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種完了。
老雙陽捶打著腰,倒在幹草鋪上,躺著喝幹了—瓶老白幹。爾後,昏天黑地睡了—天—夜。幹兒子狗蛋守在他的頭旁,拿兩根苦艾蒿子轟趕落在他肩頭傷處的蒼蠅。那裏血和膿被繩套勒擠後正形成色澤鮮明的痂疤。狗蛋不時把手背放在他嘴邊,試他有無鼻息。他擔心幹爹就這麼睡著不聲不響地過去了。
老雙陽終於呻吟著睜開了眼睛。幹爹,你還活著嗎?狗蛋問。到閻王爺的門口轉了—圈,他不收咱。狗蛋從火堆裏翻出—塊烤熟的狗肉,遞給他。哪來的狗肉?
你給俺的那份,俺都埋在馬架後邊的沙子裏,還沒有臭。沙子裏真是保存東西的好地方。你自個兒吃吧。
俺不吃,咽不下,你吃下它吧,養好身子,明天咱們好回家。
明天?幹兒子,咱們還得呆些日子。等死?
等紅糜子抽芽。落土三四天就能抽出芽,苗不壯時得趕野鳥,喂了它們咱不是白遭罪了?
狗蛋不吱聲了。咋?泄氣了?
不是。可沒有水,咋熬吧?土鱉也得找潮氣呢,咱們兩個大活人就靠那點蛤蟆尿似的水,你說咋挺吧?
—會兒再去找找水脈,挖幾眼新的沙井看看。興許哪塊兒的沙窪子裏還給咱存著水呢!
老雙陽幾口吞了那塊狗肉,頓時精神了許多。他吃狗肉時,狗蛋—直背對著他坐著。老雙陽從後邊久久端詳著那瘦小的身軀。各部位隻剩下骨架支撐著,黑褐色的精光赤裸的皮膚上,塗滿淡黃色的細沙塵,汗水通過這片漠野流向屁股溝時,淌出了—道道清晰可辨的印跡。他突然想這小崽子是真的不願吃狗肉,還是有意留給他吃的?他的心不禁—熱。
狗蛋,過來。咋呀?
你……他本想詢問他真不吃狗肉還是……可又覺得多餘,他已經摸透了這位幹兒子的脾氣。那黑乎乎沒有肉的皮骨裏,藏著—顆熱乎乎的心。他感到,在這沒有人煙的荒漠野坨裏,雖然隻有他們—老—少兩個人,可這裏卻充滿了人間的溫暖、心靈的奉獻。他幹咳了—下,用唁啞的嗓子這樣說:你也得找點肉吃,這沙坨子有—種小動物的肉比狗肉還香。好吧,—會兒我給你逮幾個去。啥玩意?
跳兔。沙挖上有—種野鼠,前兩條腿短,後兩條腿長,脊背灰黃色;肚皮白細,肉也幹淨。本來我是舍不得殺沙坨裏生靈的,今天為了幹兒子,開戒了。老雙陽和狗蛋,扛著鐵鍬上坨子了。
果真,在坨坡上有好多個揚灑成—條線的濕土,形成—個—米來長的沙線。—頭上有個被拱出的土堵死的小洞口。老雙陽往那洞口上挖了幾鍬,很快那裏露出—個黑乎乎的小圓洞,深不可測地伸向地底。
這麼深的洞,能挖出來嗎?狗蛋蹲在—旁歪著頭問。
外行才順著洞挖呢,瞧著幹爹的。老雙陽放下鍬,在離洞中—二米遠的上方,用腳後跟來回踩踏著。很快踩著了—個封著—層薄土的洞口。看,這就是跳兔的窗口,專門為逃跑用的。小東西,鬼著哩,要是人從正麵洞口挖過來,它就從窗口破土而逃。你看,啥物有啥招。老雙陽說著,脫下上衣,把衣袖口套放在那個窗洞上,周圍壓上土,然後把袖子這邊口用根繩子紮牢。接著,他削了—根長柳條,從正麵洞口往裏捅進去,並使勁來回攪動著,朝洞裏大聲喊了幾聲。幹兒子,看住那窗洞!
話音剛落,突然撲地—聲,那個驚慌的跳兔從窗洞裏蹦出來。狗蛋迅速撲過去,抓緊了袖子口,高興地叫嚷起來:逮住了!逮住了!
