍不住低叫,忙不迭的按住方熾羽胸前的傷口,想為他止血,卻隻感到泉湧一般的熱血,在他指間奔湧,將他的龍袍也染成暗紅一片。

“你是我的公子,我自然要救你……”方熾羽毫無血色的“娃娃臉”上流露出一種欣慰的光彩:什麼叫“士為知己者死”,如今他終於明白。

強烈的鼻酸令他幾乎窒息,生命的流逝更讓他心亂:為什麼?為什麼總要讓他親眼目睹身邊的人因他而死,他卻隻能接受上天這些殘忍的安排?心潮奔騰,淹沒了他最後一絲幻想,雲倦初終於哽咽:“該死的人是我啊……”

方熾羽搖頭,滿含著淚意:“不……大宋……離不開你……”

萬箭穿心般的心痛,讓雲倦初不敢再麵對方熾羽淚光閃爍的雙眼,他知在生命盡頭的人往往心思敏銳,所以生怕自己的負疚會讓臨別的方熾羽不能走得心安。於是,他閉上眼睛,但還是禁不住淚落滿腮:“可我注定是要離開的……我已經快償清了……”

“公子,你錯了……”眼眶終於承載不住太多的離別傷感,淚水滑落,方熾羽隻覺自己的最後一點氣力也仿佛在隨之流出體外,他勉強的再續上一口氣息,隻為將心中深埋了多年的話統統講完,“你活著……不該是為了……報償……”

雲倦初想說些什麼,但最終隻化為沉默的泫然。

“公子,我心裏其實一直有一句話……”方熾羽的眼中帶著憾然,炯亮的雙眸如暗夜的星辰,閃耀不滅。

他眼中的缺憾像針刺一般紮入了雲倦初的心房,強迫他冷靜下來麵對最後的訣別:“你說吧……”不論他說什麼,不論他問什麼,哪怕是他最深藏的秘密,最悲哀的心殤,他也會如實相告,隻求能讓熾羽安心的閉上雙眼。

“也許我很大逆不道,很不愛國……可我真的一直都這樣想:我寧願這一年你不曾即位,而是待在雲樓養病……”方熾羽的氣息越來越孱弱,終於緩緩的闔上了雙眼,“大宋河山收複……在我心裏……遠比不上……你十年的生命……”

淚,滴在遍染暗紅的衣衫上,逐漸變得冰冷,一如他的身軀。

“熾羽……”雲倦初不確定的輕喚,心裏真希望眼前的一切都隻是一場噩夢,當他從夢中醒來,方熾羽便又站在他的麵前,用新月般的眼睛對他微笑,再叫他一聲“公子”。

然而沒有人回答他,隻剩下他顫抖如風中秋葉的聲音沉澱在凝滯的空氣裏,伴隨著他手中、膝上的暗紅,一起慢慢冷卻、凝固……

他怔怔的抬起雙手,借著淒清如刀劍的月光,終於看清了他所想知道的手中的濕潤究竟是什麼——不是汗,更不是水,而是血!——他完全想錯了,他沒有料到最先離他而去的竟會是熾羽,他更沒有料到竟然會是這樣的一種離別……

腦際頓時空白一片,淚水也忽然在眶中凝結。不知過了多久,時間的扉頁終於替代了腦中所有的念頭,隻有方熾羽的音容笑貌占據了他整個腦海,反複的重迭,反複的重演——從逼他吃藥,到為他釀酒,還有與他為蘇挽卿爭吵……一切一切都曆曆在目,別樣的清晰,好象就發生在昨天。

心痛得厲害,內疚、仇恨、自責以及無數不知名的情緒就像把把利刃,生生的將他的心剜去了一塊,這種感覺就如同十年以前的那回——失去血親。他這才發現自己原來早已將熾羽當成了手足,當成了家人。

