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時被那雙異樣的目光震撼了。那目光似含有某種訣別的悲涼。又顯得神秘,他捉摸不透。這位安代娘跟安代王—樣神秘。這個隻有百十多戶的哈爾沙村,處處彌漫著—種神秘的氣氛。什麼呢?是大漠的亙古的寂靜給這裏投下的暗影?是空前的天旱斷了農民的生路而產生的絕望氣息?還是那個代代相傳的神秘的歌舞安代所造成的特殊氛圍?而這—神奇古老的民族文化的源又是什麼呢?雨時思索著。那個安代王是—位多麼古怪的老頭!為了種那個沒多少希望的紅糜子,卻拒絕參加跳安代!而這位安代娘對安代卻又表現出了如此的以死相求的訣別情緒,為什麼?他朦肽意識到,要想揭開這些個奧秘,就得從安代著手,去認真地觸摸安代這古老歌舞的脈搏,探尋它的源頭。
孟克村長安排他吃派飯。就是從村的—頭吃起,—戶也不拉過。住呢,在村長家。前兩年分的時候,把隊部房子也分掉了,上邊來個人什麼的,都住村長家,他再從村基金裏提取招待費。他有五間三麵青石磚房,沙窩子裏很夠氣派的。
家家戶戶會把好吃的拿出來招待你的,派飯習慣吧?孟克問。
下鄉來就是吃百家飯的,無所謂。別讓老鄉們為難就成。雨時整理著旅行包。你這是幹啥?
我想不在你這兒住了,有個更合適的地方。哪兒?
那個安代娘—荷葉嬸家,有個北炕。她家——?孟克的聲音拖得很長。怎麼樣?
嗯,有些事也不必瞞你,荷葉嬸這人,嗯,這麼說吧,她當過列欽,—生行為隨便,作風嘛——那個,有點影響。她家門前是非多,就怕有人說三道四。
哈,這個呀,無所謂。我是現代型的,不計較外界議論如何,我有我的行為準則,從不被輿論左右。雨時笑著說,提起旅行包。
孟克覺得這個人好牛性。—想,荷葉嬸已經五十多歲年紀了,這小夥頂多二十七八,料想也不會發生啥風流事。於是他笑嗬嗬地幫著雨時提包,說去那兒也好,守著安代娘,工作起來也方便。他惦記著雨時能帶來那筆款子,也不計較自己提不出招待費了。
荷葉嬸頗感意外。她把北炕的炕席用笤帚仔仔細細地掃幾遍,上邊鋪上塑料布,炕角地邊,又撒了白白—層六六粉,壓壓跳蚤。沙坨子裏的村戶,最適宜繁殖這類精明的寄生蟲。她的老皮老肉不怕那火辣辣的疼癢了,也擠不出多少血來,可別咬壞了這位細皮嫩肉的城裏小夥子。
雨時這回才發現荷葉嬸的房子老得像個烏鴉窩。他擔心哪天黑夜,房子塌下來活埋了他和荷葉嬸。不過這種擔憂是多餘的,因為房子的結構和材料極簡單:牆是葦箔外邊抹了幾層泥巴,房蓋是柳條色上邊壓了—層高梁秫秸和蒲草,再用堿土抹了—下,房梁和檁子也沒有碗粗,這些東西即便是壓下來也不至於出人命,這種簡陋的房子,在哈爾沙村較普遍。當然也有髙等的,像孟克村長那樣不知幹啥先富起來的大戶。
荷葉嬸家吃水很困難。原先屋前邊的窪溝裏有—眼小沙溪,現在千了,跟村裏好多沒深井的人家—樣,必須到南邊五裏外的哈爾沙河裏去挑。那哈爾沙河是條沙漠河,從—片褐黃色的幹沙溝裏淌過,幾乎被兩岸幹旱的沙漠吸幹了,若斷若續,水渾黃而發澀。雨時幾次早起想給荷葉嬸去挑水,結果幾次都發現水缸是滿的。有人比他早起先挑過了。
誰呢?今天—早,窗戶紙上還沒落亮。—聽外屋有水桶碰撞聲,他就悄悄起身,跟隨那個人奔哈爾沙河去。
那個人走得好利索,微躬著上身,腳步如風。當那人裝滿水桶時他出現在那裏。
原來是你—你叫鐵柱吧?雨時聽說過此人。嗯哪。鐵柱神態委瑣,躲躲閃閃。幹嘛—大早挑水?磕磕碰碰的白天挑多好?白天?……嘿嘿嘿,村裏人愛嚼舌頭根,犯不上。坐—會兒,抽根煙吧。雨時遞給他—支煙,坐在河邊。鐵柱猶豫了—下,接過煙,蹲在離他稍遠—點的土坎上。
你跟荷葉嬸好了幾年?雨時問。這……
沒關係,隨便聊聊,荷葉嬸都跟我講了。沒幾年,有個十來年了吧。鐵柱舔了—下發幹的嘴巴,偷偷瞅—眼雨時。那你為啥不娶她?
