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雲中飄雪(2 / 3)

殿內的一切都照老樣子擺著,一如十一年前,仿佛什麼都沒有變過——就連榻上側伏的身影——一樣的蒼白,一樣的憔悴,也一樣的清俊無倫,可趙桓卻已不敢麵對,更不敢再上前抱他,喚他一聲“七弟”,因為流年已逝,如今已然物是人非。

他本是來告訴雲倦初蘇挽卿的事的,他要讓雲倦初知道他們兩人誰都沒有得到她,而如果沒有雲倦初的存在,他或許早已將蘇挽卿納為嬪妃,給了她所有的幸福。所以,雲倦初應該對這一切負責,所以,他必須死。

可是如今,他卻什麼話也說不出口。於是,他隻得別過頭去,猶豫了一會兒,終於走向殿門,卻在此時,他突然聽到了琴聲——從背後傳來的琴聲,他下意識的停住了腳步,卻不回頭,因為他知道:雲倦初醒了。

琴聲如溪,溪流成渠,仿佛是某年的仲夏,一雙星眸熾熱的迎向他:“大哥,將來你若是作了皇帝,我長大了便作你的宰相!”;渠彙成河,河水微漪,仿佛那天他點頭默許,看著一幫跋扈的兄弟被整得洋相百出,而那個始作俑者卻正躲在他的身後,唇角微揚:“大哥,還是你護著我。”;漪聚成波,波起浪和,仿佛他們在跟著師傅搖頭晃腦,念的是什麼來著?隱約是“煮豆燃豆箕……”

歲月的長河一去而不複返,停留在原地的永遠隻有回憶。雖然不願承認,事實卻擺在眼前:他們都已經長大了——他已不再是那個護幼的兄長,而他也不再是那個無邪的七弟。風塵已讓他們改變,如今他是一個並不算成功的帝王,而他則是一個光芒四射的勁敵。而他們之間更多了多少理還亂的恩怨,樁樁件件都像是分水的山嶺,讓他們的生命越走越遠,最後,對麵而立……

琴聲驟歇,趙桓忍不住回頭,隻見人琴俱在,君弦又斷。

淒淒燭光勾勒出雲倦初兩泓深不見底的潭眸,眸光清淺若無,卻勝水波燦爛,趙桓不禁歎了口氣:“也難怪有人肯死心塌地的為你——你竟如此耀眼!”

雲倦初放下琴,站起身來,執起蠟燭,低眉看著地上兩人的影子:“有光,也有影。”

好個有光也有影!他竟將自己比成一根燭!他也的確是一根燭——燃燒生命,照亮了河山,是最亮的燭,卻也投下最深的影!因為不論是他的身世,還是他簽定的和約,給江山帶來生機的同時,也不可避免的給它帶來了恥辱。這雖不是他的錯,卻是他的命!

燭火幽幽,映照著雲倦初平靜的麵容,宛如白璧無瑕——可又有誰生來無垢?不知怎的,雲倦初忽然想起了許多因他而死的人,從最初的那個“乞兒”,到後來的熾羽……

趙桓此刻卻是另一種心情,他本指望在這最後的時刻,雲倦初會以兄弟之情求他,卻不料他竟如此平靜的交付出自己的命運,甚至還以這樣的比喻來替這個皇朝的恩將仇報找借口——

有光也有影,這的確便是雲倦初必死的理由,因為他實在給江山、給皇室,也給趙桓自己帶來了太大的陰影——仔細想來,雲倦初即位前後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無疑是在弈一盤絕世之棋:一紙和約,換江山一線生機;一張詔書,免朝廷一場風雲。步步為營,將兩國爭鬥玩弄於股掌;棋線縱橫,將朝政人心執掌於手中。而這些卻恰恰有失一國之君堂皇正大的風範——一國之君應順應天道,做循規蹈矩之事,而不是時時掌控人心,更不應每每將身負天下的自己置於死地。

人可以說雲倦初聰明,也可以說他透徹,因為他的眼睛實在太亮,亮得將一切暗流洶湧都看得那麼清楚——尤其是陽光背麵,人性之惡,所以他才能夠敏銳的抓住一切時機,扭轉時局,所以他才是名滿天下的雲樓公子,才是力挽狂瀾的救世之君。

趙桓思潮翻湧,但他卻刻意忽略了一點:雲倦初這一份超人的清醒是從哪裏來的?——他之所以了解人性背後的陰暗,是因為他被這些陰暗傷過,傷得極深。而他更忽略了一點,這其中傷雲倦初最深的便是他自己,是他這幾日給了雲倦初最重的一擊。

雲倦初秉燭走近,趙桓看他,四目相對之間,彼此都感覺似乎能將對方看得更加清晰——恍惚是天色漸明。

雲倦初吹熄了手中的蠟燭,嫋嫋輕煙飄散在空氣之中。

趙桓忽然心裏一酸:“用不著它了?”