而家人,也是第一個離開他的人。

現實的身影終於漸漸侵入了他的腦海,如同他喉頭洶湧而來的哽咽,教他的喘息沉在喉際,生疼。他拚命的想將這一切壓回心底,卻適得其反的讓痛苦的清醒越來越多的占據心頭——他明白自己走的是一條通向孤獨的不歸之路,而熾羽的離開才是命運的序幕,從此以後,上天的利剪便將會一根根的剪斷他與塵世的所有聯係:血統、權力、愛戀……直至最後將他拋入無底的深淵。

為什麼要讓他活在世上?難道就是為了讓他承受這一幕幕痛徹心扉的離別?雲倦初仰頭向天,在心中低聲的呐喊,月亮卻忽然隱入雲層,隻留下無邊的黑暗,將他淹沒在裏麵……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外人的聲音闖入了他封閉的世界——“皇上,皇上?”

雲倦初沒有起身,隻用空洞的目光看向來人,原來是李綱——他得知皇上遇刺,特來護駕。

李綱見方熾羽遇害,也是悲憤異常,他深知雲倦初與方熾羽的情誼,強壓悲痛說道:“還請皇上節哀……”

雲倦初聲音嘶啞:“抓到凶手了嗎?”

李綱遲疑著回答:“……抓到了……”

“主使者是誰?”雲倦初收緊十指,將指尖深深的嵌進了掌心中。

“他們……不招……”李綱在猶豫,生怕說出那人之後會引起手足相殘。

雲倦初的眼眸像冰淩般幽冷,直直的刺進了李綱的心底:“那就想辦法!”

“如是……”李綱低聲道。

雲倦初沒有一絲猶豫的做出了決定:“不論是誰,朕命你立刻派兵捉拿——朕要他對自己所做的事情負責!”

“皇上……”

雲倦初知他想說什麼,冷冷的直言道:“朕意已決。朕不怕背手足相殘的罵名——你們都下去吧。”

人們逐漸散盡,隻留他一人咬牙獨自承擔哀傷:哽咽的感覺依然一遍又一遍的侵襲著他的喉口,讓他真想流淚,真想痛哭,甚至號啕,眼眶卻依然幹澀得擠不出一滴淚來,似是因為淚水都已在與熾羽訣別時流幹,又仿佛是因為再多的淚水也無法洗盡心坎上濃重的悲哀。

許久,哽咽終於衝出了喉際,沒有變成淚,卻化成了血……

暝色未散,蘇挽卿卻睡意全無,她起身坐在床畔,任漂忽的思緒將她的胸膛填滿。

記不清這已是她第幾次這樣從夢魘中驚醒,仿佛這八個月來,夢魘就從不曾離開。夢裏她總是身處在一片潔白的梅海,落梅紛紛中,她焦急的尋找著雲倦初的身影,卻總有千枝萬節緊緊的纏住她的雙腳,讓她眼睜睜的看著他白色的身影化為一抹清亮的光華,消隱在梅海的那頭,遍尋不見。

浮浮沉沉的在夢境中掙紮,讓本就蕪雜的心緒,更在浮沉中糾結成一團,教她不得不強迫自己從夢中驚醒,梳理著慌亂的心思,了無睡意的坐在床邊想象著未知的將來:當下一個清晨來臨之時,他會懷著怎樣的心情走入朝堂,而當暮色降臨之時,他又會帶著怎樣的心緒去迎接日落,在日落之後,幽深的皇宮中是否也隻剩他一盞孤燈,兀自長明……

時間在心海奔騰中悄悄流逝,淡淡的曙光又一次漏進鏤花的窗欞,她站起身來,走向小窗,看著八個月來從不曾遺漏的日出漸漸將光明撒向整個人間。

舉國都在傳說二位陛下即將歸來,這萬民欣喜的消息卻讓她的娥眉展了又皺,皺了又結——雲倦初終於完成了心願,可他又會為自己選擇怎樣的未來——是歸來,還是離開?