娶她?嘿嘿嘿……鐵柱翻動了—下白眼珠咽下話。咋的呀?
不咋的,嘿嘿嘿,鐵柱遲疑著,後來還是說道:誰敢娶她呀,大了好多不算,當過列欽!嘿嘿嘿,當過列欽又咋的了?
你這文化人還不知呀,鐵柱放低了聲音,那時的列欽女,跟窯子娘們兒差不離……他又嘿嘿笑了兩聲,像夜貓子叫。
雨時頓時像被馬蜂蜇了—樣,從地上猛地站起來。對方的話如此赤裸而坦率,倒使他—時無言以對。他真想—巴掌扇在那張委瑣的黃臉上。但他強抑製住自己。
原來你把她當成窯子娘們兒睡了十來年!雨時的眼睛刀子般盯住對方,冷冷地說:不過你別忘了,是這位列欽荷葉,叫你這具半死的僵屍知道了自己還是個有雞巴的男人!要我是荷葉嬸,早把你那褲襠裏的寶貝割下來喂狗了!
鐵柱頓時大驚失色。
求求你,別跟她進!剛才俺是狗帶嚼子—胡勒……他—臉討好求饒的笑容。當初,他也是用這種笑容討好荷葉嬸的吧!
雨時當然不會把這話傳過去使荷葉嬸氣惱。他心裏深為荷葉嬸悲哀。
鐵柱挑著水搖搖晃晃地走了。雨時仍然坐在河岸上,凝視著腳下的哈爾沙河。叫它為河,實在是誇大了點,你看它,在黎明時的曙色中,似若—根細細的帶子,朦朦朧朧閃爍出—條銀灰色的光,靜而無聲。它的源頭就在上遊五十裏外的—座土山下邊。它是—條由許許多多被大漠擠壓出來的小沙溪彙成的河。可它就是那條頗有些名氣的西遼河的源流。因孕育了遼代契丹族的古文明而馳名。真令人難以置信,就這點蛤蟆尿似的水,就有那麼大神氣嗎?而且,何止—個契丹族,細究起來,比契丹族還早的東胡、鮮卑,後來的蒙古、秣韝、女真、滿人以及闖關東過來的漢人,都曾在這裏融會、發展,形成了這—帶的有聲有色的獨特的曆史文明。安代之所以那麼淵源流長,內蘊豐富,深沉悠遠,大概都跟這條河——被大漠擠出來的河,有關係吧。
天的黯黑色的帷幕被光的利刃無情地劃開了,於是,哈爾沙河的輪廓變得更清晰了。這時,他才發現,這條—根細帶子似的河,畢竟有它的不凡的驚人之處:它簡直像刀砍斧鑿般的硬是在沙坨子裏衝開—條河床寬溝,把自己不多的生命之水帶了出去!兩岸的流沙不斷地侵襲,河底的幹沙不斷地吸吮,而衝過這莽莽無際的沙坨世界,它是需要多麼堅韌不拔的努力和永不消沉的熱情嗬!這是—條固執的河,熱烈的河,他想。用—部分的水去浸潤兩岸幹沙,再用—部分的水去衝擊阻路的坨野,剩餘的當然似若—條線了,但它是—柄銀色的長劍,所向無敵。它是河的精靈。安代呢?他想,安代也是這—帶傳統文化的精靈吧?跟這條河—樣。安代娘是這精靈的化身,他想。
雨時站起來,依戀地看—眼那條河,往回走。對這條河,對這安代,他還沒揣摸透,他要在這兒長期紮下來。認識腳下這沙坨、這河,還有那安代,可不是—天兩天、—年兩年的事情,而是幾十年甚至幾代人的事情。好在自己是出生在沙鄉的土生子,身上流著沙漠的血。
他加快了腳步,上午要開—個老人座談會。當趕回荷葉嬸家時,正碰見鐵柱從院子裏匆匆往外走。他挑來的那—擔水,叫荷葉嬸全潑在院子裏。鐵柱的樣子顯得狼狽。
荷葉嬸嘴裏罵罵咧咧:癩狗!俺可真服了你了,給我滾!滾遠點!她望著鐵柱遠去的委瑣的身影,眼淚汪汪的,不知是憐他還是憐自己。
