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生死契闊(2 / 3)

整整一年,他終於用盡他最後的輝光換來又一次的月圓。心中湧起一陣輕鬆,更浮出萬般不舍,他知道這次已真的是時候讓他拋下這煙火人間。下意識的,他看向身邊佇立的蘇挽卿,並在她明媚的眼波裏,找到了自己最大的不舍來源——

“去年月圓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今年月圓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

——她有意無意的在他身邊柔聲吟誦著這闋關於月圓的名篇,仿佛是在問他:今年此刻他與她同看明月,明年此時,他會不會與她天人永隔?

他從不知道,世上竟會有人如此的貼近他,他的人,乃至他的魂——雖然他從不開口,她卻總能剝離他所有的偽裝,讓他的心思都一覽無餘的暴露在她的清瞳之下。難怪不管他表現得有多絕情,多冷漠,她卻從不曾放棄,原來她早就看透了他的真心,他為她心跳的滿腔愛意。

感動的眸光不覺流瀉出他的眼角,她卻忽然逃出他目光的籠罩,重新將明眸的焦距移向了橋下的流水——她也是聰明人,她懂得這一放一收將會怎樣強烈的牽動他的心緒,而要讓他肯留下,必須得先讓他自己明白他對她、對這方紅塵,究竟有多麼眷戀。

夜色越來越濃,水上船家的燈火照亮了潺潺的流水,也照亮了水波之中二人的倒影,她凝視著水中彼此隨著波光搖曳的身影,忽然轉身朝向他的側影:“月到十五,分外明亮,尤其今年,你可知為何?”

他轉頭向她了然的微笑,她卻不等他答話就告訴他答案:“因為今年的月圓是你帶來的。”是他挽救了這片河山。

終於明白了她拉他東走西逛的目的,她是想用人間煙火挽留住他的腳步,可他真的去意已決,於是他小心的挑揀著字眼:“你錯了,沒有人能改變月亮的圓缺。該圓的時候,它自會是一輪銀盤;而新月如鉤之時,你也無須擔憂,因為隻要經曆不長的等待,便又能見滿月清輝,灑滿人間。”

“也許……”失望的神色瞬時灰了她的明眸。

他有些歉然,於是真心的說道:“謝謝你今晚拉我出來,也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她眼波閃爍著想從他洞察一切的目光下溜走,卻被他下麵的話語吸引住了雙眸——

“今晚是我第一次真切的體會到市井繁華。”雲倦初看進她水波蕩漾的眼底,“今晚的每一件事物,我都看到心裏去了,我一輩子都不會忘懷。”

隱約的,雙眼有些滾燙,視線也變得模糊,她怔怔的看著他,也分不清心中究竟是喜是憂。

“咳咳……”耳邊傳來雲倦初輕聲的咳嗽,她這才回過神來,想起他虛弱的病體怎經得起剛才的一番人海穿梭。她忙扭過頭去,悄悄拭幹奪眶的清淚,掩飾著擔憂的情緒,建議道:“要不咱們去那邊的茶樓坐坐?”

“好吧。”雲倦初又一次被她執緊了手,跟上她輕巧的腳步。

蘇挽卿仿佛在逃避著什麼,腳步格外得快,終於一不留神,在茶樓門口與一個飛奔而出的小小身影撞了個滿懷。

“小弟弟,沒撞壞吧?”蘇挽卿慌忙扶起摔倒在地的男孩,急切的詢問。

“沒事。”男孩拍打著身上的塵土,一臉的不在乎。他抬起頭來,看著“肇事”的蘇挽卿,童稚的眼睛忽然對她的容貌感上了興趣,“這是什麼?”他伸出髒兮兮的小手,摸上蘇挽卿額上的“紅梅”。

蘇挽卿笑笑:“好看嗎?”

“好看。”男孩認真的回答,轉念又想起了什麼,關切的問道,“疼不疼?”

