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大漠魂(三)(2 / 3)

他的腦袋嗡地—下,驚恐地想:完啦!馬架子被流沙埋了!

他伸出手,向四周摸索著,旁邊的狗蛋已昏過去,鼻口稍稍有些微弱的熱氣。他的心—陣冰涼,掙紮著爬向門口。渾身軟弱無力,幾步路似乎爬了幾個世紀。終於爬到門口,搖晃著站起來,拚出渾身的力氣推門,但完全無濟於事,那門紋絲不動。從門縫裏流進來的流沙依著門堆得老高。怎麼辦?沒有空氣,沒有出路,身體極為虛弱,想從這埋進沙底的馬架子裏活著走出去,真是比上天還難了。

老雙陽—聲哀歎。伸手撫摸著—旁昏迷的小狗蛋,心裏猛地—陣酸楚。不該帶他來的,這麼小的年紀就離開人世,太不公平,全是自己害了他。他同時想起了留在村裏的荷葉。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在這時候,在這生命垂危之際想起了這個女人,而且想得如此強烈,隻希望死之前能見她—麵。她現在咋樣呢?安代跳瘋了吧?那兩間迷了全村男人的土屋喲!

她也是受自己牽累的—個人。這世界上,他隻欠這兩個人的賬,也隻有這兩個人使他牽腸掛肚。

另外就是紅糜子。這是—個刻骨的缺憾。自己再也不能去侍理、保護那些嫩弱的小苗苗了!不能去鏟蹚,不能去收割,不能打場,不能把那圓鼓鼓沉甸甸的米粒放在掌心摩挲了。唉,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白幹了。他真不甘心這種結果。現在惟—值得欣慰的是,他畢竟把那神奇的作物紅糜子種出來了!他相信這些小苗苗能長好,獲豐收。這使他那痛苦的靈魂稍有點慰藉。想到此,在沉重得令人窒息的黑暗中,他那剛毅的嘴角終於彎出—抹慘淡的笑紋,等待著那最後—刻的到來,等待著走進那不可知的冥冥世界,獲得永恒的休息。這—生,他活得太忙太累了。

他萬念俱滅,靈魂也就獲得了平息。這時,小馬架的—角,小狗蛋拴養的那隻黑老總,似乎也感到了某種危險,驚慌不安地煩躁起來。它吱吱叫著,拚命咬啃拴住它的細麻繩。很快咬斷了繩,迅速蹦跳著,按照它的本能攀上馬架頂,飛快地往外打起洞來。沒有多久,它挖進了—大節,又蹦回來,把自己的幾隻小嵐——叼咬上去。就這樣,它搬搬停停,堅持不懈地向外梅著洞。有兩個小崽子快不能動了,黑老總更加拚命地打起洞來。為了把兒女救出這危險地帶,黑老總媽媽本能地拚盡氣力掘洞。它那小小的軀體裏鼓滿了堅韌不拔、無比頑強的力量。

終於,—眼小洞通到了外邊那自由的世界。

荷葉嬸子宮大出血。

多虧了雨時,及時把她從眾人腳下不顧性命搶救出來,免於死於亂腳之下。不過她並沒有感謝他,死在安代場,倒似乎是她求之不得的歸宿。雨時動員她去醫院治療,她拒絕了,說自己這病從小就落下了,能活到現在是撿的,現在她該去了。還說病根就是跳安代跳的。當然倘若不跳安代,不激烈運動,不極度興奮,也不會犯病。這次犯得嚴重了。

她躺在自家的土炕上。身下邊鋪墊了厚厚—層幹軟的細沙土。那些個過去常來常往的男人女人們,這會兒大多避開這髒穢的土房,都很少露麵了。照顧病人的事,卻落在雨時這位寄宿的客人身上。也沒什麼太麻煩的,她—不熬藥,二不貪吃基本不吃東西,隻是把鋪在她下身下邊的幹沙土及時給換—下就成。好在這裏幹沙多得很,並不麻煩。

病人倒安詳,沒有什麼痛苦受罪的感覺。她常微笑著勸慰雨時:血流盡了,就不流了,也就沒事了。她身上的血到底有多少呢?她的臉色蒼白如窗戶紙,看來她身上的血果真快流盡了。呼吸若有若無,像—根細發絲。雨時的心,揪揪的,好像被—隻鐵爪子亂抓亂揉亂揪拉著。

他也為自己的事著急。電視台和縣文化局的人員都回去了,錄像資料已被同學帶回。去剪接配音。他也需要回去把自己搜集到的有關安代的資料加以整理,寫出—個像樣的調査報告。他幻想著拿這東西去爆炸—下。但他又不忍心丟下荷葉嬸。

有—天,荷葉嬸對他說:你走吧,你的事要緊,俺—時半會兒死不了。俺還得等他回來,見—麵才走咧。他現在知道她指的他是誰。俺隻求你—件事。她說,眼睜睜地看著他。說吧,我—定去辦。

你去找—下盂克村長,叫他派人進沙坨子,去尋找下那個死老頭子。半個多月了,這人死活不明,大夥兒也把他忘了。唉,多半是出了啥事。她歎了口氣。好,我這就去找村長。雨時站起來。慢著,村長跟他有勁兒,不會輕易派人的,你可用那筆補助款來拿他—下。他現在還求你。明白了。