他沒說話,也不好說什麼。招呼上她,便去村長孟克家開會。
他沒想到村子裏超八十高齡的老人竟有四五名,七十以上的也有十多位,窮鄉僻壤、貧瘠沙坨竟如此養人。雨時把預備好的幾瓶老白幹、煙卷、糕點,——拿出,讓老人們邊吃邊喝邊嘮扯。氣氛—下子活躍了,不是繃著臉端坐著座談,而是喝著酒吃著點心紅著臉扯談。雨時的方式,—開始叫孟克著實吃了—驚,後來發現這招極高明。他覺得這小夥子,不簡單。輕易地敲開了這些陌生老人們封閉的心胸。
安代這玩藝,蒙古大帝成吉思汗把科爾沁草地分給他弟弟做領地時,就跳開了。小時聽爺爺講過。—位豁牙露齒的八十多歲的老者首先開口。
安代實際上指—種鬼神精靈。—位念過舊書的老人慢條斯理地接著講開,傳說幾百年前,漠北大庫倫的活佛彌勒佛的母親得了—種鬼怪纏身的病,召集眾喇嘛念經也不頂事,彌勒佛隻好請來薩滿教的孛驅鬼,並召集四方百姓—起又唱又跳,這才暫時將鬼降服。孛告訴彌勒佛爺,要想徹底治好這病,必須到漠南的小庫倫和蒙古鎮休養。這樣佛爺的母親坐車南下,當車子走到達爾罕旗時,車廂的木板裂開—條縫,—小部分安代鬼遺露出來留在達爾罕旗;當車子行到小庫倫時,—隻車輪散了架,安代鬼的—部分就散落在庫倫旗境內;當車子修好走到蒙古鎮時,又遇到—夥兒強盜,將車子搶走,剩餘的安代鬼就全部留在蒙古鎮。從此安代就流傳在達爾罕、小庫倫、蒙古鎮—帶了。
你這說法太玄乎了,其實安代就兩種。另—個老人咯嘣咯嘣咬著餅子,表示異議,—種是敖日戈安代,也就是說婚姻不幸引起的安代,—種是阿達安代,意思是鬧鬼安代。敖日戈安代主要是給女人治病時,大夥兒連唱帶跳;阿達安代主要是孛和列欽驅鬼避邪、消災滅禍時領著大夥兒跳。那會兒跳安代,哈,幾個村幾個鄉聯合起來跳,—跳就是七七四十九天,短的三五天!瘋著哪!
雨時非常興奮,捕捉著老人們的每言每句,——做著詳細記錄,並不時啟發著大家。
—直沒有發言的荷葉嬸,慢慢呷著—杯極釅的老紅茶,這時開口說道:
說起安代的起頭,有很多說法。這些個說法中,有—種傳得最廣,俺小時候聽師傅講過:說古時,郭爾羅斯旗有—個老人,他的獨苗心肝女兒得了—種病,老不好,聽鄉親們勸告,用牛車拉著女兒去很遠的蒙古鎮去求醫。—天來到小庫倫的白音花草灘,車軸突然折斷不能走了。女兒的病變得越加重了,老人萬般無奈,唱起了抱怨命運的悲歌。他的歌聲感動了當地的老鄉們,大家都來圍著牛車同老人—起合唱跳躍,安慰他痛苦的心靈。沒想到這歌聲和熱烈的場麵竟打動了病人的心,也從車上下來跟大夥兒—起又唱又跳,渾身出汗,病真的—天天好起來了。安代這名稱就由這兒來的,安代,也叫奧恩代,意思就是抬頭起身。
抬頭起身!啊,太妙了,這故事真有意思,有琢磨頭兒!雨時感歎起來,為得到了某種心靈的啟示而激動不已。這就是說,勞動人民在艱難的生活中,不平的命運安排下,創造了安代,安代跟他們的命運息息相關。從那個黑暗的日子和不平的命運中抬頭起身,這就是通過這—歌舞生發出來的強烈的呼聲!
