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自是誰都還未料到這其後的種種,人們隻看見不遠處的台下,那紅梅般的女子忽然悠悠的一笑:“倦初,你賭贏了……”
在她麵前,滾滾烈焰肆無忌憚的蔓延,吞沒了白綾,以及白綾以內一切有關生命的痕跡,似乎永無止境,又似乎在涅槃著一場重生。
看了那火焰最後一眼,蘇挽卿終於轉過了身去,又一次笑了起來,笑得極美、極豔——因她知道,這火總有一天會熄滅,當它燃盡了它所有的燃料——一段“挽雲”的傳說……
淚眼模糊中,他忽見一道火光從白綾內升起,大約是借著白綾內散落的紙梅,竟然越燃越烈!
府尹又已慌亂,忙問道:“皇上,您看這火……”
趙桓沒有理會,他又一次看向蘇挽卿,她依舊肅立如玉,淚光迷離,水眸中卻更有著清光閃耀,映著熊熊烈焰,燦若星辰。
“怎麼會有火?”府尹得不到命令,也不敢撲救,隻得低聲嘟囔著,“難道有鬼不成?”
趙桓的眼睛卻忽然一亮——“這一世,我還了你和大宋;下一世,便是我自己的。”——雲倦初的話不停的在耳邊回響,久久不絕……
又看了一眼蘇挽卿明霞染就的容顏,趙桓終於明白了什麼:也許,上天還給了他一個救贖的機會;也許,他還能在世間為自己也為他人保留最後一點真情——他閉上了眼睛,不讓一滴眼淚再脫出眼眶,因他不想,也不能,再後悔——“讓它燒吧。”他走下禦座,“替朕也添一把火,就算朕送他一程……”
烈焰滾滾之中,天地依舊靜默,靜默得仿佛在孕育著一場重生……
靜默中,禦輦漸漸遠去,隻留給人們一個雕龍刻鳳的模糊背影,蘇挽卿卻望著那背影悠悠的笑了:“倦初,你賭贏了……”
懷著各自的心情,人群也逐漸散盡,隻留下麵前的大火依然熊熊的燃燒,吞沒了白綾,也吞沒了白綾以內一切有關生命的痕跡。
因為無人敢抗旨撲滅,所以火勢肆無忌憚的蔓延,看著這似乎永無止境的火焰,蘇挽卿卻又笑了,笑得極美,極豔——她知道這火總有一天是會熄滅的,當它燃盡了它所有的燃料——一段有關“挽雲”的傳說……
熱,或者說暖——一種他從未體會過的暖。輕微的搖晃中,雲倦初感到了一種陌生又熟悉的氣息悄悄的籠罩著他,溫暖,而安全,就像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當他還是個孩子,他還可以安然的躲在母親或大哥的後麵,還有人為他遮風擋雨。
又一陣搖晃,讓他從隱約的貪戀中蘇醒,發覺自己正身處一輛馬車之內,而他身上還蓋著件黑色的外套,極舊,卻極暖。他坐起身來,掀起身上的外套,目光觸及上麵的斑斑血跡,以及一條刀割的長縫,方才憶起不久前的一切……
白色的花瓣飄進白綾之內,他知道綾外的一切都一定如他所料:落梅如雪吸引了所有的注意,而王彥則憑著製止人群之機帶走了大部守衛。可是,綾內一切,又是否能在他掌握?
想著,他伸出手去,讓一片片花瓣輕盈的落入掌中,柔柔的摩挲著他的掌心,仿佛是兒時母親的愛撫,又仿佛是蘇挽卿深情的親吻——一切一切,都是他倦過,更愛過的人間——人間有情?他當真賭對了嗎?
頸後有冷冷刀風,仿佛是上天無情的嘲弄,他閉上了眼睛,任花瓣不舍的滑過指間,墜向大地,飄向深淵……
刀鋒卻並未落下,反有一股勁風拂掠過身後,隨即是有人悶哼一聲,重重的倒了下去。他忙睜開眼睛,麵前立著的是一道黑色的影子——這世上他最陌生卻又最熟悉的人——崇遠。
“意外了?”崇遠道。
他垂睫輕笑,點了點頭,隨即便又搖頭:即便是必輸之賭,九分注定之下,也還有一分希望。
又有如雪紙梅飄入白綾之內,他聽見了蘇挽卿的聲音,以及趙桓的許久沉默。
崇遠冷笑著:“怎麼,你賭的是他?”說著,他揀起了掉落在被他一掌擊斃的劊子手身旁的鬼頭刀。
正在此時,外麵傳來了趙桓的高呼:“傳朕旨意……”
趙桓的“停止”剛剛出口,崇遠手中的刀也已落下,一道血紅飛濺上白綾!