有根敏感的心弦被悄悄的觸動,蘇挽卿搖搖頭:“不疼。”

“那我長大了也要弄一個!”男孩調皮的笑著,一眨眼便消失在人海。

“小孩子真有趣。”蘇挽卿喃喃道。

“還疼嗎?”卻不意,雲倦初在她身後輕輕的問。

“孩子都不疼,我會疼嗎?”她裝作不懂他的弦外之音,轉身看著他,給他一個“請你放心”的誇張笑臉。

在看見她的笑臉之後,雲倦初竟展顏笑了。

他突如其來的笑意讓她好生疑惑,他則笑著從袖中掏出一塊絲帕,輕輕擦拭著她的眉心,然後遞到她麵前,上麵是髒兮兮的一片。

“一定是那個小孩!”想著自己方才的“花貓”模樣,她紅了臉,羞赧的搶過絲帕,用力的擦拭著眉間。

雲倦初仍然在笑,輕淺的光彩映照著麵頰,俊美如畫。

他從未這樣笑過——蘇挽卿看著雲倦初的笑容,幾乎看呆了:認識他五六年了,他幾乎無時不在微笑,可優雅的笑容下深藏的悲哀卻總是讓她心碎。但今天他的笑容卻隻讓她感到輕鬆,因他笑得是如此灑脫,如此純粹,完全的發自內心,而不是僅僅因為習慣。

心中湧起一股酸澀,她忽然撲入他的懷中,將螓首埋入他的胸膛,輕輕的嗚咽。

“你……怎麼了?”被懷中突來的軟玉溫香嚇了一跳,雲倦初紅了麵頰,低聲詢問。

“知道嗎?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你這樣笑。”她抬起頭來,迎著他探詢的目光,“你不是為掩飾而笑,不是為安慰而笑。你笑,隻是因為你快樂。”

快樂?聽到她的解釋,他怔住了:這個詞離他好遠,他甚至已經忘了什麼叫做快樂。他已經習慣了塵世給他的悲哀,卻從不知道塵世也會帶給他快樂。陌生的感覺讓他的心莫名的疑惑,他又問道:“可見到我快樂,你又為何要哭呢?”

傻子。她在心裏低低的歎息,又一次將掛滿珠淚的玉顏埋進了他的懷裏:“因為這麼多年,這竟是你第一次快樂。我……好難過。”

她竟是在為他心疼呢!一種綿綿不絕的暖意刹那間充溢了他的心胸,原來他的生命竟然會在她的心中紮根紮得如此之深——她的歡喜憂愁竟都牢牢的係於他身。既然她為他的憂傷犯愁,那麼她又幾時真正的快樂過?雲倦初忍不住用力的將她抱緊,附在她耳邊輕柔的保證:“別哭了。今晚,我也要讓你快樂。”

蘇挽卿一生中從未領略過這樣一種快樂。

站在熏風殿外的回廊上,手握著用薄如片紙的白玉製成的酒杯,杯中盛著宮廷中最甘甜的禦釀,居高臨下的俯視著整個京畿的夜景,沉醉在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

她仰頭喝下杯中的佳釀,想到江山溫柔的曲線此刻就平靜的延伸在她的麵前,一種熾熱的快感便刹那間湧遍全身,她甚至仿佛可以聽到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的聲音,聲聲都像在詢問,詢問遠方起伏的山巒,靜臥在她腳下時,究竟是懷著何種心情?

酡顏上浮出明媚的笑意,她終於明白了世上原還有這樣一種讓人欲罷不能的快樂:手握重權,俯瞰天下——這便是九五之尊。

“原來這便是當皇帝的感覺?——真好。”微醺的她問身邊的雲倦初。

雲倦初隨意的笑笑,給她又斟上杯酒。

他一直不曾舒展的眉心,讓她心裏泛起種種疑惑,於是她走向他,看進他的波心:“怎麼,你不喜歡?”

“江山如此錦繡,如何會不喜歡?”他不露痕跡的避開她其實想問的內容——他是不是不喜歡作皇帝?

他的言辭閃爍又怎會逃過她的細心,於是她將計就計的繼續著由他引起的話題:“是啊,如此多嬌的江山,必須得配上一代英主才行。”

想不到她仍沒有放棄勸他留任的打算,他苦笑:“什麼叫一代英主?”

“英明睿智,愛民如子,胸懷寬廣……”她開始列舉她所知道的他的一切優點。

“你錯了!”雲倦初打斷她,“身為一代英主,甚至是一個普通帝王的最先決條件,是他必須擁有一片雄心,一片比疆土還要廣闊的雄心。”

蘇挽卿怔住:“你難道沒有?”

