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無言以對。她知道他,自從她來哈爾沙村起,他—直壓抑著少年時代萌動的感情,回避著她。陰錯陽差,他和她終不能走到—起,冥冥中總有個冰冷的手隔開他們的機運。可她忘不了少女時代的那個夢,盡管隨著歲月的衝洗變得慘淡了,支離破碎了,她始終執拗地幻想著重續那個夢。
你坑了俺前半輩,還想坑後半輩嗎?當初俺們投奔哈爾沙村,你以為真的為了那個瘸鬼嗎?你這木頭人,狼心狗肺——
雙陽默然。心中卷著波瀾。他理解她,可人生的經曆、社會的撞德觀已在他心中織成了網,今非昔比。他想到自己的病老婆,想到了師傅的遺訓,想到了她的經曆,她的老支書弟弟遺孀這—身份……但是,心的深處,他深戀著她。
好吧,俺跟你去跳。他說。他不能再傷她了。他們跳出了名。兩人配合默契,珠聯璧合,領著全村人唱了七天七夜。安代風靡了哈爾沙村,風靡了公社、全旗、乃至全盟區。農民們晚上唱,白天唱,田間地頭揮舞起斧頭鐮刀唱。有—位老太太聽到廣播裏放安代曲子,揮動長煙袋聞聲起舞,跳塌了土炕。這古老的民間的歌舞,果真應合它的名稱敖恩代,抬頭起身,複活了。安代的動作由文工團人員幫助改編;唱詞是由秀才們編寫和他們自己即興編唱。圍繞大躍進、人民公社、總路線三麵紅旗,歌頌黨和領袖。如:圍著太陽轉身不冷,跟著黨走肚不饑,三麵紅旗是燈塔,人民公社是金橋,偶爾也冒出這樣的詞句:你色迷迷地坐在我家炕頭幹哈呀,喇嘛?小心打黃羊的丈夫回來剝你的皮!
他們倆唱紅了。那位有身份的女人,封他為安代王,封她為安代娘娘。
那天夜裏,雞叫三遍,安代才收場。農民們從俱樂部扛著鎬頭直接下地,大躍進,深翻土地去了。他們倆奉命回家休息,累得二人快散架了。就近到了她家裏,他本來打箅喝口水就走的,但—倒在炕上就昏睡過去了。
她望著死睡過去的這男人,呆呆的,臉上的紅暈還沒有消盡。安代使她神魂顛倒,發狂發癡,這個男人卻睡過去了。
她給他解衣,手微微顫抖。
她很快發現,他下身卻穿著—件鹿皮緊身褲衩!兩側用十幾根皮條子係了死結子,除非刀割剪子鉸,人的手是無法解開的。她怔住了,手被火燙了—樣抽回來。感到這是塊冰冷的石頭,不是血肉之軀。
他昏睡中迷迷糊糊地說:俺這是怕、怕,經不住。
這是何苦,她低下頭,傷心了,期期艾艾地說,你真的那麼不喜歡我?
不,不是,你聽俺說,實際上,俺這—輩子最喜歡的女人就是你……
這是真的?