她承認,她曾經不止一次的有過自私的念頭:八個月前,她還曾真的希望雲倦初能借趙桓的被俘,而斬斷君臣手足的牽絆,擺脫倫理綱常,麵對心中所愛。可對雲倦初的了解,讓她放棄了這個念頭,而最終選擇了等待。

為了他,她願意喝下等待這杯苦酒。因為她心中有更大的奢望:她所盼望的決不是躲藏在他終生愧疚下的一晌貪歡,而是在經曆了漫長的等待之後,用彼此燃燒的心魂釀造出的甘甜。為了他,她必須忍受長久的孤寂,也必須拋卻自私,舍棄狹隘,而將目光放得更長、更遠……

心因為即將到來的未知命運而狂跳不已,雜亂的“鼓點”揣著欣喜,更藏著不安。而當她聽到門外漸近的腳步聲,看到門外佇立的身影,那些時時侵來的不安終於有了真實的映證——

“舅舅,你怎麼來了?”她打開房門,映入眼簾的是方明權憔悴的麵龐。

“挽卿……”方明權艱難開口,卻說不出下文。

心中強烈的不祥預感,像汪洋中的巨浪,淹沒了她的身體,隻留下抖瑟的喘息,等待著不幸的答案:“舅舅……出事了?”

方明權蠕動雙唇,嘶啞的回答:“熾羽……他……走了……”

“……表哥……”腦海一片空白,她無意識的呼喚,任氤氳的霧氣瞬間浸濕雙眼,“他是……怎麼……?”

“為救公子……”方明權強忍住淚意,回答道。

她一瞬間什麼都明白了,明白了錦繡皇宮之下真的隱藏著刀光劍影,也明白了雲倦初在決定重入宮廷時的毅然決然。

“挽卿……”方明權欲言又止,閃爍的雙眸中仿佛隱藏著更大的不幸。

這讓她的心又開始激烈的跳動:僅為了表哥,他不會親自來找她,除非——“是不是……公子……”她試探的詢問,努力掩飾著不安的情緒,生怕給瀕臨崩潰的方明權又添悲痛。

“自從熾羽出事,公子便再沒有走出過寢宮大門。”方明權給她回答。

心卻沒有因他遇刺當晚的無恙而平定,反而有更深的擔憂湧上了她的心頭,她猛然抬眼看著方明權,不期而然的,在他眼中她看見了隻有方家人才懂的更深的憂慮——雲倦初的身體會不會已承不住這樣殘忍的失去?

得到了驗證的猜測在心中翻騰,她強迫自己承受著突如其來的一波又一波的悲痛,咬緊牙關拉回最後一點冷靜:“舅舅,挽卿能做些什麼?”

果真是個聰明的孩子,方明權心裏安慰了一些,說道:“宮裏來人了,要咱們家派人接替熾羽的位置……”

“舅舅,你是說……”她已從方明權期待的雙眼中,看到了呼之欲出的下文,心版上一下子燃起了一簇蠢蠢的火苗,灼熱著她的每一根血管。

“你,願意去嗎?”方明權問。

“願意!”她不假思索的脫口而出,能守在雲倦初的身邊,是她向上天祈了多少年的願啊!為著這個心願,她用盡了每一個無眠的長夜,耗盡了每一縷思念的心神,魂牽夢縈。

衝動過後卻是漸濃的擔憂:“舅舅,我……”她蹙起了柳眉,理智告訴她,她這一行將多麼的驚世駭俗,將多麼的離經叛道。她雖然從來不曾懼怕過這一切的後果,甚至早已準備好了成為家庭和世俗的叛逆,卻從不曾料到她會得到方明權的支持,也從不曾想到會將整個方家都牽連到這場旋渦之內。

方明權遞給她鼓勵的目光,深知她此行的意義決不僅僅在於挽救一段淒婉的愛情,老淚縱橫的他向她坦白自己的心意:“挽卿,你放心去吧——公子是我看著長大的,在我心裏,他絕不僅是我的主子,他和熾羽一樣——如今我已經失去了一個孩子,我不能再失去另外一個……”