“沒有……或者說它已離我遠去。”雲倦初給自己也斟了杯酒,仰首喝盡,輕咳數聲之後,他看著蘇挽卿疑惑的眼眸,開始講述他長久不願憶起的曾經,“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第一次跟隨父皇走上這處可以俯瞰整個京師的回廊,我也曾像你剛才一樣興奮。而在宮廷中耳濡目染的我,很快便懂得了這份激動的含義,於是我便開始運用我的天資,出人頭地,引起父皇注意,並在內心裏悄悄的向權力的頂峰探出手去。”

“這很正常,每個人都會有這樣的雄心的——就像是當一個人仰頭看天的時候,他總是看不到天的盡頭,於是他便想比天空更遼闊;當一個人俯瞰大海的時候,他又總是看不到水底,於是他便想比大海更深遠。”蘇挽卿插口。

“這樣的想法,卻不應存於宮廷。”雲倦初搖頭,“因為在宮廷裏做夢的代價實在太大、太大……隻可惜當時的我並不明白這個道理,早熟的心智和張揚的鋒芒,最終隻讓我看到了血光,帶給我終生的悔恨。所以,我對這一切都厭倦了,如果不是大哥的事,我想我這輩子都不會再站在這裏……”他不由歎了口氣,眼中流瀉出淡淡的無奈。

“可你現在又站在了此地,難道也不會有當年的夢想了?”她問,想知道既沒有了雄心的他,如今又是靠什麼在統禦天下。

雲倦初將目光投向了遠方靜臥的山巒,輕笑:“其實我的夢想很小,我隻想在這片河山中尋一個可以生存的位置……卻怎麼也尋不到……”

“這便是你的全部悲傷嗎?”她直直的看向他多年積鬱的雙眸,詢問著他濃重哀愁的真正原因。

她亮得眩目的眼眸像是要看穿他最後的秘密,可他又怎有和盤托出的勇氣?他掩飾的喝下一杯酒,然後點點頭,避開對此話題的深究:“其實帝王之位對我來說,就像個花瓶……”

“那是什麼?”

他緩緩道:“擺得越高,摔得越重……”

竟有這樣的說法?皇位對他來說竟意味著毀滅?!愧疚和不舍全都湧上了心頭,“我不該幫他們勸你。”她喝下杯中的酒,和著滑落而下的清淚顆顆。

“怎麼又哭了?我還答應要讓你快樂。”雲倦初對她露出笑意,又給自己倒了杯酒,“這樣吧,我罰酒一杯……”

“不,你別喝……”她卻一把搶下他手中的酒杯,“這杯,我喝。”

“挽卿……”

她用還掛著淚珠的笑靨給他回答:“你能帶我來此,對我傾訴心聲,我哪能不快樂?”真的,第一次,他向她吐露真心,不用拐彎抹角,不用借物抒情。讓她不用費心的猜測,更無須莫名的憂心。

“告訴你,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快活。”她將明霞染就的俏臉貼近他的胸膛,聽著他隆隆的心跳,“心跳得好快呢——你是不是也很快樂?”

“你醉了。”他不回答她的問話,企圖轉移她的注意,“咱們進去吧。”

她卻不依不饒的揚起臉,用霧濕的清眸凝視他:“你回答我。”

他遞給她溫柔的淺笑,鄭重的回答:“我也很快樂,而且今生今世便屬此刻最為快樂。”

聽起來真像是訣別——鼻子又開始酸酸的,蘇挽卿使勁的閉了閉眼睛,也學他將所有的心事都藏在心底,隻露出絕麗的微笑:“那咱們進去吧。”

“好。”他第一次主動向她伸出手去,她握住,跟隨他進入熏風殿,將半醉半醒的心情統統丟在了殿外。

“挽卿,你醉了。”雲倦初說。

蘇挽卿吃吃的笑著,反駁道:“你喝得不比我少,為何我醉,你卻不醉?”

