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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退敵之計很快就定了下來。

前方探馬來報,道是從宋金邊境凋回的八萬兵馬,由鎮西節度使吳玠率領,已於太原城內集結完畢,幾日來但見城中揚塵滾滾、兵來將往,眼見便要進發來攻。

義軍頭領們一商量,便有人提出一“圍魏救趙”之計,言道不如佯攻壺關縣城,則太原吳玠必要派兵來救,義軍大部便可或於途中埋伏攻擊或趁虛而入太原。眾人議之,都覺可行:一是官兵八萬,己軍十萬,數量上應可調配自如;二是己方仰仗了地勢,萬一吳玠未出全力救援壺關,義軍也可順勢切斷其首尾,而即使他反應過來想以兩截斷軍反成合圍,這在此崇山峻嶺之中又談何容易,凡是義軍神出鬼沒容易予以打擊。詳細商議了一陣,都覺萬無一失,而徐歡和夏雲楓正要借比試戰功上位,便把攻打壺關的任務交與了二人。

這天夜晚,雲低風急,兩大寨主找了六寨主羅克強作裁判,各率部眾下山,言定誰先拿下壺關城便尊誰為一寨之主。於是隻見黝黝山道之上,兩隊人馬一齊向山下迤邐而去,夜色茫茫,難分難辨。

山下足音紛雜,山上卻是一片寂靜,回首望,演武場、點卯堂、會客樓、箭樓……一片黑沉沉的房屋掩映在夜色之中,隻有現正作著靈堂的聚義廳還亮著長明燈火,映得白幡白布泛著森森的冷光。“梆——”耳中傳來的更聲告訴已是醜時——到時候了嗎?一直扶柱眺望的人將目光又移回了正前方,前方綿綿的山巒在他眼底起伏蕩漾。

“師傅,你怎還不睡?”夏群偏頭看那人,暗暗凝眉。

山崖邊的草亭內,灰衣斜靠亭柱,一動未動。

夏群便又問:“你究竟在看什麼呢?”

雲倦初終於有了絲反應,回答:“看光。”

“光?”

雲倦初伸出手來,指著山下西北方的遠處:“看見了嗎?那個有光的地方,就是壺關縣城。”

少年哦了一聲,隨即又是不解:“看這個幹嗎?”

“看這些個燈光何時變成火光。”

少年看了說話人一眼,忽然覺得這夜比以前所有的都涼。深吸了口冷氣,他轉過臉來,從懷中掏出一物:“師傅,請問這是什麼?”

話音剛落,就聽見隆隆一聲悶響和一陣劇烈的咳嗽同時爆發。

這響聲在山上聽來隻是隱隱約約,而在山下卻如悶雷一般。隻聽轟隆一聲,就在走在前頭的人即將走出山口的時候,滿山坡的石塊夾著雪沫滾了下來。

幸好峽穀裏行走的義軍都是長期轉戰山地的,大多知道躲避之法,都或找塊大石或尋株大樹在後頭避了,雖然石流滾滾卻也未真傷得幾個,隻走在最前的幾人因在穀口,一來倉促躲閃不及,二來石頭大半衝了他們前去,眼見著就被逼進了山溝裏。石流滾了一陣,終於停息下來,驚魂甫定的眾人急忙趕上前去,向山溝裏尋找,紛紛喚著同伴的名字。

“小夏——”“雲楓——”羅克強也在山溝裏尋覓,卻又不敢扯著嗓子喊,怕亂了軍心。隻得一個個撥拉開地上受傷的弟兄,一一低問過去,正焦急時,一襲白衣映入眼簾,他疾步上前,抱起那人:“雲楓?”扳過那人一看,卻覺有異,一把扯下他麵罩,不由大吃一驚:“你?!怎會是你?你家雲少呢?”

原來那白衣人確是夏雲楓手下假扮,那人無奈一笑,將麵罩拉上,低聲言道:“六哥,我家雲少馬上就來,他請你先帶了弟兄往壺關趕,他在城門處與你彙合。”

“他人呢?”羅克強麵上大急,心頭卻隱隱明白了什麼。

白衣人沒有回答,他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土,隻留下一句:“我帶雲少拜托六哥了。”說完便又往最前頭走去。在他身後,隊伍又漸漸整合起來。

羅克強看著,腦中似懂非懂,正沉吟時忽覺手上粘稠,一低頭,看見掌心裏還沒凝結的鮮血,再一抬頭,身體卻比心思還快,一個箭步他飛到了那人身邊,一把捂住那人摁在腰間的手:“你受傷了?”

那人點了點頭,從袖中掏出一物:“就是這個,隨著石塊一起下來的。”

羅克強瞥了一眼,頓時臉色比那人手裏的鐵蒺藜還要青黑。

青黑色的還有少年手中的令牌,忍不住又瞥了眼其上銘文,然後他盯住了眼前人:“你究竟是什麼人?”

雲倦初沒有回答,是不願答也不能答,他彎腰想撿起不小心掉在地上的藥瓶,卻被人搶先一步——夏群一手拿著令牌,一手拿著藥瓶,聲音在抖:“你,你到底是哪邊的?”

雲倦初掩唇,輕咳中挑眉看他:“這,你是從哪裏來的?”

“雲少讓我還你的,他說他不需要,讓你留著自己用。”

竟會隔閡至此?!再不肯言聽計從,是應該幸他人終於自有主張,還是該歎自己多此一舉?一抹冷笑溢出唇角,雲倦初靠坐亭柱之旁,又是一陣劇咳。

少年見了,不禁皺眉,咬咬牙走近一步:“說出你的真實身份,我就把東西還你。”

卻聽雲倦初喘息著冷笑出聲:“你還知道是‘還’?”