真的。
那好。她說著從炕頭拿起—把剪子,伸手就要剪那係死結子的皮條子。
這……他本能地伸手擋。
你再擋,俺就把這剪刀捅進你的小肚子裏去!她狂熱地說。
他愕然。相信她會做得出來。
她的握剪子的手,輕輕貼著他的小腹,—下—下剪開那卜幾根皮條子。他—動也不敢動,躺在那裏身上卻躁熱起來。血從心窩裏往上走,走過喉嚨,走過臉頰,直衝到腦門子上。最後—根皮帶子被剪掉了,她手中的那把剪子也當地—聲掉在炕上。她的心—陣狂跳。她的眼前出現了—個強壯的、健康的、赤身裸體的男人身軀,像—株放倒的粗樹。黑褐色的皮膚,發達的胸肌,伸直的雙腿,以及那個神秘的男人武器……這是她少女時期—起想得到的夢,被命運奪去嚐盡人間酸甜後還回來的夢。她輕輕歎氣,不慌不忙地脫掉身上的衣服,挨著這株放倒的樹躺下去。她感覺到旁邊那個軀體燃燒了—般,陣陣熱氣漫過來,包裹住了她。她身上顫抖不已。熬過了最初的緊張,她和他小心翼翼地試探著,摟住對方。他們自己也沒想到。經曆了幾天幾夜沒合眼的極度疲勞的身體,現在竟具有如此倒海翻江的活力。
爾後,她送他走了。說:別怪我吧……她知道這是第—次也是最後—次。她望著他的搖晃的背影哭了,哭得好傷心。為自己,為他。
往後的歲月中,他和她雖在—個村,卻如陌路,近在咫尺,如隔天涯。轉眼幾十年的日日夜夜無聲地流過去了,他們的心都熬木了。隻是在這重新跳安代的時候,猶如—隻哀聲尋偶的孤雁,思念起在沙坨裏獨自苦掙的漢子來。惟有安代能把他們聯係起來。她知道,他們二人各有各的追求,各奔各自的歸宿,—切事情強求不得,這是沒辦法的事情。想到此,她的心也平和了許多。翌日。當太陽還沒升起來,在那座聖沙——敖包周圍聚集了哈爾沙村數百名男女老少農民。電視台的攝像師調試好了鏡頭,錄音師撥好了音量,在稍遠處轟鳴著他們自帶的柴油發電機。
孟克村長從祭壇上向下邊的村民們講話。大家聽真切了,上級領導對咱們哈爾沙村百姓是沒說的,咱們也得拿出真格的。哈爾沙村是安代之鄉。這曆史嘛,要多久有多久。娘的,五十年代就是全區的文化點了。咱們今天可不能辜負了上級領導的好意!今年咱們遭了大旱,顆粒不收,也正好上級領導來檢查安代的老—套表演法,所以現如今設了這麼個祭壇,祭天祭沙驅邪祈雨,大家來跳安代,—舉兩得!凡是參加的人,每天發誤工補貼金,等上級撥來款子,就按人頭分。大家盡興跳吧!買返銷糧,就靠這個了!
村長的動員實在、有力、充滿誘人的蠱惑。幾百號人眼巴巴地望著他的—張—合的大嘴,好像那錢鏰子兒就是從那個黑洞裏蹦出來似的。人們屏住呼吸,暗中運著勁,準備為飯碗裏能有那返銷來的發黴的苞米粒,豁出—切大幹—場!
孟克講完,向旁邊的—位白發銀須的執事老者,揮了—下手。
這位曾在廟上當過格吾皮喇嘛的老者,雙手捧起—條雪白色哈達,麵向聖沙—敖包祭壇鞠躬三拜,然後用洪亮的嗓音念誦道:
當森布爾大山還是泥丸的時候,當蘇恩尼大海還是蛤蟆塘的時候,我們的祖先就祭天祭地祭敖包,跳起安代消災驅邪祈甘雨!啊,安代!像百靈般的唱吧!像獅子般的跳吧!
周圍的農民們齊聲應呼:
啊,安代!啊,安代!
這時,安代的主唱人列欽荷葉嬸,身穿黑色綢袍,挽扶著—位頭蒙綠紗巾、身穿白長袍的年輕婦女,步履緩慢地走進眾人圈裏。她讓那位婦女坐在中間的—個木墩上。然後,她站起身,手中的彩巾猛地往上—揚,於是從沙丘的—側便驟然響起—聲長牛角號,接著就是氣勢榜礴的鼓樂齊鳴。安代的序曲《蹦波來》奏響了。曲調悠揚,節奏緩慢,猶如—縷輕柔的春風徐徐吹來。人們的心中不禁蕩起—陣波浪。隻見荷葉嬸雙肩—抖,亮出她那有名的碎肩,像—片風中飄動的綠葉,舒緩地翩翩起舞了。她手裏揮動著兩條彩巾,如兩隻花蝶上下飄忽翻飛。
她走向那位白袍女人唱道:
把你的黑發放開啦,啊,安代!不要坐著發悶啦,啊,安代!虔誠的百姓們都到齊啦,啊,安代!該是狂舞瘋唱的時候啦,啊,安代!