望著燭光搖曳中她嫵媚的醉顏,他輕輕的笑了,點頭承認:“那我也醉了。”

像是聽懂了他的一語雙關,她深深的凝眸於他,然後似醉非醉的苦笑:“其實醉了有什麼不好?”清醒才是彼此痛苦的源泉。

她又喝下一杯酒,芳醇的美酒此刻卻化成了難以下咽的苦澀,讓她不得不借著酒意一吐為快:“隻有醉了,我們才可以這樣對坐,忘掉彼此的身份;也隻有醉了,我才能自欺欺人的以為我們之間還有些……瓜葛……”

說話間,點點淚光閃爍在蘇挽卿含情的雙眸,醇酒般清冽,醺然的粉頰藏著嬌豔欲滴的嫣紅,她便像朵待綻的紅梅,承受著風霜雨雪,隻為在心愛的人麵前綻放最最迷人的笑靨。

貪戀的感覺像蟒蛇一樣纏住了雲倦初的身心,不舍的情緒更像是尖銳的利器,將他本就不甚堅強的心房刺到流血,原指望這一晚的甜蜜溫存能讓她稍感快樂,卻不料放縱柔情的結果是讓他更多的了解了彼此的心意,也更深的體會了她為情所困的折磨。

千種內疚,萬般情意,最後卻隻能化為一句——“挽卿,對不起……”他隻希望將來她能將他忘記。

她卻佯醉而笑,飄忽的目光阻住他差點脫口而出的訣別之辭,然後如夢的目光又飄向別處:她害怕聽到他下麵的話語,更不願心中的不安映證為現實,所以她隻能選擇逃避——反正他都已逃避了那麼多年,這種擦肩而過的體驗,彼此都早已習慣。

蘇挽卿朦朧的眸光繼續飄悠在殿內的每一個角落,然後忽然明亮起來,她手指著雲倦初的身後,問道:“那是琴嗎?”

雲倦初轉身看去,點點頭:“是的,是一張琴。”

“這裏怎麼會有琴?”

“自然是我的。”

“你的?”她訝然,“是雲樓的那張?”

“是熾羽給我……”話說了一半,他忽然停住,鎖住了眉峰。

知道熾羽的死對他打擊太大,蘇挽卿忙岔開他的思路,她站起身來,向他走去:“我想彈琴。”

“我來……”見她腳步踉蹌,他轉身想拿給她,卻不料忽然有一種乏力的感覺侵入了他的四肢,讓他竟渾身無力。

而與此同時,蘇挽卿的手剛好也觸到了那張古琴,醉意朦朧的她腳下一滑,她下意識的抓住了他剛巧也放在琴上的手,誰知力不支體的他竟像一片羽毛,與她一起滑落在地。

時間就這麼停住了,停在永夜的滴漏裏,停在彼此凝視的空間中。他和她,僅一線之隔,呼吸貼著呼吸,近得隻夠泄露出幾縷略帶酒意的空氣,在華美的殿宇中悄悄的蔓延。

他看著她:她美得攝魄的眼眸就略帶朦朧的閃爍在他的眉睫前,長睫勾勒的優雅弧線更是緊貼著他的麵頰,仿佛唾手可得,吹彈可破的雪膚因美酒的關係而透出一種明媚的妃色,仿佛枝頭怒放的紅梅,掩不住的華采盎然。

她也看他,看他的容顏依舊冷如微雪,隱藏在蒼白之下的血液似乎連酒精也無法點燃。一種微溫的感覺悄悄的湧上了睫間,她賭氣的想站起身子,卻不料滿頭的珠翠鉤在他的前襟,她急欲擺脫累贅的糾纏,伸手拉下金釵,卻不料一頭青絲頓時如瀑流瀉。

當濃密如情網的青絲籠住了雲倦初的整個視野,一種狂熱而陌生的情愫便開始在他的心中悄悄點燃,心跳開始脫離了他的控製,他終於明白自己早已陷入了一張用柔情織就的大網,而經緯縱橫的源頭原來就藏在她的眼底,隨著她流淌的眼波,跟著她輕盈的呼吸,沿著她每一縷秀發傾瀉入他的心田。壓抑半生的情懷終於融化在她密結的情網裏,他伸手攬住她欲離的腰際,將溫熱的唇瓣覆上了她的櫻唇。

他首次流露的狂熱激情就像封藏已久的佳釀,初次開啟便幽香四溢,熏染了她整個身心,教她的每一次心跳都深深的沉醉其裏,難以自拔——就讓她醉吧,就讓她醉吧!讓她沉溺於期盼已久的愛情裏,跟隨著由他催動的驚濤狂瀾,一波又一波的心潮狂亂!