雲倦初看向窗外:“用不著了。太陽就快升起來了,它光熱無窮,本身也沒有影子。”

是的,太陽是快升起來了,大宋和大哥都是時候擺脫他的陰影了。不論他有功還是有過,靖康二年——他在位的歲月,其中大宋的興衰榮辱,都應隨著他的消失,一塊沉入時間長河——倘若他還在一天,大哥便一日擺脫不了被他救回的自卑,以及在蘇挽卿身上的情場失意;倘若他還在一天,大宋便一天忘不了曾經有一個來曆“不明”的皇帝統禦過整片山河,而他自己也會一日深陷在身世血統的糾纏之中,掙脫不開。

絲絲溫熱的感覺一下子竄上了眼眶,趙桓的鼻子竟有些酸了,一種即將失去什麼的感覺正悄悄的爬上他的心頭,一如幾個時辰以前,他知道他的手中又要什麼也不剩了。

“啪”——不知是誰的淚搶先落到了地上,在青灰色的石板上漸漸冷卻、風幹……

雲倦初抬起霧濕的雙眸,眸中清澤無限:“這一世,我還了你和大宋;下一世,便是我自己的。”

趙桓機械的點了點頭,猛然回身,疾步出門,卻聽背後一聲——“大哥!”

“嗄——?”他下意識的答應,停住。

“我求你最後一件事。”

“說吧。”趙桓答應著,心裏卻忽然想到:如果雲倦初是開口求生,他該怎麼回答?他是否還狠得下心腸?

誰知——“請在法場周圍,以白綾相圍……”雲倦初頓了頓,“……她的眼睛裏……不該有我……身首異處的樣子……”

趙桓哪裏還說得出話來,隻得匆忙的點頭:他怎能不答應?他此刻還怎忍心讓雲倦初知道蘇挽卿已經……或許她的眼睛裏已經什麼都裝不進了……

飛快的在玉辰宮前的甬道上走著,趙桓仿佛在逃避著什麼,又仿佛身後的宮殿中藏著某種殘忍似的。可他又怎能逃得開?因為殘忍的正是他自己。

晨曦已漸漸露出了端倪,紅簷綠瓦也慢慢現出了痕跡,滿目繁華中,趙桓卻突然閉上了眼睛,驀然發覺:原來他一點也不期待日出,一點也不……

天,藍得澄澈,蒼茫無際,有誰能告訴她最後一絲雲影將要飄向哪裏?風,輕柔飄逸,拂過耳際,又有誰能告訴她最後的眼淚要落於何地?

十丈白綾,如千重人世,隔阻了蘇挽卿的視線,惟知今日,她身在外,他人在裏。

白綾之外,是人潮洶湧,她冷冷看著,心中不知是何滋味:雲倦初果已算準了第一步——人山人海足以讓她將王彥手下安排其中。可她又不禁想問這滾滾人流,究竟是抱著何種心情立於此地?是惋惜?是諷刺?還是麻木?

恍惚間,身旁有人低喚:“蘇姑娘。”她扭頭一看,竟是李綱。

李綱神色黯然:釀成今日慘劇,他其實也有一份責任,當初若不是他執意相留,雲倦初此刻怕早已擺脫是非,遠走天涯。

蘇挽卿勉強一笑:“丞相也來送他?”

李綱點點頭,隻見他身後還有一群朝臣,各個便裝打扮,皆是神色慘淡。

“連皇上也親臨了。”——不知誰說了一句。

蘇挽卿回身望去,果見龍馭駕臨——雲倦初的第二步竟也算準,她心裏不禁又喜又悲。

趙桓走下禦輦,當先便看見了蘇挽卿,不禁一怔。

蘇挽卿的眼波冷冷的飄過他驚愕的麵孔,如雲似煙。

趙桓凝視她許久,終於移開了目光。他竟然什麼也沒有說,隻是麵無表情的走向禦座。

蘇挽卿長籲了一口氣:她昨夜的墜樓恐怕是雲倦初唯一沒有料知的事情,原本她還擔心此事會激怒趙桓,現在看來,似乎沒有,想著,心裏不禁升起些希望來。

趙桓在禦座上坐下,依舊一言不發。

早春的空氣便這樣靜靜的沉澱了,天地無語,人群亦無聲。天地之間仿佛有一根不絕如縷的細線,不知操控在誰的手裏,而隻要觸及,就會風雲突變,石破天驚。

當一陣陣春風終於吹散了這久久沉寂的空氣,蘇挽卿忽然揮手上揚,飄飛的衣袖中竟飛出了片片白色——晶瑩五瓣,原是朵朵紙梅!——天地間的那根線原來就掌握在她的手裏——揚手之間,竟是落梅如雪!

然後人群之中,兩旁樓閣之上,竟有百人傾灑,風起之時,更有萬梅齊飛!

風起梅飄,天地變色——所有的人都驚愕在這突來的落“梅”之中,隻見那片片玉屑隨風飛揚,漫天飄灑,落向白綾內外,好似一場大雪,又如天之清淚!