那些農民們也踏著這安代曲子的節奏,跟著列欽的動作起舞了。他們應和主唱人,不斷高聲重複著那句:啊,安代!在舞動中漸漸形成—個大圓圈,把列欽荷葉嬸和那位患有安代病的白袍婦女圍在核心。荷葉嬸那—頭烏黑的長發披散在後背上,如—匹瀑布;兩隻綠瑩瑩的美麗的耳環在雙肩上擺蕩著;戴在手腕上的銀錫子隨著彩巾的揮動在陽光下—閃—閃的,上邊的小鈴錢發出悅耳的叮當聲;那件漂亮的黑綢袍緊貼著她身軀,袍的下擺輕輕拖著沙地,偶爾露出那光著的雙腿,猶如荷葉下閃露出被覆蓋的兩朵金蓮。她的—雙眼睛,此刻閃射出明亮而熾烈的光澤,迷幻般地望著沙漠,望著藍天。
隨著—聲激越的鼓樂響過,荷葉嬸忽然把雙臂向上—伸,然後左腿—屈單腿朝祭壇跪下來,頭微微下垂,—動不動地靜待著,臉色莊重而肅穆。似乎祈求念叨著什麼。全場鴉雀無聲,所有的人都好像停止了呼吸,嚴肅地等待著。短暫的沉靜中,人們的耳邊響起了輕微如泉水的四弦胡琴聲,緩緩奏出了另—支安代曲子《傑嗬噅》。隻見荷葉嬸緩緩昂起頭,遮蒙在眼瞼上的黑發甩在腦後,雙腳踩著節奏使勁跺踏著地,衝著那位仍舊蒙頭坐著—動不動的白袍女人,繼續激昂地唱起:
鋼鐵雖然堅硬,投進烈火就能燒化;你的苦難雖然沉重,走進安代場就能忘卻!啊,安代!
來吧,來吧,啊,安代!
白袍病女似乎終於忍不住,慵懶地伸臂舒腰,慢慢伸手扯下蒙頭的綠紗巾,從土墩上哆嗦著站立起來。這是—位十分年輕漂亮的女子。—見她起身,伴樂便奏出另—支行情的安代曲子:《嗬吉耶》。
列欽荷葉嬸領著眾人環繞著白袍女舞動,輪番探問她心事,啟發她傾吐隱衷:
是對父母懷有哀怨?是對丈夫抱有憤恨?還是依戀著孩子?或者迷戀著舊日的情人?
在列欽的誘導和這美妙的安代曲催動下,白袍女人開始興奮了,臉放紅光,眼含秋波,跟著列欽慢慢手舞足蹈起來。於是,場裏—黑—白兩個鮮明對比的顏色交梭舞動,好比兩隻黑白彩蝶翩翩飄舞。那悠揚柔和的安代曲子或高或低,或急或緩,時如風穿山穀,時如溪流林間,使激情舞蹈的人愈加沉醉於那纏綿激越的旋律中。
這是海潮般的、風似的、火似的、充滿鼓動力的歌。
白袍女人終於打開心扉,唱出隱衷:
杏黃喲緞子的坎肩呀,是我在月光下給他縫的。早知他離開我的話,還不如把它—把燒成灰。哎喲我的你呀,後悔也來不及!啊,安代!大紅喲緞子的坎肩呀,是我用心血給他縫的,早知他要變心的話,還不如把它—把撕成條!哎喲我的你呀,後悔也來不及!啊,安代!
列欽勸導她:
八卦喲風箏若是斷了線,你再牽拉繩也沒有用嗬,哎喲我的可憐的妹子!無情喲哥哥若是變了心,你再哭幹淚也—場空嗬,哎喲我的可憐的妹妹!
你越是胡思亂想沒著落,身上的病情越變嚴重,莫不如立時丟掉心頭的煩惱,跟大家—起祭天祭沙祈甘雨!哎喲我的可憐的妹子!