“你?”夏群語塞,想想又道,“大丈夫成大事不拘小節,夏群雖然年紀小,卻也有責任保衛義軍!你說不說:你到底是什麼人,怎會有丞相府的令牌?你……你到底是不是朝廷的奸細?”

雲倦初一手掩口,濃睫掩眸,淡淡一笑:“不錯。”

“你?!”少年一驚更一慟。

卻見雲倦初閉上了眼睛:“但我更是義軍的……”話沒說完,身子就是一歪。

夏群見狀忙搶上前去,將藥往他嘴裏塞,正在這時,卻見遠處火光升騰。手一抖,藥丸便從那人唇邊滑落下來。

而在火光乍起的壺關城下,一場激戰正在展開。

壺關縣城不大,平日裏也隻有縣府千餘步兵駐守,軍民總和不過三萬。此時,義軍分作兩股,已將縣城包圍了個嚴嚴實實。夜幕沉沉下,忽聽得幾聲突火槍爆響,一時喊殺聲大起,義軍一部突出,向城門吊橋攻去。而城上守軍,稍一錯愕後立時回過神來,於是頃刻間便見箭石蝗蟲般撲下。

隔擋開流矢,羅克強抬頭眺望,隻見陣前城下,徐歡部眾以盾相擋,冒著箭雨奮力前行,一時倒也沒有太大傷亡,但也畢竟被這鋪天蓋地的箭石阻住了前進速度,更別提接近吊橋。而他所在的這一部,夜色中也未點火把,看不清帶頭的白衣人的神色,隻是按兵不動。

心下思潮卻比這血火殺伐還要翻騰滾沸,他自然猜得到這邊冷眼旁觀目的,再想起方才石流、暗器,隻覺渾身涼透。颼的一聲,一支流矢又從耳邊飛過,他不閃不避,隻顧再看城樓下情形。隻見就這片刻思量時分,義軍已然殺至護城河邊。縣城的護城河不過寬丈餘,這天氣裏已是結了一層薄冰,義軍中不少人便直接踏了上去。羅克強一見,心中不由一緊,果然隻見剛開頭幾個還好,再後來跟上的便隻聽“喀喇”一聲響,冰麵裂開,人就落到了水裏。但太行義軍當真勇猛,落水之後便泅水過河,雖則天寒地凍,竟也都不以為意。但這樣一來,便少了防禦箭石餘力,不多時,水麵上已浮起一層血紅,然卻沒有人退縮:那邊岸上,人甫登岸便拋繩索攀援,緊接著便有雲梯跟上,同向城頭登去,一麵更還有力大者手持大刀板斧,劈向高懸的吊橋;而岸這邊,一眾漢子發一聲喊,條條雲梯橫跨水麵,再一聲喊,水中忽就挺起座座山一般的脊梁,鐵一般的臂膀將同袍們前進的步履抗在肩頭。

眼見此情此景,饒是鐵血男兒也不禁熱淚盈眶,羅克強抹下眼角,眼中映出一片火光,原是城上官兵在以火箭射雲梯,那些箭上都是浸了油的,入水也不熄滅,護城河中頓成一片火海。而城頭上,義軍中少數藝高人膽大的已攀上了城樓,正與官兵們搏殺,常常隻見一支火箭剛剛飛出,射箭的人就也跟著從城頭飛下,而再然後便是扔他出來的人……一一都墜在護城河裏,激起一片不知火花水花。

地麵和河麵都已被鮮血染紅,白雪早被水火融化,一道道猩紅的血水遍地奔流,一直流到不遠處人的腳下,羅克強按下刀上機簧,便要抽刀衝上,卻被人一把拉住。

“奶奶的,等你們個頭!”平日裏總愛拽文的他此時也忍不住破口大罵。

火光映得拉他的人眼睛也是通紅,聲音嘶啞的說道:“雲少說,等見了他時,才許動手。”

“見他奶奶!”羅克強連刀帶鞘一齊摔在地上,卻沒有挪動腳步。

不遠處,紅光又長。

漠漠黃雲濕透木棉裘,這一日注定沒有陽光。

隱約是更聲喚醒了昏睡的人,雲倦初睜開眼,看見少年一臉焦急又煩惱的神色,還有手中緊攥的藥瓶和令牌,於是就將臉別到了另一邊:亭外,山外,黃雲漫卷處,火光、濃煙。

“幾時了?”他問。

“卯時。”夏群遲疑了下,還是回答了他。

“兩個時辰了。”他沉吟。

聽到夏群道:“對不起。”然後,藥瓶便還了回來。

他接過,搖頭:“我不是算我昏過去的時間。”眸子看向濃雲深處,“我是在算攻城的時間。”

“哦?”少年不自覺的詢問,眼中依舊充滿戒備。

“有點長了。”雲倦初道。

“為何?”

“壺關守軍不過一千疲兵,又是突襲,攻城何用如此之久?”雲倦初直起身來,山風震得他衣袍烈烈作響,他的聲音卻無比清晰,“除非城中增了伏兵。”

話音未落,忽聽遠處一聲響,一股濃煙竄入雲端,火光映透了半邊天空。

雲倦初猛然站起,一聲低呼:“雲楓!”

從天而降的可不正是夏雲楓!

這頭攻城正值膠著之勢,城上城下殷紅一片,早分不清血光火光,人人都殺得雙目赤紅,一場噩夢之中早不辨同胞敵我。城下的隻道不顧一切衝進城去,而城上的則隻知拚盡全力將人扔下城樓。血肉相搏中,偶爾得空拭下血汙了的臉麵,卻覺更熱更腥的東西又濺上眉間,擦拭的手剛要放下,卻忽覺手背上一片冰涼掠過,抬眼,不知何時,竟滿天飛雪蒼茫,而在雪中,與白雪一同出現的身影比突飛的細雪還搶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