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雲中飄雪(1 / 3)

十、雲中飄雪

蘇挽卿怎麼也沒想到自己還活著,並且毫發無損。

躺在一家客棧的床鋪上,她甚至懷疑自己是在做夢,可窗外依舊的冷風寒雨,卻告訴她淒淒長夜還未過去,她依舊得麵對現實,以及一波又一波的心痛。

她坐起身子,看向房中佇立的高大身影,問道:“是你救了我?”

其實這句話本不必問,因為即使經曆了一場劫後餘生,她也仍能記起是麵前這人接住了墜樓的她,並且將她帶到了這裏。

“是我。”那人走到蘇挽卿麵前,“蘇姑娘,可還記得我?”

“王彥!”她失聲叫道,方才不及細看,此時才發現對方竟是熟人——以前方熾羽曾帶王彥去貝闋喝過酒,她忙問:“你怎會在這裏?”

王彥道:“我是想去求姑娘勸勸公子……”

“公子?”她不解的揚起眉峰,“你怎麼能見到他?”

王彥略帶尷尬的回答:“因為我奉命看守玉辰宮。”

蘇挽卿眉峰落下,輕笑:“想不到你是他的牢頭。”

王彥苦笑:“公子也這樣說。”

“想不到你是我的牢頭。”——這是雲倦初見到他時的第一句話。

他不由騰的紅了臉,一句話也說不出。

反倒是雲倦初平靜的笑笑,示意他手中的鑰匙:“怎麼,你不是來為我開鎖的?”

他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打開雲倦初手間的鐐銬。鐐銬之下是一雙纖瘦而蒼白的手,腕上已被勒出了道道紅痕,讓他看著不由一陣酸楚:這曾是一雙執掌天下的手啊,如今卻隻落得如此淒慘的境地!眼眶不覺一熱,他狠狠的將手中的鐐銬甩在地上,恨不能借此發泄他全部的怒氣。

金屬脆響之後,雲倦初的聲音聽來格外沉靜:“要學會忍。”

忍?!他咬了咬牙:這些日子他已經忍夠了!他雖說出身草莽,可是並不胡塗。他知道自己和太行山寨,在朝廷用得著的時候便是“義軍”,用不著的時候便是“土匪”,一樣逃不過剿滅的命運,宋江方臘便是最好的例子,而他不能重蹈覆轍。所以,朝廷招安,他接受了;讓他離開太行,進宮當差,他也忍了。可他萬萬沒有想到朝廷派給他的第一件差事竟然是看守玉辰宮,看守他的恩人,他的公子!眼睜睜的看著公子受苦,他覺得自己快忍不下去了。

“公子,我……其實……”他艱難開口。

雲倦初打斷他,清淺一笑,卻含無限欣慰:“你還肯叫我聲‘公子’,我便已滿足了。”

一股熱血一下子湧上了心頭,他激動道:“不管怎樣,公子永遠都是我的公子!我隻知道大宋是公子保住的,皇上是公子救回來的!公子作皇帝,天下人高興,連我們殺敵都殺得痛快!”

在他激昂的話語中,雲倦初卻隻是不住的搖頭,不住的搖頭……

他卻越說越激動,隻覺得有一把火正在心頭燒著,而且越燒越旺,衝動之下,他一把抓起雲倦初的手。

“你要幹什麼?”雲倦初一驚。

救你出去!他暗下決心,卻不回答,轉身走向外麵——外麵即使是黑夜漫漫,卻畢竟還有,自由的風!

“放開我!”身後的聲音卻比夜更沉,比風還冷。

他不由的停下了腳步。

雲倦初掙開了他的手:“你怎麼……”話未說完,紅暈便已浮上了他蒼白的麵頰,他忍不住伏在門板上,咳嗽不止。

“公子!”他早已慌亂。

雲倦初一手掩口,一手緊抓著門框,指尖深深的嵌進了門框,支撐著他下滑的身軀,也仿佛支撐著他最後的希望——即使渺茫,卻不肯放棄。

他連忙扶住他,雲倦初靠在他身上深痛的喘息:“你現在……已是……朝廷的人……”

他別過頭去,不敢看雲倦初的眼睛,卻見門外更深夜濃,黑幕籠罩的大地遼遠而無邊際,與沒有星光的夜空交融成一體——黑暗,沒有盡頭……

“有刺客!”左近忽然有人呼喊,緊接著便見看守玉辰宮的侍衛們紛紛向外麵跑去,追逐著一個模糊的黑影。

他想一探究竟,卻被雲倦初拉住,隻聽他冷笑:“這時候,還會有人想殺我?”

他一怔:的確,雲倦初此刻已是必死之罪,又何必冒險進宮行刺?——除非——他看向雲倦初,隻見他微蹙著眉心,望向遠方黑影,隨即又一笑。

莫非這“刺客”是來救他的?他一拍腦袋:救他!此時侍衛早已盡數被那刺客引走,他何不趁此機會救雲倦初出去?