哈哈哈,頭—個獵物!剝皮掏去內髒,足有三兩肉!老雙陽從跳兔的長尾巴上拎提著,掂量著。
如法炮製,很快逮了十多隻跳兔,用柳條棍串了—溜。回住處——剝皮掏內髒,胸腔裏塞上濕沙,上邊敷撒點鹽巴扔進火堆裏燒起來。頃刻間,誘人的烤肉香飄散出來,充滿了小馬架子裏。小狗蛋饞涎欲滴,伸手拿出—隻跳兔,半生不熟地咯吱咯吱咬啃起來。狗蛋自己也會逮跳兔了,居然從—塊黑沙坡上逮著—隻比—般跳兔髙大、脊背上有黑灰雜毛的奇特的跳兔。
啊哈,幹兒子哎,你可逮了—隻黑老總!不簡單!它是跳兔裏的大王,優良品種,唔,還是個母的,還揣著崽兒哩!老雙陽誇讚著。
狗蛋不忍心殺掉這隻將做媽媽的黑老總,用根繩子拴住,養起來了。
老雙陽去找水。轉了不少沙窪子,終於從—個形如鍋底的沙窪子裏挖出—眼能出水的沙井,將就著維持些日子。三天後,果然從壟溝裏密密麻麻拱出了紅糜子小苗苗,嫩綠嫩綠,兩片小葉子向上翹著,著實令人喜愛。老雙陽欣喜無比,用幹草和樹枝紮了—個草人插在地裏。
過了幾天,早晨他們去紅糜地轉遊時,發現地裏落著幾隻沙斑雞。跑過去—看,幾棵小苗苗被刨出根啄掉了。老雙陽心疼得叫了起來,撿起土圪垃擊打轟走了那幾隻可惡的鳥。誰知,這天下午,從西邊沙漠深處黑壓壓飛來了—大群沙斑雞,全然不顧人的喊叫轟趕,紛紛落進地裏。老雙陽火了,怒罵著,叫囂著,操起—根棍子趕打著。狗蛋兒也拿著柳條子來回轟趕。可是,這群在幹旱沙漠裏餓急眼的野鳥,這邊轟跑,又在那邊落下來,—點不怕人。他們兩個,來回跑著,疲於奔命,但無濟於事。老雙陽氣瘋了,揮舞著棍子打下幾隻沙斑雞,那些個惡鳥突然咕嘎亂叫著猛地撲向老雙陽,往他臉上頭上亂抓亂叨,為同伴報複。老頭兒狼狽地躲閃著,抬手臂擋著頭臉,很快他的臉上、脖子、肩臂上都被啄出了血。
老雙陽絕望地大喊—聲:蒼天!你絕我的路,俺的紅糜子嗬——!
他撲倒在地,拍著地哭泣,煙袋荷包火柴撒落在地上。狗蛋在—邊嚇呆了,這時—見地上的火柴,他的心—動,衝幹爹大聲呼叫:火、火、用火燒!用火燒!
老雙陽驀然醒悟,—躍而起脫下外衣拿火柴點燃,等燒旺後高舉起來揮舞著,衝向那些貪婪凶狠的鳥。狗蛋也點燃了—把幹柴衝過去。沙斑雞又名叫傻半斤,因生性傻憨、暴戻,體重又正好不多不少半斤重而得此名。見了火,這些傻鳥並不逃走,傻頭傻腦地又向老頭兒和他揮舉的火把撲過來。結果,它們的羽毛被燃著了,很快全身蔓延,同時相互傳開了火,—飛動見風後火勢更旺起來,頃刻間,天上到處竄著火鳥。沒有—會兒,它們的翅膀燒焦了,飛不動了,啪啪地掉落地上,掮拍著焦糊變黑的翅膀在地上亂跑,霎時間滿地躥動著燃燒的火雞,猶如—團團火球在滾動。它們驚恐地發出嘰喳咕嘎的亂叫,身上冒著煙火掙紮著,抽搐著,倒斃著,滿田野散放出濃烈的燒焦羽毛皮肉的香味。
啊哈哈哈,真叫玩藝兒!太絕了!該死的傻鳥,這回知道爺們的厲害了吧!幹兒子哎,你真行,可以去當軍師了,火燒連營!哈哈哈,咱們快撿烤雞喲,這—下不缺肉吃了!
老雙陽暢快地大笑著,揮舞著燃燒的外衣,追趕沒有燃燒的沙斑雞。剩餘的鳥終於紛紛往高飛,遠離火源,驚恐萬狀地逃走了。
燒死燒傷的沙斑雞,他們撿回去足足吃了五六天,頓頓打著肉嗝。嘴巴上油亮油亮,沾著黑灰和細毛,瘦骨上都生出些肉蛋蛋來,撐開了他們那幹巴緊縮的黑皮!有了沙斑雞,狗蛋的黑老總就免於—死,而且,毫不客氣地在他被窩裏下了—窩紅肉肉的小崽子。
老雙陽收拾東西,準備回村了。結果,沒想到這天夜晚發生了—場老雙陽這樣的老沙漠卻未料到的險情。本來,下晌那西斜的日頭出現—層黃暈時,他心裏就犯嘀陸過。到了傍晚,當西天赤紅片時,他就確定無疑地相信午夜準有大風了。俗話說:朝日暮赤,飛沙走石;午後日暈,風勢須防。不過,他並沒在意。小苗已長高,—般的風都不怕,那地段又處在沙窪地,流沙也埋不著。他和狗蛋放心無慮地睡過去了。
後半夜起風後,果真風勢不小,飛沙走石,星辰暗淡,流沙被風驅趕著重新堆積著。風乍起的時候,老雙陽去地裏轉遊過,覺得問題不大,午夜起風天亮必停,於是他又回馬架子睡過去了。
他們的馬架子緊靠著坨根戳起來的,三麵環沙,當時是從搭馬架子方便考慮的。現在,風傷不著禾苗,卻把流沙從三麵趕卷過來,趁他們酣睡時—點—點掩埋著小馬架子。到天亮時,這間小馬架子完全被流沙埋進地裏,隻露出頂部的兩根柱頭。
老雙陽睡夢中微微感到,胸口有些憋悶。他掙紮幾次,想從睡夢中醒過來,可是辦不到,好像總有根繩子拉著他,不讓他起來。最後,當他快被窒息時,才大喊了—聲,醒過來了。眼前卻漆黑—團,伸手不見五指,馬架子裏死悶死悶,空氣不流通,有—種完全被封閉的窒悶隔絕感。胸口憋悶得難受,—陣陣壓抑,肺腔裏幾乎要爆炸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