感動的淚水盈滿杏眸,她迎向方明權寄予厚望的眼神,用力的點頭,額上的梅瓣嫣紅似火……

冬去的日子,大地無聲,冷月無痕。

雪花早已隨著冬日的腳步漸漸走遠,隻剩下屋脊、樹梢上沉澱的薄雪,在偶爾的哪怕是輕微的風動之中,紛揚落下,飄向不知名的遠方。

天氣依舊清寒,清寒到讓人懷疑初融的冰雪之下,藏的究竟是不是來年的春天。

穿過次第開啟的宮門,不在意宮人驚異的眼神,一身素服的蘇挽卿走上寢宮前的玉階,注視著漆黑的宮殿,任淒清的月色將她的影子拉得極長、極淡。

房內沒有燈光,雕龍刻鳳的殿門在月光下化為兩道漆黑的陰影,深重的壓在她的心頭,如同越來越濃的害怕失去的心情,讓她幾乎找不到勇氣去開門入殿。

蘇挽卿使勁的平服著心中強烈的不安和恐懼,一手顫抖著緊握成拳,一手扶著殿門,想借此來支持她最後的勇氣。卻不料殿門並沒有她想象中的堅實——在她一扶之下,竟順勢向裏敞開。

她吃了一驚,轉身問門外肅立的侍衛:“這門沒鎖?”

侍衛們麵麵相覷:“小的們不知。”

“難道你們這麼多天都不曾推過門?”她不信:自方熾羽出事,到她趕來,少說也有七天,人人都在為雲倦初的閉門不出而心急如焚,卻竟然沒有一個人發現殿門原來從未關嚴?

“小的們哪敢。”侍衛們的如實回答解了她的疑惑,“皇上曾吩咐過誰也不準進去,別說我們,就連李丞相他們也隻敢在殿外聽宣。”

黑暗的氣息透過半啟的殿門,冷冷的鋪展在她麵前,讓她想起了五年前趙桓吹熄繡樓燈火時,她永生難忘的沉淪與絕望——這便是皇權,它就像眼前這扇華麗的大門,透射出隱隱天威,也阻隔了門內門外一世的愛恨情仇。

此時此刻,人間至尊的富貴榮華都化作了她心中奔流不息的心痛,為門內景況不明的他,也為門外心掛魂牽的自己。勇氣在一刹那注滿了心房,沒有遲疑的,她提起了裙擺,跨過高高的門坎,走進了漆黑的宮殿——人人都可以分享他的光華,卻惟有她,願陪他度過無邊的黑暗。

輕輕掩上身後的殿門,她在陌生的黑暗中尋找著熟悉的身影,而且這比在夢中容易許多——身著白衣的他,與黑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幽深的夜裏散發著淡遠的光彩,讓人過目不忘;卻會消融在梅海同樣潔白的美麗中,與她悄悄的擦肩。

而在此時,他就背對著她,靜靜的斜倚在窗邊,舉頭看著天上的明月。如水的月華輕紗一般籠住他清瘦的身軀,將他清俊的背影清晰的映入了她的眼簾。

最壞的一種可能終於被驅逐出腦,蘇挽卿長長的籲了口氣,蓮步輕移,走向窗邊他孤絕的背影:她相信世間萬物的存在都有著自身特殊的意義,而她此刻來到他的身旁,是否也有著特別的涵義?——她跋涉千山萬水,掙脫禮教世俗的一路尋來,是不是就為了相伴他孤獨的身影,分擔他不肯泄露的悲愴?還是僅僅為了燃燒他的心魂,和他一起化塵為煙?

有一種熟悉的氣息悄悄的飄向雲倦初因悲痛而麻木的感官,讓他已停止思考許久的大腦泛起了種種猜想,有幾分歎息,更有幾分雀躍,離他仿佛極遠,又極遠,如夢一般。雲倦初遲疑著:是否要回頭看看?

