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意弄人(1 / 3)

九、天意弄人

宋欽宗 靖康三年 春

欽徽二宗南歸,欽宗複位,尊徽宗為太上皇。

雲倦初揭身世之謎於天下,述其確非皇室血脈,而是僥幸獲得皇七子之玉牒,從而鬥膽假冒,欺世奪位。

此言一出,天下震驚,徽宗當即下令拘捕雲倦初依律處置。

但假冒皇子之事實在來得太突然,也太匪夷所思,天下人在震驚的同時,卻也在心底期待著雲倦初能多給天下幾分解釋。

然而雲倦初卻什麼也沒有說,隻在鎖鏈加身之時淡淡一笑,淡如流雲,燦若星辰……

十一年後的今天,雲倦初想不到自己又一次被鎖在玉辰宮內,仿佛這裏是他生命的一次次起點,也是一次次終點。

春寒依舊料峭,冬季寒冷的尾聲和春天初暖的序幕,交織在空氣當中,讓人分不清強弱,也料不準將來。

一如當年的世間情冷,他也一如當年的毫不畏懼,隻是,原因不同:十一年前,他是抱定了棄世而去的念頭,所以靜心等死,任風刀霜劍,而毫不在乎;如今,他卻是對生命充滿了尊敬和眷戀,因為他的生命中多了一個美麗的牽掛,讓他甘心承受一切苦難,而甘之如飴。

他已無心再去管什麼人情冷暖,更不在乎皇權之下是否還藏有真實的情意。因為今日所發生的一切都毫無意外的落在他預料之中,仿佛他等這個結局已等了很久很久——除了一件事讓他稍感意外,那便是父皇見到他的第一句也是最後一句話——“你不是我皇室血脈!”,他沒有想到父皇竟會恨他至此,不惜當眾公布,而不顧皇家的顏麵——剩下的一切便都按著他的想法順理成章的發生:李綱宣讀了他所謂的“身世之秘”,然後全場嘩然,再然後是囹圄之災。

百官驚訝又鄙夷的神態,大哥愕然又複雜的表情,以及父皇得償夙願般的殘笑,一切一切都別樣清晰的在麵前流閃而過,他承認在那一刻,他確實感到了悲哀,極痛,也極沉重,仿佛是命運殘忍的獰笑著,在背後一掌推來……

曾經他是多麼的害怕這種悲哀,這種孤獨,甚至選擇以死亡來逃避,因為這是怎樣一種痛入骨髓的孤獨啊——他許是這世上最孤絕的人,卻也最怕被人間拋棄。

就因為怕了這份孤獨,就因為怕了這種拋棄,將世事看得太清楚的他,才不得不選擇逃避,將靈魂深鎖在孤絕的外表下,不敢讓任何的情意叩開他的心門,因為一旦心門被叩開,他便會對這個世界又多抱幾分希望,而最終會被失望傷得更深。

可當今日真正麵對了這種悲哀,他卻覺得它並沒有他十一年來所想的恐怖,因為他還有她——有了她,他還怎麼會認為自己是孤獨的呢?即使世上再無他的容身之所,他也能在她的眼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所以現在,他隻有一個念頭,那便是活著:活著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情,至少可以用來想她,可以用來兌現他對她的承諾——他的生命已屬於她,隻要他活著一天,他便沒有對她、對愛食言。

初春的寒意中,他又開始咳血,不堪重負的身體好象就快崩潰,他從沒有像今天這樣痛恨自己孱弱的病體,因為雖然知道朝廷在結束了冗長的爭論之後,可能還是會賜他一死,可他卻不願病魔搶先一步帶走自己。

也許對大多數死囚來說,在囹圄中病死是一件幸運的事,至少可以減輕押赴刑場的痛苦和屈辱,保留最後的自尊。而對他這樣清高而華麗的生命來說,自尊更曾是他的全部,讓他十一年糾纏在自卑和矛盾之中,拚命的壓抑著自己的光彩,甚至不惜在一場力挽狂瀾之中耗盡自己的全部生命,換得一身潔白,絕塵而去。

可當他終於了解了她,了解了她的愛,他這才恍悟:原來真正的愛從來就不論尊卑貴賤,無論他身份怎樣、前路如何,她都會一如既往的相伴他左右,與他一路同行,用她堅定執著的側影帶給他無窮的溫暖。

因為她,他此刻可以如此平靜的麵對幽禁的歲月,不將它們看成一種逼近死亡的絕望,而將它們看成他為她而活的最後甘甜;因為她,他的人生煥然一新,他開始無比珍惜自己的生命,因為他的生命如今已負載著更多的含義,而她,便是他三生石上因緣注定的甜蜜負擔——為了她,他願意將最後的生命活足,不論是一天,還是十年!