激越過後,是他沉沉的喘息,回蕩在她的耳邊,像漾情的漣漪,一圈圈的散播開去,讓深吻後彼此心跳怦然的聲音,不露痕跡的激蕩著皇城內院的冷漠內斂。

蘇挽卿終於如願以償的在他臉上找到了浮動的紅暈,而他眼中深藏的情意更是化成了春水般流瀉的溫柔,撒滿她的酡顏,讓她不禁一次又一次的明霞撲麵。

她嬌羞的桃花粉頰,映入他的眼底,額上的梅花更是紅豔似火,亮得耀眼,雲倦初吻上她眉心的灼熱:“……真燙……”

“它一直就很燙。”蘇挽卿伏在雲倦初的懷中,用纏綿的發澤糾纏住他的思緒,低低的傾訴著當初刺梅的心情,“刺在人身上的東西怎麼會沒有溫度呢?”

感到放在她腰間的手因這話而微微顫抖,她安慰的朝他笑笑:“可是一點都不疼。”見他流露出懷疑的神色,她又補充:“真的,刺時我一心隻想著你,哪還會注意到疼與不疼?”

她看似輕鬆的笑容卻在他心底投下了深深陰影:他究竟是用什麼蠱惑了她的芳心?又是怎樣占據了她的心扉腦海?讓她費盡心思的追趕著他的腳步,不顧倫理綱常的一路尋來,隻求他輕輕一吻,便能歡喜開懷。

迎向他探詢的目光,她給他無怨無悔的答案:“也許是我傻吧,偏偏喜歡冷冬裏的梅花,寧願日日都守在冬季,盼著梅開不謝。可花落花開的宿命總是有賴季節的主宰,我既無力挽留冬去的腳步,就隻好將期盼的熱望雕刻在眉心,懇求至愛,不要離開!”

“挽卿,你何苦……”他隱忍住滿腔的淚意,將深深的感動化為呢喃的聲調,在她耳邊糾纏。

“倦初,別離開,好嗎?”她緊緊的盯住他深不可測的雙眸,生怕那幽深難測的湖底又湧起多變的心瀾。

雲倦初閉上眼睛,沒有回答,隻是更緊的抱住她的纖腰,又一次與她唇齒糾纏。

良久的深吻像潤物的春雨,漲起漫溢的桃花春水,將她的心房緊緊填滿,讓她來不及細思他沉默不答的含義,而被一種幸福的錯覺占滿了心田。

“還想拿琴嗎?”直到他低柔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她這才從濃烈的纏綿中清醒過來,紅著臉點頭,起身離開他的懷抱。

雲倦初也隨著她緩緩起身,竟已力不從心。他明白這是油幹燈盡的前兆,一年的心力交瘁,七日的自鎖身心,還有今夜的心潮澎湃,他已快耗盡心魂,這讓他自疑是否還能看到明日的朝陽。

她深情繾綣的目光卻又投射進他的心湖,讓他漸弱的心潮隨著眸光搖曳波瀾澎湃,讓他不禁願用生命的最後火花換她滿足的笑靨!於是他將古琴置於膝上,信手撥動了琴弦。

心隨著悠遠的琴音微微一怔,她忙端詳古琴,不覺驚呼:“難不成這是司馬相如的‘綠綺’?!”

他向她溫柔的微笑:“隻可惜它一直未能彈奏它該彈的曲子。”說罷,舉手弄弦,終成一曲《鳳求凰》——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翩翩兮,四海求凰……”

在他如潮洶湧的深情中,她開始迷失了方向,所有的清醒理智都溶化在他悱惻的弦音中,讓她覺得自己好象身處夢境:依然是滿目的梅海,紅白相映。她迷醉的投入其中,苦苦追尋著他若即若離的身影,卻總是在伸手之間便失卻了他的影蹤。她正焦急無助,卻傳來飄逸的琴聲,引她驀然回首,終於看見了他真切的笑容,就綻放在離她最近的身後……

燦若星辰的笑花點亮了蘇挽卿的眉宇,她柔柔的依在雲倦初的身前,仿佛依靠著永生永世的幸福。甜美的夢幻在她的麵前悄悄鋪展,熏風殿中隻剩下她漸趨均勻的呼吸和他低回纏綿的吟哦——

“……鳳飛翩翩兮,四海求凰……”

當舞動的光影通過雕飾精美的窗欞漏進熏風殿,蘇挽卿終於睜開了惺忪的睡眼,環顧著四周熟悉又陌生的環境,不禁驚異這竟是自己很久以來的第一次安眠。坐起了身子,一件白色的長袍從身上滑落,她這才追尋到了一宿美夢的來源,也在同時驀然發覺長袍的主人,此時並不在身邊。

她來不及揀起散落一地的珠翠,匆匆忙忙的紈起長發,奔出殿外,焦急的詢問門外的侍衛:“皇上呢?”