雨時從—家殺豬的農民家裏找到了孟克。酒足飯飽,臉脖赤紅。—聽雨時說明來意,果然,他抹著油滋閃閃的嘴巴,沉下臉說他不管。

不管不好吧,要是出了人命,你村長可有責任喲!有啥雞巴責任?娘的腿,當村長的也不是孫子,天天跟著每個社員的屁股後頭轉去!哈爾沙村兩條腿的人有幾百號,老子跟得過來嗎?喝了酒,村長的語言更變得粗魯,他—時忘了還有求於眼前的這個人。

雨時不得已,隻好亮出荷葉嬸傳授的殺手鐧。我說村長同誌,老雙陽是有名的安代王,我還要找他談談,補充些材料。你不找的話,你們的那筆補助款——文化事業費也不好撥的嘍。

果然靈。孟克眨巴著醉眼,固定地盯了盯他,這才回醒過來,立刻臉上的那些被酒精浸紅的皺褶子裏泛出笑紋,忙伸手拉住雨時,說:你別急,剛才我是醉話,請別在意,娘的腿,我這就派人去找那個老兔崽子……

雨時乘勝前進,得寸進尺:另外,我還得趕緊回縣裏寫文章,還要給你們跑款子,你得派兩個姑娘媳婦去護理荷葉嬸。她可是你們的五保戶,再說,她這次應該箅是因公犯病。

孟克村長苦笑著臉——應允。

—絲清涼的空氣,透進老雙陽窒息的肺胸間。他漸漸醒過來。旁邊的狗蛋也正在伸胳膊伸腿。小馬架子裏,有—股新鮮的空氣源源不斷地流進來。

幹爹,我做了個長長的噩夢,魘住了,咋也醒不了。屋裏咋這麼黑呀?還沒亮天嗎?狗蛋在黑暗中叫嚷。

傻小子,咱們的馬架子叫流沙埋了!你他媽死了—回了!不知咋搞的,現在又通風了老雙陽—骨碌爬起,摸索著劃著了油燈。

我的姥姥,敢情是我們在地底下!這可好,省了棺材了!狗蛋驚恐不已。

閻王爺叫不去了,不用怕。不知啥玩意救了咱爺兒倆的命?真是天不絕活人之路哩。老雙陽舉著油燈察看小馬架裏的通風處。很快發現了那個小圓洞,風從外邊呼呼地吹進來。

幹爹,我的黑老總!黑老總跟它的崽子都不見了!狗蛋在—邊兒說。

老雙陽—拍腿,恍然大悟:阿彌陀佛,多虧了你的黑老總,咱們爺兒倆才沒有玩完!往後咱們不供佛爺,就供你的黑老總!

老雙陽身上恢複了力氣,開始盤算如何走出這墓穴。惟—的辦法是先破門,用鐵鍬挖開沙子打通道路。他開始行動起來。門—破,堵住門口的沙堆往裏塌進來很多,老雙陽揮揪扔著沙子。經過—個鍾頭奮力挖掘,終於清理幹淨堵門口的流沙,他們爬出馬架,來到了外邊那個燦爛的世界。

兩個人好半天睜不開眼睛。明晃晃的陽光下,像兩隻傻麅子閉目呆立,大口大口呼吸著沙坨裏的新鮮空氣。他們渾身上下全是沙土,真成了出土人物。老雙陽掂記著紅棄子,飛步向田地走去。還算僥幸,情況並不嚴重,地勢髙處的小苗被刮出來點根,窪處的則稍為被流沙埋了點。老雙陽拍著腦門,長噓—口氣。

幹北子哎,咱們又不能回家了,有事幹了。要給露根的苗培土,把沙子埋掉的苗兒扒出來,得緊幹幾天哪!幹幾天就幹幾天吧,哪兒不—樣,有個窩就是家。我倒舍不得離開這兒了,幹爹,咱們幹脆呆到收完紅廉子再回村吧!

好小子,高!咱們就把紅糜子護到收割為止!頂多再住四十多天,不過得回村拉—下吃的。老雙陽也興奮了,伸出手臂攬這幹兒子的肩頭,往自己身上貼了貼,寬手掌輕輕撫摩著那帶疤痢的小黃頭。幹爹第—次跟千兒子親熱起來。

不走可以,可住哪兒嗬?沒有東西再支馬架子了。老雙陽想了—下,很快有了主意,清理起堵在門外的流沙,打出二米寬的進出口,再把兩麵牆壁固定好。這樣,被沙子埋住的這間小馬架子,又成了—所穩固的地窨子,又涼爽,又牢固,—關門不用擔心野狼鑽進來。幹兒哎,咱們像張三—樣住洞穴了。這樣好,俺當人當膩了,正想換換牌子。狗蛋光著屁股挺著肚子,極喜歡這不見陽光的洞穴般的地窨子。他那條褲子給幹爹墊爛了之後,他—直光著屁股。老雙陽沒有褲衩可給他改製,隻好把布褂子改製了—下給遮屁股,可是狗蛋又舍不得穿。好在沙坨裏沒有其他人,就是在窮苦的哈爾沙村子裏,十—二歲的男孩兒光腚走屬於正常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