雨時的心中,突然萌動起—念頭:這裏正麵臨著大旱,何不組織—次規模大—點的安代演唱會,甚至模擬—次祭沙祈天、驅邪求雨活動,並邀來電視台的同學拍—次錄像?這可是極珍貴的資料,往後荷葉嬸這些個老人—旦去世,安代的許多唱法舞姿就失傳了。應該幹—下,這是值得—幹的事情。再說,電視台經濟上腰杆子粗,他們若能參加,對哈爾沙村無疑是極有益處的。他給電視台文藝部的同學,寄去了—封長信。
老鷹坨子,活似振翅欲飛的老鷹。那禿頂頭高高昂起,傲視著空的天、曠的野、漠的沙。他們到達老鷹坨子時,已經是黃昏了。選—片長有雞爪葦子的窪地卸了車。有雞爪葦,說明挖沙井能出水。倚坨根搭馬架子。他們很是費了點工夫。埋柱子、上橫梁、蓋柳包,每項活兒都不能馬虎。馬架子要經得起夜裏來光顧的野豬的蹭擠,還有無時不有的風沙的襲擊。不多時,這片空曠多年的沙窪灘上,終於戳起了—座三角形馬架子,顯示了人類原始的創造性智慧。馬架子—頭,老雙陽和狗蛋居住。那—頭,歸黑犍牛和老狗克二龍占有,這是怕它們夜裏抵擋不住沙狼的進攻,給予了人的待遇。
狗蛋,去撿些枯根幹柴來!老雙陽在—邊察看地形,準備挖沙井。
狗蛋蹦蹦噠噠地跑過去,嘴裏吹著口哨。他要好好欣賞—下這—帶迷人的風光。想象中,那裏長滿了老瓜瓢、酸不溜、羊奶子藤,沙坑裏盛滿了鵪鶉蛋、野鴿子蛋,還有野蜂蜜。
不要走遠,小心張三!張三?
狼!進坨子忌諱直呼這個獸類的尊名,但他還是脫口而出。隨即,罵開了,你這臭王八羔子,囉嗦個屁,還不快去!
狗蛋野慣了,倒不在乎那位尊獸,提—提往下滑的褲子,顛顛跑過去了。
當他爬上老鷹坨子的禿頭頂時,正趕上西邊那輪回窩的日頭,被大漠吞咽著。看著那壯烈的情景,他驚呆了。他—動不動,挺著黑黢黢的肚子,靜靜地注視著。他感到了那日頭的痛苦,那掙紮般的微微顫抖,那失去閃亮光色的可憐樣兒,都傳達著切切實實的痛苦。現在那已不是日頭了,簡直是—塊剝去蛋殼和蛋清的雞蛋黃!毛茸茸,溜圓圓,中間呈橙紅色,周圍顯得金黃金黃,被下邊的線條清晰的大漠貪婪地吞吸著,撫弄著,漸漸地剩下小半圓。大漠真饞,他咽—下口水。這時,他忽然發現這邊沙坨上遍地流灑起從西邊溢過來的霞暈,白白的沙坡上像是鋪了—層黃金碎末,不,是把那個雞蛋黃薄薄攤灑了—層!他呆呆地站著,不邁步,似乎不忍心踏碎了這美麗無比的黃金碎末和攤灑的蛋黃。霞暉也用它那柔和的線條,包裹著這半赤裸的孩子。不多時,那攤灑的蛋黃在變,開始橙黃、暗黃,漸漸又收縮卷邊,呈現出淡淡的紫紅、又淡淡的紫黑……他驚異地向西方尋視,原來那半圓的蛋黃業已被大漠吞下去了,隻殘留了—抹紫霞像是揮灑的淚水!他也眼圈濕濕的。
狗蛋!站在那兒發傻,丟魂了?他戀戀不舍地收回目光。—想起要幹的活兒,他的情緒又振奮起來了。走下坨子時省下了雙腿,抱頭往下—滾,卷起—團塵沙,像—個放倒的木頭—直滾到坡底。爬起來時成了土人,呸呸吐著嘴裏的沙子,開始撿幹柴。受風坡上,半埋半露著許多枯根,這是唯—能證明這—帶多少年前還曾是綠色原野的遺物。他連踢帶掘,很快抱來了—大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