“六月飛霜啊!”李綱感歎一聲,隨即便俯身揀起落在地上的幾片紙梅,揚手撒向空中。隨後便有越來越多的人,越來越多隻手揀起了灑落於地或飄落在身的紙梅,用力向天空拋去……

蘇挽卿珠淚已下:誰說這世間情冷?誰說這天地殘忍?若是情冷,又怎會有如此多人敢助她揚這一場“春雪”?若是殘忍,又怎會有這連綿不絕的清風,直送九霄,助她飄“雪”雲中?此時,她好想告訴雲倦初:他沒有愛錯這片河山,這片河山還願給他一個位置!

越飛越高的“梅瓣”,越落越多的“飛雪”,逐漸紛揚了整個天地,也漸漸遮住了趙桓的視線,他忽然想起了昨夜滑落眼際的那顆流星——原來她已墜落雲中,飄飛如雪。

正恍惚間——“皇上,您看……”身旁的開封府尹不安的請示,“這樣……怕是要出亂子……”

趙桓麻木的點點頭:“讓守衛們去阻止。”

得令的法場守衛王彥很快便帶著兵士們走向了人群。

“落梅”卻依舊飛揚,兵士的鎮壓更造成了混亂,在這混亂之中,似乎誰也沒有留意到一抹黑影閃入了白綾之內。

“皇上!”蘇挽卿的聲音也在同時響起,“此時難道還不算‘六月飛霜’?君無戲言!皇上難道忘了自己曾說過什麼?”

“要朕放他,除非天降紅雨,六月飛霜!”——自己說過的話像閃電一樣劃過心頭,趙桓心中不禁一悸,他注視著不遠處肅立如玉的蘇挽卿,隻見她飛袂飄舞,青絲當風,其中竟有銀絲閃閃——青絲是愛,銀絲是情!千絲萬縷結成一張纏綿的大網,仿佛能籠住整個天地情愁,但他卻深知這張大網不想籠住別的,它隻願籠住白綾圍住的一方天地,天地之中的一縷心魂!

他也實在從未見過這樣一種美麗——愛恨情愁,生離死別,都別樣清晰的寫在她的臉上,眉若遠山,明眸含霧,更有其中一點紅梅,亮得毫不掩飾,美得毫無顧忌,隻為一人盛開,隻為一人瑰麗!即使千層“飛雪”也隔不斷她如火熾烈的視線,迷離光彩,璀璨奪目!

他忽然又想起了一種飄渺如雲的華彩來,想到它們很快就會在自己的手中消殞,驀然發覺自己竟有多麼的殘忍!猶豫的目光正好對上蘇挽卿如梅的堅定,仿佛是在告訴他:他的手,其實是可以把握住什麼的,用他自己的能力,也許,還來得及!

趙桓霍的站了起來:“傳朕旨意——停止……”

可是,他還是遲了一步——所有的話語,所有的希望,都凝固在白綾之上飛濺的一道血紅中……

一切都凝滯了——風、“雪”、甚至人的目光,世間唯一靈動的竟是那一道血紅,雖然它在白綾內麵,可每個人都能看見它映在綾上的輪廓,都能想見它的鮮紅,它的溫度——它還是熱的,它還在流動,正順著靜止的白綾流淌而下,或成溪流,或成散珠……

“公子——”王彥終於忍不住一聲呼喊,而這聲呼喊扯碎了所有人的心……

這難道就是他想要的結果?粉碎了雲倦初的生命,他就真的擺脫了陰影,就真的贏得了一切嗎?——為什麼他偏忽略了呢——蠟燭帶來的光明其實遠比它帶來的影子要多得多!

其實死亡並不能帶走一切,悔恨反而會越積越深。歲月的長河中會永遠沉澱著懷念,讓他一生都不能忘記他曾這樣親手葬送了他的兄弟,葬送了他所擁有的唯一的真摯感情!

這不是他想要的結果,不是……

此刻,他甚至有點慶幸答應了雲倦初的最後要求,若讓他親眼看到了白綾後的慘烈,他恐怕一生都會生活在無法擺脫的恐懼裏——他會恐懼自己,自己的殘忍,他會將自己看成千古罪人——趙桓呆呆的站在那裏,慢慢的流下淚來——點點滴滴,他此刻終於明白——那是後悔……

淚眼模糊中,忽見一道火光從白綾內升起,大約是借著綾內散落的紙梅,竟是越燃越烈!

然而,就是這樣的衝天烈焰,又是否能燒得幹心頭奔流的痛悔?!

趙桓已聽不見身邊的府尹又在慌亂的對自己說著什麼,隻有腦海裏的轟鳴,像是怒吼的潮水,一遍遍的仿佛是在質問:這世上,自己究竟還剩下誰?!

眼裏也再看不見那血紅刑場、雪白江山,隻有不遠處,紅與白交彙的地方,似乎有誰的身影肅立如玉——是她嗎?還是……他?

抬起手想觸摸、想把握,為何卻隻有空空的風來去?

沒有人回答,恍惚間,隻剩了迷離的淚光,隻知從此,心死成灰……

萬眾驚呼聲中,隻見高高在上的皇帝忽然一把捂住了臉,一頭栽倒了下去……

而這一倒下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回到那高位——纏綿病塌數月之後,趙桓將皇位禪讓給了九弟康王趙構。後趙構南渡長江,遷都臨安,史稱“南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