“你——!”他怔怔的看著崇遠左臂上深長的傷口,傷口噴出的鮮血正是白綾上的那道鮮紅。
崇遠點了止血的穴道,居然對他笑了笑:“很好,你賭贏了。”
他則望著白綾紅血,終成一笑:“是的,我的確贏了,全贏了。”
獲得全勝的時刻,也是心弦一鬆的瞬間,他的意識開始漸漸模糊,畢竟僅靠希望支撐著活至今日,對任何人來說都太累了。他強拉住渙散的意識,勉強說道:“放一把火……什麼痕跡……也別留……”說罷,便是眼前一黑,眼眶卻是一熱……
他不知道自己的眼淚最終有沒有流下來,因為隨後他便失去了知覺……
伸手掀開馬車的布簾,外麵已是晚霞滿天,籠住了前麵駕車的崇遠冷硬的背影,有悠悠綠光閃爍在他的發髻之間——是那根玉簪,雲倦初心裏一熱,他忽然覺得崇遠或許一直是深愛著他母親的——畢竟在十多年後還能記得對方隻帶過一次的玉簪的人,並不多。
一陣冷風忽然吹來,他忍不住一陣咳嗽。
“醒了?”崇遠忽然開口,他依舊趕著車,並不回頭。
雲倦初下意識的點點頭,隨即便意識到對方看不見,便又“嗯”了一聲。
崇遠沒有再說話,一任彼此久久的沉默著。
許久,雲倦初終於忍不住開口:“謝謝。”
“哦?”崇遠似乎冷笑了一下。
雲倦初盯著他的背影:“我欠你一條命。”
崇遠又冷笑了一下,笑中卻含無限淒涼:“你又何止欠我一條命?”
的確,他還碎了他的夢,雲倦初心道,卻刻意忽略崇遠話中的真意——他的生命本就是崇遠給的——他是他的……生父。
直至今日,兩個人的對話還是冰冷,這似乎已成了他們的習慣,好象不用這樣的方式,他們便找不到其它途徑來表達自己的心情,抑或是感情。
“你居然能想出這樣一個法子,膽子真不小!”崇遠冷冷道,掩飾著其實的擔心,“你就知道我一定會來?他又一定肯放過你?”
“不知道。”他老實回答:這何嚐不是他此生最大的一次冒險?他是在和權力欲望爭奪兩顆人心,他哪裏有一分勝算?
“這樣也賭?”
雲倦初淡淡一笑:“我別無選擇,非賭不可。但也還是你那天的夜入皇宮才讓我下定了決心。”正是那天崇遠引開了所有的侍衛,王彥想借機救他,才讓他想到了今日的種種障眼法。
崇遠又冷笑了一下,即使他已將人救出,卻仍不願承認自己其實一直在設法相救。
“你帶我去哪兒?”雲倦初看著身邊飛掠而過的霞光雲影,問道。
“帶你去看蒼天曠野……”
“不去。”雲倦初沒有猶豫的打斷他,“我要去找她。”
崇遠忽然歎了口氣:“就為了那個女人?如果……沒有她呢?”
雲倦初微笑:“死也不去。”
夕陽在天的那頭緩緩西墜,馬車追逐著光亮消隕的痕跡,奔向那頭收攏斜陽的澹澹水波——那條千古不變的運河,河上漂浮著條條或行或止的小舟,各自等待著各自的歸客——他們的歸宿又究竟在何處?
崇遠忽然哼起了一首極盡蒼涼的歌,用的是雲倦初從未聽過的語言,從未聽過的曲調,他卻分明感到自己的血液開始隨著這陌生的曲調奔湧拍和,像是一種本能——這便是血緣,這便是祖國。
世上可以有很多感情,或濃或淡,或甜或苦,其中卻隻有一種是最本能也最深刻,那便是愛國之情。平時也許沒有人注意到它的存在,可隻要有一點火星,它便能點燃整個心靈,因為它在人的心中根深蒂固,血肉相連。
所以,一個遊子即使是白發蒼蒼也想著葉落歸根;所以,一個再健忘的人也還總記得在他出生的院落裏有怎樣一棵老樹;所以,即使那個家,那個國,已成了一個舊夢,卻還有人願為那個背影奮鬥一生。
如果,他生下來就看見蒼穹碧野;如果,他生下來就嗅著風香土馨,他或許也會像崇遠那樣愛著那片北國的,可是——“誰讓我從一出生,便隻看到皇皇帝都,煙雨江南……”雲倦初的目光清冷如霜,穿透明霞萬重,直入白雲深處——千裏沃野,嫋嫋炊煙,還有西湖之旁相依相偎的兩座小樓——這裏才是生他養他,給他情意的土地,他深深眷戀的人間!
崇遠終於轉過臉來,雲倦初也舉眸望他:相似的眉宇之間卻是兩條迥異的道路,各自獨行——誰也不能說誰錯了,隻知誰也不能後悔——因為一生隻能選一條道路,一生也隻能為這一條慨當以慷!