心跳一路漏拍,讓她覺得腳下的每一步都走得好生虛浮,像踩在棉絮上一般。冷不防的,蘇挽卿腳下一滑,她踉蹌的重新站穩,借著月光,看向腳下讓她險些跌倒的東西——原是一方絲帕,帕上有血,視線又滑向左右,她驀然發現原來地上還散落著許多的絲帕,無一例外的明黃顏色,無一例外的血跡斑斑。

她猛然抬頭,憂心如焚的水眸正對上他回轉的視線。

四目相對,竟真的無語凝咽。

他的目光幽幽飄來,寂寞得恍如隔世,蒼白如紙的麵色更告訴了她帕上血跡的來源。蘇挽卿這才真正的體味到方明權為何要讓她來:因為失去方熾羽的雲倦初是如此的需人安慰,他看來悲痛欲絕得仿佛已失去了整個人間。

他的確覺得自己已失去了整個人間:蘇挽卿的情,他無法接受;眾人的景仰,讓他愧疚不安。他唯一可以坦然接受的便是與方熾羽之間手足般的友誼,這是唯一讓他覺得安全而無愧的聯係,讓他可以依賴著這脈聯係,在心底悄悄的將方家當作自己的家,將大宋當作自己可以生存的空間。

可如今這唯一的聯係也被無情斬斷,而他卻正是造成這出悲劇的罪魁禍首,這讓他有何麵目再去麵對那曾經生活了十年的“家園”?他想負疚而去,卻偏又放不下即將了卻的夙願。所以沒有人能明白方熾羽對於他的意義,也沒有人能明白他此刻絕望的心情。

於是,“怎麼是你?”雲倦初低聲詢問,緊靠著窗邊的矮幾。

“我來代替表哥。”蘇挽卿直覺的回答,看見雲倦初痛苦的閉上眼睛,才自悔失言。

她不應該提到熾羽。這麼多天,他將自己關在房內,就是在逃避現實:他不願相信熾羽已真的離開。他守著長夜,不敢點燈,不敢觸碰有關那天的任何回憶,奢望著一切都隻是一場夢,卻從不見自己夢醒,隻看到不變的日頭在他無眠的雙眼中東升西墜,告訴他今日過後還有明天。

“我記得你說過:該落的總是會落的……”她強迫自己狠下心腸,勸慰他的傷痛,自己卻也在說出每一個字的時候,心如刀絞。話未說完,她便已忍不住捂住了櫻唇,不願有一絲微弱的泣音鑽出唇齒,更不敢比他更先流下一滴眼淚,因她生怕,生怕她的悲痛會讓他更加的自責、自棄,更加難過得無以複加。

雲倦初久久的沉默著,用手扶著幾案,支撐著欲墜的身軀,任幹澀的哽咽又一次充溢喉際。

她走近他,將他的手放上自己的雙肩,用柔荑攬住他不停起伏的脊背,幫他撐起滿腔的哀傷:“你若想哭,就哭吧……”

他在她身前深痛的喘息,凝住僅剩的力氣,想推開她的關懷。

她卻仿佛早已料到了他的意圖,在他施力以前,緊緊的擁住他,附在他耳邊一遍又一遍的請求:“請別離開,你還有我……請別離開……”

他還有她——試圖掙脫的念頭漸漸在她含淚的懇求中煙消雲散,他看向她的杏眸,向那雙仿佛含了千言萬語的秋水低問:“告訴我……我是不是已失去了整個人間?”

“沒有!隻要你不放棄,你便不會失去!”她用力的搖頭,否定他的揣測,告訴他正確的答案,“你知道嗎?是舅舅讓我來的,他從不曾怪你……他說:他已經失去了一個孩子,他不想再失去你……”

話音未落,所有的語言便已淹沒在雲倦初終於衝出喉際的哽咽聲裏,七天以來積蓄的所有悲痛終於都奪眶而出,化成滾滾淚水,墜落滿腮。

“倦初,倦初……”她反複的低喚,生平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直到自己也跟著伏在她頸窩抽泣的雲倦初一起,淚流滿麵,哽咽難言……