雲倦初的聲音卻冷冷的響起:“你就守在這裏,一步也不許離開。”

“公子?”他不解: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雲倦初的眼神冷如新雪,像是早已將他的心事看透:“你若還當我是你的公子,便聽我的。”

雲樓公子的命令是沒有人能違抗的,他隻得停在原地,目光卻戀戀不舍的看著門外:門外縱然有千重險阻,卻還有著一線希望……

“想想你的弟兄。”雲倦初又說了六個字。

隻六個字便冰封了他所有的衝動——是啊,他還有十萬弟兄,他的確不能連累了他們。身處天平之間,一端是十萬弟兄,一端是再造恩人,孰輕孰重似乎明白確切,可他就真的能將這一份恩情坦然放下嗎?難道他的公子就真的這樣瀟灑超脫嗎——他為什麼總愛拿隻身性命去換取他人?難道他的命就真的比誰都輕嗎?

與此同時,追丟了“刺客”的侍衛們也紛紛歸來,重回原位的層層看守也徹底斷了他的念頭。

“這是什麼人?跑得比兔子還快!”“對皇宮比老子還熟!”

——耳邊傳來侍衛們的議論,他不由看向雲倦初,隻見他的眼睛越來越亮——他究竟想到了什麼?

像是要解他的疑惑,雲倦初微笑,旋身向殿內走去。

他不自覺的跟了進去。

雲倦初在榻上坐下,將一具古琴置於膝上,輕輕拂拭著上麵的灰塵,低聲道:“你可知我剛才為何不讓挽卿過來?”

他當然不知道。

雲倦初又問:“那你又可知皇上為何放任挽卿說了那麼多大逆不道的話?”

他依舊不知道。

“那是因為他要積蓄自己的怒氣,以便痛下決心——”雲倦初抬起頭來,眼波如水,“立時殺我。”

“啊?”他不由瞪大了眼睛,心道:皇帝老子要殺人還不是想殺就殺,用得著這樣痛下決心?

雲倦初垂睫輕笑,笑聲中有掩不住的淒涼之意:“其實……大哥,他本是個極善良、極心軟的人……”

琴上灰塵已然拂盡,露出古舊的琴身,中間君弦已斷,雲倦初伸手拉直了卷曲的琴弦,接上,信手一撥,便有清冷的琴聲流瀉而出。

“在這個時候,衝動救不了我。”雲倦初的聲音在琴聲中低低響起。

他終於弄懂了雲倦初的深意:不論是他,還是其它任何人,此時若想懲一時之勇,都隻會激怒趙桓,讓他立時痛下殺手;即使僥幸成功,也隻能換來席卷天涯的海捕文書。

飄渺的琴聲在雲倦初手中漸已成調,和著他幽冷低柔的聲音:“我此刻還不能死,我答應過她的。”說著,他抬起眼來,眼中滿是希望,以及,信心。

“公子,你有辦法?”他的眼睛也跟著亮了起來。

雲倦初的目光幽然的飄向遠方,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他有沒有說他想到了什麼辦法?”蘇挽卿問。

“沒有。”王彥搖頭。

心房猶如千絲揪扯,浮浮沉沉之間,絲縷糾結成一團,剪不斷,理還亂,蘇挽卿卻一根也不敢輕易鬆開,生怕一鬆手,便會心墜深海。她隻得苦笑:“隔牆有耳,他或許不便說。”

“難怪公子手上一直在撥琴。”他忙附和。

四目相對,皆是苦澀一笑,誰都知道自己是在欺騙自己。

王彥忙又勸道:“公子向來料事如神,他既救得了大宋,又怎會救不了自己?”

大宋是雲倦初拿生命換的,他還能拿什麼去換自己?眼眶一熱,蘇挽卿忙閉上眼睛,強自鎮定著情緒,她不能讓心痛的淚水模糊了視線,為了他,她的眼睛必須保持澄澈,哪怕這樣會將殘酷的結局看得更清。她不能再逃避了,也不能再次選擇先他而去,既然他都從未放棄,她又怎能不陪他到底?

“對了,你今晚是來找我……?”她忽想起了王彥先前的話。

經他一問,王彥立時焦急道:“你可知明日……?”

她點點頭。

“你又可知公子接旨後說了什麼?”不等她回答,他便迫不及待的報出了答案,“他竟讓我請旨守衛法場!”

“他當真這麼說?”

“是!”王彥點點頭,“可我怎麼能去守法場?讓我親眼看著公子死,還不如殺了我!”

蘇挽卿輕歎一聲:“這便是你家公子——一心替別人著想,卻不管別人是否接受得了他的好意。”

“所以我才想起了姑娘,想請姑娘說句話,或許姑娘能勸得了公子,能明白他的心!”