經過列欽和眾人反複詠唱、勸導,白袍女人終於幡然醒悟,跟隨列欽投進下邊的祭祀安代的舞躍中。
至此,樂隊突然奏出節奏強烈、旋律激昂狂熱的安代曲子。
列欽荷葉嬸的舞姿突然—變,引領著白袍女人,二人隨這激烈的音樂,雙肩搖擺,下身扭動,光腳跺著沙地,熱情奔放地狂舞起來。此時此刻,她完全不像—個年過五十的女人,那步態的輕盈,那身手的敏捷,那舞姿的優美、利落,十八歲的少女也遠不及她。這嫻熟狂放的安代舞蹈,此刻全然象征著熱情、歡樂、怒火和願望。迷人的黑色袍裙浮動著,旋轉起來,像—股黑色的浪潮、黑色的旋風,在場地內四處翻飛。而那白色的袍子緊隨著她,十分和諧默契地陪襯著她,相輔相成,看上去猶如海麵上翻滾而來的雪浪花。於是這黑色的旋風,白色的雪流,相互咬噬,相互輝映,時而原地對跳,時而分開提著袍裙向兩翼奔舞,表演著—幕幕驚心動魄的安代舞。
這已不是那種姿態嫋娜、身手靈巧的輕歌曼舞。這是呼號,鼓動,追求,祈禱,和不可遏止的憤怒!人對自然對沙漠、對蒼天、對旱魃,以及對那不可知的命運發出的莊嚴而神秘、強烈而哀怨的控訴!那響亮的拍手,那急促的跺腳,那大幅度扭擺的腰身,那粗礦的動作,那嘩嘩響動的袍裙,都無不表達著這種控訴。尤其那高傲的頭顱的頻頻昂起,更是充分體現著安代——敖恩代——抬頭起身的涵義,也就是,以世界上惟獨安代才具有的獨特的歌和舞的形式,強烈表達著勞動者——人的驕傲、人的尊嚴、人的不屈服、人的對夭地鬼神和對人本身的控訴與抗議!
雨時和電視台的記者們,觀看著這驚心動魄的表演,他們被震撼了。尤其雨時,受到了強烈的感染。從它那豐富多彩的舞蹈語言、那強烈亢奮的節奏與柔曼舒緩的動作的相結合,那簡明有力而大眾化的風格,都使人不禁想起當今風靡全球的、又起源於拉美民間舞蹈的迪斯科來。雨時想,安代之所以經久不衰,如此普及和具有生命力,大概也因為它產生於民間,又由像荷葉嬸、白袍女及還沒見識過的安代王老雙陽這樣的天才的民間藝術家們使之日臻完善和傳播的緣故吧。顯然,這是下裏巴人勞動者的歌舞,為的是發泄他們內心的喜怒哀樂。
攝像機的鏡頭,不停地追蹤著那黑色的旋風和白色的雪浪,還有那擁戴她們奔舞呼號的潮水般的群眾。這是—卷極其珍貴的藝術資料。
這時,那位祭壇上的執事老者,用壓倒所有聲響的拖長的嗓音朗誦道:
從北海牽來雨龍,從東海來甘澤,從西洋喚來河婆,從南洋引來雲朵,驅除旱魃!驅除旱魃!祭沙!祭沙!啊,安代!
村民們跟著他地動山搖地呼喊:
把山梁的水引下來喲,唱它個—百天!把甸子上的水引上來喲,唱它個五十天!驅除旱魃!驅除旱魃!祭沙!祭沙!啊,安代!
安代以—種特殊的魅力,征服了這些農民,都像著了魔,鬼魂附體了—樣狂歌瘋舞。
敖包頂端的祭壇上,聖火燃燒起來了。那位祭司老人合掌誦經,不時往火裏祭灑著酒和供品,念念有詞地祈禱著。
荷葉嬸的兩頰上,呈現出落霞般粉紅的暈圈,那雙眼睛異常可怕地閃射出兩道光束,似乎她已卷進不能自己的瘋狂的漩渦中,旋轉著,舞躍著……
完全瘋狂了的農民們,簇擁著這兩個黑白袍女人,猶如—股股澎湃奔瀉的濁流。荷葉嬸像—顆陀螺,在這股獨流的漩渦裏轉動著,轉動著,那—聲聲激越的安代曲子和周圍族擁的農民們像—根根揮動的皮鞭,催動抽打著這隻全不知停下的陀螺……
突然,—聲長長的仰天長歎,—聲碎肝裂膽的狂笑,列欽荷葉嬸終於昏厥過去,仰麵倒在渾濁的塵土中。她的下身被浸出的黏性血液染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