“回寢宮了。”侍衛回答。

“什麼時候?”她追問。

“昨天夜裏。”

“……夜裏?”也就是她剛睡著,他便離開了?她蹙緊了娥眉,想找到一點有關他離去的記憶。

侍衛見她神色有異,以為她不相信,於是補充道:“昨夜皇上好象喝醉了,還是我背他回去的呢……”

蘇挽卿卻不等他說完,便徑直向寢宮跑去。

推開虛掩的殿門,她跑進寢宮的內室,見雲倦初躺在床上熟睡未醒,她才放心的舒了口氣。

晨曦淡淡的照射進屋內,灑落在明黃錦被鋪就的龍榻上,反射出一種柔和的光澤,讓在其中熟睡的他看來好象飄然若仙。

“難怪那麼多人說你像個神仙。”看著看著,她輕輕的說,禁不住躡手躡腳的走到他的床前,蹲跪在地上,牢牢的盯住他熟睡的容顏,“有時我好怕你真的就飛走了。”看似荒謬的擔心卻真實的勾起了她時時不安的心緒,她忍不住伸出柔荑,想握住他留在被外的手掌,手指卻在觸到他手背的瞬間倏忽收回——他的手怎麼那麼冷?

她驚跳起來,試探的喚著:“倦初……”

他卻依然閉目不醒。

蘇挽卿心中大亂,慌張的抓起他的手用力的握著,妄圖暖回他冰冷的溫度,卻不料在他被抬起的手下發現了一方明黃色的絲帕,浸透鮮血!徹骨的寒意一寸寸的竄升至頭頂,她顫抖著伸出玉指,探向他的鼻側,心隨即便因他似有似無的鼻息而徹底沉到了海底。

“倦初,倦初……”她緊緊的抱住他,用盡全身所有的氣力喚他,企圖尋回他不知散落何處的心魂和生氣,卻不料聲聲泣血的呼喚中,他的雙目仍舊緊閉,若有若無的氣息也仿佛漸漸的冷卻在她顫抖的懷裏。

“別離開我……別離開我……”她將螓首埋在他的懷中,搖晃著他的身體,大聲懇求著,任冷冽的寒意從她的粉頰一路肆虐到心底。

搖晃中,忽有一個白色的瓷瓶從床內滾落到她的麵前——“藥!”心底頓時燃起一股希望,蘇挽卿連忙打開瓷瓶,倒出幾粒藥丸,放入他的口中,卻不料昏迷的他根本無法吃藥,於是不假思索的,她將藥丸在自己口中嚼碎,然後以唇送進了他的口中。

一粒、兩粒、三粒……溫潤的唇瓣將生的希望渡入了他的體內,她扶起他的身子,將他的俊顏靠在自己的肩上,用盡身上最後的力氣緊握住他的手,生怕略微鬆手,便會教死神贏得這場戰爭,將他從人間奪去。

心房糾扯之中,她終於明白了自己長久以來不安的來源:她竟是那麼的害怕失去!因為雲倦初實在是太像他的名字,對於人間,他就像是一片雲——投影在波心,然後隨風而散,波心卻依舊是波心,不留一點塵埃。

“倦初,求你,別離開我,別離開人間……”她跋千山,涉萬水,越過彼此的心防,一路辛苦的追尋著他的腳步,為什麼卻總是在兩心相距最近的時候,被命運分隔得最遠?

這難道就是上天欽定的宿命嗎?不!她不承認!於是她抬起盈滿珠淚的明眸,看向窗外,毫不屈服的接受著宿命的挑戰:“天……請不要……不要奪走他……隻要他能醒來,我願用我最珍貴的東西……與你交換……”

……

不知過了多久,望著他依舊靜如止水的麵容,蘇挽卿喃喃的問:“天……你聽到了沒有?”