不知過了多久,稀薄的晨光終於穿透了濃黑的長夜,緊閉了七天七夜的殿門終於在晨曦之中輕輕開啟,蘇挽卿走出寢宮,微眯著雙眼,迎向與殿內反差過大的明亮光線,也迎向與殿內格格不入的喧鬧——百官都站在殿外。

“皇上龍體是否安好?”李綱上前一步,問道。

蘇挽卿點點頭:“皇上無恙。他請丞相覲見。”

李綱遵旨走入殿中,蘇挽卿也跟著走進了門內,不想逾矩,於是她隻守在外間,點燃了火盆,掏出他曾散落一地的染血絲帕,一塊一塊的丟入火中,讓自己起伏的心緒隨著火苗的閃爍忽明忽暗。

說不清是怎樣的一種心情,一夜的相擁而泣,頸項上仿佛還留著他淚水的微溫,懷抱中仿佛還殘留著他熟悉又陌生的氣息。昨夜深刻的悲痛讓彼此都無暇體味緊擁之時心房間竄動的情思,更不及深思這深情相擁的行為對於彼此的感情究竟是作何解。直到此刻,滾燙的火焰熏紅了她本就微赤的酡顏,她這才開始回過神來體味自己的心情——有幾分滿足,更多的卻是不安。

追尋不到這份不安的來曆,卻知道自從她第一次為他心動,這份不安的情緒便跟隨著她每一波心跳,悄悄的散開。理還亂的煩躁心緒,讓她不得不轉移思路,百無聊賴的將注意力轉向內室中二人的談話。

“……兩天後,二位陛下便能抵京了……”

她蹙起眉,思量起飄入耳中的話語對於雲倦初的將來意味著什麼:他終於拯救了宋室,一切又將能回到以前,而得償心願的他,會不會真的就此離開?就算他孱弱的病體,在鬆卸下所有責任之後,還能支持得下來,可他們之間還未表達的情愫會不會又停止在相擁一夜?

她不要,不要又開始無盡的等待,不要在揣測他欲說還休的心意中惴惴不安;她已無力,無力重新開始梅海兩頭的孤燈相照,更無力再承受掙脫倫理枷鎖時的神魂俱裂。

手上忽然的疼痛讓她驚醒,原是恍惚之中燒到了手指,她下意識的縮手,同時拉回飄悠萬裏的思緒,又有隻字詞組飄進腦海——

“皇上,請您三思……這是請您繼續主政的聯名上書……共一百二十八個各地官員……”

李綱所有的激動和熱切卻最終都凝固在雲倦初冷冷的回答裏:“不要再說了,朕意已決。”

他聲音中透露的涼意讓她寒由心生,不覺纖手微顫,最後一塊絲帕隨之滑落進火裏,火苗升竄,她茫然的抬頭,看見李綱從她麵前失望的退下,然後是雲倦初深不見底的雙眸,對上她充滿疑惑的杏眼。

雲倦初默默的走到她的麵前,用水一般柔和的微笑蠱惑住她的視線,卻在同時,將他手中的聯名上書投入了火盆。

“你怎麼?”意識到“上當”的蘇挽卿慌忙的想搶救出火中的上書,他卻搶先一步攔住她,讓她隻能眼睜睜的看著上書在無情的火焰中化為灰燼。

她抬起頭來,迎向他:“為什麼?”

“不要問。”他避開她詢問的目光,火光雖映紅了他毫無血色的麵頰,卻燒不盡他淡到透明的眸光中冷冷的冰雪。

半晌,“我累了。”他轉身,像是要走向內室。

“……那我先出去了。”她強忍住在眶中打轉的淚水,從他身邊走過,有種熟悉的離愁別緒在心中悄悄的升騰,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來得強烈。

走出寢宮,輕輕的掩上殿門,她終於忍不住背倚著殿門,將所有的委屈和不解都化為珠淚顆顆,盡情宣泄。卻不知道,並未移動腳步的雲倦初其實就站在門板那麵,聆聽著她的嗚咽,也讓自己最後一滴惦念的眼淚,無聲的墜落在心田……