窗外逐漸揚起的春風終於悄悄的萌發了來年的綠意,他走到窗前,伸手撥開密結的蛛網,讓滿含生機的早春氣息,慢慢的滲入屋內,也滲入心田……

暗夜的星光在漆黑的天幕中閃爍,趙桓卻覺得它們的光彩都遠不及眼前的這對明眸——清光搖曳在她的眼中,恍若醉人的醇酒。他忽然想起在金國的歲月裏,每當看著天邊兩國皆同的星辰,他便會常常想起這雙眸子,想起這雙眸子的主人如火綻放的瑰麗青春,對她的回憶最後竟成了他對自由的深切想念。

而當今日剛剛抵京的他,一踏入久違的寢宮,這雙在思念中描摹了千萬回的星眸居然就出現在眼前,讓他覺得仿佛是身處夢境。

“你知道嗎?”趙桓走近她,說道,“在那邊,朕常常會想起你,而一想起你,就會分外的想念自由。”

蘇挽卿看著他:“皇上既懂得自由的珍貴,就請還給他自由。”

趙桓驀然醒悟:她會出現在這裏,決非是他夢想成真,而是因為她早就入宮,一直就在這裏,而這裏在此刻以前還是雲倦初的住處。於是他皺眉:“原來你是為他而來。”

蘇挽卿明白他想到了什麼,坦然一笑:“我的確是為他而來。”

趙桓心中升起了怒意,他逼近她:“你應該知道他犯的是什麼罪,沒有任何一個皇帝能容忍這樣的欺騙!”

“欺騙?”蘇挽卿冷笑,“皇上,究竟是他 欺騙了您,還是皇上自己欺騙了自己?”

“什麼?”

“人還是皇上當年救出宮的,別人不知道,皇上還不知道今日站在麵前的雲倦初就是您那個‘七弟’嗎?”

“……”趙桓楞了。

“可皇上卻任天下都相信他一手編造的謊言,眼睜睜的看著他鎖鏈加身!皇上,您難道就沒有一點疑惑嗎?”

“為什麼?”趙桓終於問了出來,好象如夢方醒,“為什麼他要那樣說?”

蘇挽卿淒然一笑:“為了皇上您,也為了天下……”說著,便將她知道的一切從頭道來……

聽完蘇挽卿的一番敘述,趙桓幾近錯愕,他在殿中來回的踱起了步子,穩定著自己紛亂的心潮——如今,他什麼都明白了,從當年雲妃的死,到雲倦初今日為何要撒一個彌天大謊——

雲倦初知道徽宗歸來之後,決不會放過他這個玷汙皇室血統的私生子,而與此同時,朝中偏又有大批不知內情的大臣想擁他繼續為帝。為了避免徽宗因懷疑他籠絡朝臣而大肆株連,他惟有選擇在百官舉薦以前,向天下公布自己的身世,粉碎所有人的希望,也讓所有想通過他獲取利益的人死心。

可是他又不能直接公布自己的私生子身份,因為這樣一來,徽宗便必然會追究他十多年前是如何從囚禁中逃出,而這樣便恰恰暴露了趙桓當年“偷梁換柱”的欺君之罪。

所以雲倦初隻有幹脆否認自己的身份,宣稱自己是欺世盜名的騙子,將罪責全部攬到自己身上。

而這樣的說法更保全了徽宗的麵子,也讓他沒有理由去追究雲倦初當年逃脫的經過——徽宗隻是想雲倦初死而已,隻要能找到理由殺他,他便不會再為難別人。這樣一來,雲倦初便用一己之身,保全了牽連在內的所有人。

想到這裏,趙桓不禁停下了腳步,長籲口氣:雲倦初此計雖苦,但論其心思之精妙,布局之縝密,普天之下怕也無人敢出其右。倘雲倦初他在位時有一念之差,現在的大宋恐怕早已不是趙氏江山。

想著,他眉峰皺了皺,走到龍椅上坐下,說道:“縱然這其中有此番隱情,可皇室血統又豈容不容玷汙?更何況他還有謀朝篡位的彌天大罪!”

“謀朝?篡位?”蘇挽卿冷笑,“皇上,您可知道,當倦初他決定即位的時候,他的身體已很有可能支撐不過一年?一年啊!他要皇位作什麼?他不惜生命代價謀得皇位,隻是想救出您而已!他早已知道自己一旦再踏進皇宮,便再也無法活著出去,可是他還是義無反顧的去了,甚至還獨赴金營!”

“在金營裏,他也簽了那份喪權辱國的條約。”趙桓插口。

“什麼叫喪權辱國?難道一份從未執行,並且因簽署者的退位而失效的條約,還能說是喪權辱國?”蘇挽卿質問,“倦初他從來就沒有放棄過大宋的一絲尊嚴,他為了維護這份尊嚴而不惜犧牲一切。可他最終又得到了什麼?私生子的秘密成了他‘謀朝篡位’的理由;權宜之計的條約變成了他‘出賣國家’的表現!——皇上,您曾經與他那麼兄弟情深,讓他不惜用生命來報答您,可現在,您又為何如此無情呢?”

“無情?皇宮之中本來就是規矩大於感情,在這裏隻允許忠誠,而最痛恨背叛!”趙桓言有所指的將矛頭指向她。

“什麼叫背叛?是不是口是心非的屈服在權力之下便是忠誠,而忠貞於自己的心意就是背叛?皇上,當您站在天下之巔,俯瞰腳下的時候,您能看清匍匐在地的群臣中有幾個懷著像倦初待您的那片忠誠?如果皇上認為自己看到的便是忠誠的話,我情願選擇所謂的背叛!因為為了我的心,我願付出一切!”蘇挽卿毫不畏懼的迎向趙桓的目光,用眸中火一般的堅定回複著他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