天不回答。

絕望的念頭逐漸占滿了胸腔,她已再也沒有力氣去作任何抗爭。晶瑩如露的淚珠滾落在他緊閉的雙眸,在他的睫上輕輕抖動,閃爍出清淺的光澤,讓她的視線漸漸模糊,直到這片光澤沒有因她的淚水幹涸而減弱分毫,反而越來越明亮,她這才恍然:它們一定還有著除她以外的來源——果然,雲倦初慢慢的睜開了眼睛,用世人永遠難以猜透的霧濕雙眸,定定的凝望她。

她卻一時愣住了,怔怔的望著他,仿佛是要將他重返人間的模樣深深的烙在心房。

四目相對,又一次的無語凝咽,又一次的恍如隔世。

他就如同做了一場夢,夢中他如雲般飄遠,如梅般凋謝,卻偏有千絲萬縷牢牢的捆縛住他離去的腳步,與上天爭奪,也與他的心爭奪,織成一張無法擺脫的情網,將他硬生生的拉回人間。

他輕輕的歎了口氣,將十指插入她的烏發,尋覓著情網的根際,卻不意她匆忙盤起的雲髻在他伸手的同時驀然散落,飄逸一頭的絲縷,將他的十指深埋。目光隨手遊離之間,他的眉頭卻驟然緊蹙,心碎的眸光填滿了雙眼:“你的頭發……?”

聞言,她轉身看向房中銅鏡,在銅鏡中看見了自己發中若隱若現的銀絲,也看見了他眼中的傷心欲絕。她轉過身來,抽出被他緊握的發絲,淡然說道:“不要緊,這說明上天已經滿足了我的願望。”

望著她釋然的微笑,他問:“什麼願望?”

“別讓你離開。”

心底湧起一股痛惜,雲倦初低下頭去,避開她無怨無悔的目光,暗啞著嗓子說道:“為什麼……為什麼……你們非要留我在人世?熾羽這樣,你也這樣。”

“為什麼?”蘇挽卿重複著他的問題,敏感的抓住了他話語的核心:原來與她爭奪他生命的力量,不止是老天爺,更有他自己!而他自己離世而去的心意竟比老天還堅決——救命的藥丸明明就近在手邊,他卻偏偏放棄希望!恍然之下她終於想起了昨夜是十五之夜,也想起了方熾羽曾偷偷告訴過她的“逢一進十”。

“那昨天……你一直是……在騙我?”她顫聲問,驀然醒悟:昨夜幸福的錯覺竟是他的一手安排,因他早就準備好了在今晨撒手人寰。

“是。”他閉上眼睛,承認昨夜的快樂是他贈予的訣別。

“啪”——她用一記清脆的耳光回敬他的欺騙。

雲倦初撫著燙麻的麵頰,感到一絲滾燙正沿嘴角悄悄流下。耳中她因憤怒而粗重的呼吸卻在漸漸的減弱,隨即便不聞她的任何聲響,仿佛她的氣息也在悄悄的飄遠。他自欺的閉著眼睛,生怕真的麵對她離去的背影。

這不就是他一直想要的嗎?不要拖累她的生命,不要牽絆她的美麗。讓她對他灰心,讓她永遠的離他而去。就讓他獨自去承擔未來的狂風驟雨,花上哪怕一生的時間去體味這份錐心蝕骨的失去。

而無以複加的心痛竟像潮水般襲來,比死亡還難以承受!心房凋零之間,他已忍不住顫抖……

一種襲人的香甜卻在此時重新沁入了他的鼻腔,一種微溫的柔軟也摩挲在他的唇邊,他慌忙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從來不曾離去的她,正用自己的衣袖輕拭著他嘴角的血絲。在她如水的清眸裏,他禁不住沉溺,忽喜忽憂的心思攪亂了他的全部冷靜,“我……”他艱難開口,卻被她的玉指堵住了雙唇。

她清澈見底的水眸倒影出他全部的心事,戳穿他所有的偽裝:“你是不是想說昨晚的一切都是假的?或者說你從不曾愛過我?可我沒有喝醉,更不是傻子!我了解你,你所有的壓抑我都能看得到,昨夜你難得的放縱我自然也能體會!看著我的眼睛,你敢不敢告訴我你昨夜的溫柔細吻、纏綿情歌全都是作戲?還有你不經意間流露的柔情蜜意全都並非發自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