“丞相,你讓我去?”蘇挽卿為難的輕蹙黛眉,要不是正午豔陽高照,她真懷疑自己是在做夢。

“是的,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李綱向她連連拜托,“皇上執意要放棄皇位,無論我們怎樣勸阻,他也不聽。”

“可既然二位陛下即將歸來,皇上他要歸還皇位也是理所應當的啊。”

“話雖這麼說,可天下人卻都清楚皇上的卓絕才智,他才是統領皇輿周天的恰當人選。”李綱說,卻隱藏了某個最重要的緣由——功高蓋主。

“可他既然想放棄,那自有他的道理,我又如何能勸得他回心轉意?”她仍是搖頭,不想讓身心疲憊的雲倦初再卷入朝政風雲。

“可你了解他!”李綱堅信:能開啟那扇關了七天七夜的殿門的女子,絕對不是個普通人,至少對於雲倦初來說,她一定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隻有你,或許能勸阻他不要拋下江山,不要輕易離去!”

離去?大腦敏銳的抓住了李綱話中令她心悸的字眼,她想起了那份被雲倦初扔進火裏的上書,終於點點頭:“那我去試試!”

“你為何帶我來這兒?”雲倦初不解的看著麵前笑靨如花的蘇挽卿,胡裏胡塗的發現自己竟身處宮外的街市之上。

“讓你這個皇帝也體驗體驗百姓生活。”蘇挽卿向他狡黠的微笑,眸光閃爍。

雲倦初皺眉暗忖她的目的,他知道李綱正午時曾找過她,於是他用了整整一個下午等待她這個說客的出現,卻不料她直到天黑才露麵,還硬將他拉到了宮外。

他深鎖的雙眉烙在她的眼底,她歎了口氣,伸手想撫平他皺起的眉峰:“別皺眉嘛。我說實話就是了。”

“說吧。”他一麵凝神期待著她的答案,一麵伸手想移開她大膽逾越的小手。

蘇挽卿向他苦笑:“你大哥就快回京了,我也……也該回去了。”

本來在阻止她逾矩的手指卻在瞬間僵直,他下意識的抓住她的的柔荑,啞著嗓子問道:“回去?”

這回逾禮的倒換成了他,蘇挽卿的心中漾起陣陣甜蜜:原來他還是在乎她的。她坦然的凝睇他的眸子,回答:“是的,我要回去了,難道你想讓我留在宮裏嗎?——宮裏真悶,你就不能陪我出來會兒嗎?”

沒有人能夠拒絕她水眸之中漫溢的期望,雖然懷疑她仍是另有目的,雲倦初還是露出了微笑:“好,我陪你。”

他想鬆開握住她柔荑的手,她卻反手握住了他的大掌,將水蔥般的纖指緊緊的扣在了他的十指裏,牢牢的,不肯鬆開。

他隻得放棄徒勞的“掙紮”,任自己被她拽著,在人潮中亂跑,將隨從的侍衛遠遠的甩開。

和平重歸的汴梁城又恢複了往日的繁華,心頭的疑惑也似乎隨著太平祥和的氣氛漸漸飄遠,雲倦初緊跟上蘇挽卿的腳步,流轉於市井之間,從街邊的古董店,到橋下的首飾攤。一路上,蘇挽卿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買,隻洋溢著燦若星辰的笑容,將每一處熱鬧的景致都一一看遍。而他,則在不知不覺間默默的捉緊了掌中的小手,生怕彼此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不意失散。

終於,蘇挽卿在一座人來人往的小橋上站住,望著波光粼粼的汴河,倒映出天上的一輪明月,感歎道:“今晚的月亮真圓!”

雲倦初與她並肩站在橋上,聽到她的話語,這才想起今日又是十五月圓之夜。不由的,他想起了去年上元之時,覺通大師有關“逢一進十”的結論,驚異的發現算到今日剛好是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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