蘇挽卿卻搖頭:“正因為我明白他的心,所以我不能勸他,反倒要勸你。”

“姑娘也要我作那不忠不義之人?”

“你若不答應,才是辜負了公子的一片苦心。”

“我明白,我們這一班弟兄,都聽公子的調遣,皇帝他當然不放心,我若是肯去守法場,便是與公子撇清了關係,皇上便不會再為難我們。可是,我……我哪裏……”說著,他濃眉一揚,“我豁出去了!他們讓我守法場,我偏要去劫法場,拚了一死,也要救出公子!”

“你可知公子還為何讓你去守法場?他就是怕你一時衝動,去劫法場,連累了眾兄弟!”

“我守法場,要劫豈不更加容易?!”王彥仍是不甘心。

一道閃電在心頭飛快的劃過,蘇挽卿站了起來:“是啊,的確更容易!”

王彥的眼睛都亮了:“你也讚成?那我這就去找在京的兄弟!”

“等等!”蘇挽卿叫住他,“劫法場的不該是你!你依舊得是守法場的人!”

“什麼?”

“是的,你依舊要去守法場,而且一定要是你!”蘇挽卿水眸之上薄霧散盡,瞳心有烈焰燃起,“我相信這便是你公子的意思,也是他的辦法。”

“可……”

蘇挽卿明眸若星:“你若想救公子,便不要怕擔這不義的罵名。”

王彥用力點點頭:“隻要能救公子,王彥我什麼都不怕!”

“那好,你召集你在京的弟兄,讓領頭的來見我,然後去找李丞相,讓他保舉你去守法場。”

王彥答應著,匆匆走出門去。

此夜真長,吩咐穩妥了一切,居然還是暝色幽深。雨聲漸止,得令的諸人已紛紛散去,隻留下淒清的燭火,流淌著燭淚,滴在心坎,燙灼而又不安。

“公子這回有多少把握?”王彥不安的問,他仍舊不敢相信剛才蘇挽卿吩咐眾人的便是公子的計劃,因為那些事情都實在太簡單,簡單到令人不安。

蘇挽卿搖頭:“恐怕沒有。”

“沒有?”

“沒有。”蘇挽卿點了點頭,隨手拔下頭上的銀簪,挑動著不安的燭火,發中的銀絲也隨著燭光閃爍,“他這次完完全全是在作賭。”

“公子他哪一次不是在作賭?哪一次不是置於死地而後生?”王彥反駁,想給自己找些希望。

的確,雲倦初所做的每一件事情,有哪一件不是先將自己推到絕境?又有哪一件不是絕處逢生?所以,世上才會有那麼多人傾倒於他的膽識和氣魄,可又有幾人知道他實際上一直是在下一盤危險的棋?一人一事皆是棋子,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人心乃至天下仿佛都控在他手,其實他自己才是局中最危險的一卒,若有一步之差,便是萬劫不複。

而他每次都能化險為夷,靠的自然是這世上絕無僅有的智慧。可這又是怎樣一種智慧啊!隻有她知道,這是一種痛!是一種對權勢的了解,對人性的認識,更有對人間背麵的清醒——時時將自己推入深淵,用一己之身去祭祀黑暗,拿一腔熱血去換取光明——這是怎樣一種淒涼的“智慧”!

可這次,他還能贏嗎——這次他賭的可是他從來都掌握不了,甚至從來不敢奢望的東西。在嚐過一次次背棄和傷害之後,他怎麼還敢在這廂下注?

“公子他這回賭的究竟是什麼?”王彥忍不住問。

半晌,蘇挽卿方才淒涼的笑了笑:“……是人間有情……”

遲遲鍾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淒清的夜為何總是沒有盡頭?——已到了天明的時刻,暝色卻依然固執的占據著天空。

趙桓不知道自己已呆呆的在熏風殿裏坐了多久,隻知道雨聲在滾滾紗幕之外漸漸歇止,鈴聲在風中越搖越急。心念一動,他走出熏風殿,拾級而下,踏上了深長的甬道。

看著甬道兩旁的燈火正一盞接一盞的依時而滅,他忽然覺得淒涼得可怕,他很想讓這些燈再多亮一會兒,心裏卻知道這不可能,因為這便是皇宮裏的規矩:到時便要滅燈,不論天有多黑,也不論這燈給人們帶來了多少光明。

甬道的盡頭依舊佇立著那座清冷的宮殿——玉辰宮,趙桓下意識的向它走去,思潮翻湧,一時竟也理不出個頭緒。

揮手示意眾侍衛免禮,他走進殿內,殿內依舊是一點幽幽的燭光,一如當年,這次,他卻沒有再叫人點燈,因為他不知道光亮之下他要與雲倦初相對的,是怎樣一副麵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