馬車終於緩緩的停下,鋪展於麵前的是萬裏水波。
“你到了。”崇遠跳下車,伸出手來。
雲倦初抓著那手,跟著跳下。
崇遠很快鬆開手:“我走了。”
雲倦初下意識的點頭,看著崇遠又登上馬車,那一瞬間,他忽然發覺自己原跟崇遠那麼相似——隻要選定了一條路,便會義無反顧的走下去,不管要舍棄什麼,犧牲什麼,也不管路上會有多少人棄己而去,表麵上孤絕得什麼都看得極淡,實際上最怕孤獨。
他也驀然理解了崇遠對他近乎殘酷的逼迫,崇遠其實是將自己積蓄了幾十年的所有愛恨、所有夢想都加諸在他這唯一的希望之上,因為他已失去了國家、愛情,他是那麼的害怕再次失去。
可也正是這最後的希望給了他最深的背叛,雲倦初此時方覺自己這十一年來的怨恨其實很虛妄,而他自己又何嚐不無情?他忽然想說些什麼,可又能說些什麼呢?說“血濃於水,愛大於恨”?還是道聲抱歉……抑或是喚一聲——“父親”?
猶豫之間,崇遠已掉轉了馬車,車廂甚至已遮住了他的背影,雲倦初終於忍不住喊了出來,千言萬語隻化為一句——“保重!”
剛剛起步的馬車停了一下,隨後又開始了奔馳……
長路漫漫,盡頭終成雲煙。
雲倦初轉過身去,麵朝著運河,目光隨波逐流,而後忽然停駐,一種雀躍到近乎失控的心跳聲開始在胸膛內隆隆響起,不自覺的,眼眶已是一陣灼熱,所幸喜淚還未完全模糊住視線,他還能定定的看著那抹靜立在碼頭的紅色纖影——蘇挽卿!
水天一色中,他開始急急的向她邁出步去,失掉了所有的優雅風度——他原以為他還要在人海中費一番尋找,卻不意她竟這樣仙子般的就出現在眼前!他走得飛快,快到開始喘息,卻一步也不敢放緩,仿佛這早春的風中有什麼在牽引著他,牽引著他的步履,讓他從天上一直尋到人間,尋到夕陽的那頭——那頭……他的生命!
而當她的身影終於近在眼前,他也終於肯放慢了腳步,以便細細的將她麵朝水波的背影看個了然——隻見她雙手合十,麵對夕陽,纖弱的背影執著而堅定,似乎在祈禱著什麼,又似乎在等待著什麼——等待著相伴永遠!
感動的淚悄悄滑出了眼眶——他知道她在祈禱什麼,於是他從身後緊緊的擁住她,給她,他無聲的承諾。
她慌忙轉身,用那雙藏了千言萬語,而千言萬語也描繪不盡的水眸凝睇於他,然後反複低喚著他的名字,撲入他的懷中,將他擁得那麼緊,仿佛是擁著她失而複得的今生……
他則吻上她額上似火的梅花,生怕它就此凋落,生怕他眼前的隻是一場夢,因為他們都已經曆了太多的夢醒夢碎,多到不敢相信掌中遲來的幸福。
“別離開了……”她又開始念叨起她念念不忘的詞句,她聽別人說過的,這樣的念念會成……生咒。
“你一定能如願的——我不離開,永遠不離開!”他附在她耳邊保證。
“你知道?”她抬起眼來:他知道她剛才在許願?
“你說呢?”他微笑。
她還他堅定眼波:“那是我和老天的事情。”
他抬首望天,清淺一笑:“那也是我和老天的事情。”他當然知道她是想起了他的“十年之期”,他一直知道她是個不甘天命的女子,而在擁有了幸福之後,他竟也和她一樣貪心起自己的生命。
清淚奪眶,她迫不及待的奉上豐潤的芳唇,他俯身吻住她,纏綿而濃烈,仿佛是要給她更多的承諾,又仿佛是在尋覓著跨越了太多的生離死別後終於重逢的彼此……
“願嫁我嗎?”他忽然問。
她起先一怔,隨後點頭……
水天之間,夕陽之下,霞是嫁裳,水是喜娘,他輕輕執起她手,招來一葉蘭舟,乘舟而去,天地都是他們的新房!
她隨他踏上小舟,伴他埋首煙波,誓言無聲,相執兩手。
“客官,去哪兒?”——船家發問。
她揚首看他,他淡淡一笑——
是啊,去哪兒呢?
也許去茫茫戈壁,看大漠孤煙;也許催一葉扁舟,戀石橋楊柳;抑或是哪兒也不去,隻於人境結一草廬,他學司馬相如隱簾後打算,看她如卓文君般當壚沽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朝朝暮暮,任冬去春來,疏梅灑落萬點閑愁。
俗世虛名已無須在意,於是在物換星移中,丟一杆筆給悠悠青史,任知與不知的史官言家評點春秋……
就讓一切都隨雲而逝,隻因——
浮生若夢,人生苦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