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以此文祭悼
五十六年前沉進烏力吉木林河冰排下麵的那個不屈的英雄
那都是胡謅,說造反時的嘎達梅林虎背熊腰,威武高大,扯淡!那時他精瘦細髙,像一根麻杆兒,還抽大煙,達爾罕王府的軍事梅林嘛。他是胡伊克(壯丁)出身,一個姓孟的窮巴胡人的老兒子,又名孟葉喜。能熬到王府軍事梅林的高位,是他的造化,等於現在的旗(縣)武裝部長呀,簡單嗎?也是碰巧了,那天嘎達領著十五歲的親兵小巴拉去架瑪圖南邊的敖包營子,看望回娘家的妻子牡丹其其格,路上正好遇見了那些人。
木橛子!小巴拉眼尖,先發現了插進草地的一根木橛子,不遠又有一根,再過去又一根,嘎達好奇,跳下馬瞧那木橛子,上邊寫著一行字:奉天府鄭葉墾務局X年X月X日。你娘的腦蓋骨!嘎達騎馬趕上了那夥人。墾務局的土地丈量隊,王府梅林韓舍旺當向導帶路。木橛子!停著一溜勒勒車,裝的都是削製好的一色兒白亮亮光溜溜的楊木橛子,邪虎喲。小巴拉咂著舌頭一數,不多不少整整二十五車。韓舍旺是個三棱腦袋、耗子眼睛、驢下巴、蜈蚣嘴的異相人。他精明地出示達爾罕王的親筆手諭。嘎達啞巴了,拿過鐵鍬往地裏挖了兩鍬,薄薄的草皮下裸露出一色兒黃砂土,要是開墾草地種莊稼,用不了多少年草地就毀了,成為寸草不長的不毛之地。這是絕牧民百姓的活路,郭爾羅斯、伊克昭一帶墾荒毀草地變沙漠的事,屢有傳聞。嘎達怒瞪韓舍旺。韓舍旺說你嘎達有尿有去找達爾罕王爺說理。找就找,嘎達撥轉馬頭就回王府衙門。
說起這科爾沁草原,早年,嗨,大了去啦!奉天城以北,長白山以西,興安嶺以南,赤峰以東,遼河、西拉木倫河、老哈河、烏力吉木林河流域,全是!聽老祖宗講,那會兒,成吉思汗把馬鞭這麼一掄一指,就把這麼大一片草地封給了弟弟畢力克哈斯爾做領地,後稱科爾沁部。輪到十三世達爾罕王這輩兒,沒落了,敗家子兒了不是?王爺的眼裏,這遼闊富饒的草原好比肥羊肉,一塊塊割下來賣掉,正好貼補奉天城王府裏眾多福晉太太的花銷。都市遠比野性的草地更誘人。嘎達抱著一捆木橛子,見了三次王爺,被趕出三次,最後率牧民到奉天府請願,王爺一怒,削其職押回科爾沁,要予以正法。小巴拉星夜去見梅林夫人牡丹其其格告急……
——民間藝人雙虎爾所述:《新編蒙古書一一嘎達梅林》
哈爾伊列老阿孛斜躺在驢吉普車板上,眼睛毒毒地出神。灰毛驢幾次噅兒噅兒地噴響鼻,也未能把老阿孛從沉迷的冥想中拉回來。幾十年如一日了,他的兒子小嘎達在娘肚子裏就習以為常了。一束渾濁的目光,斜斜地,源源不斷地從那雙被白眼屎封住的眼眶裏溢出來,帶著瘮人的憂慮,像一隻無形的爪子扼住你的喉嚨,像一把鋒利的刀刃刺向你的心髒。隻要你的目光被那一束濁光纏住,你身上會起雞皮麽搭,後脊梁後腦勺全都發麻。說明白了,這種駭人的目光,惟有瘋子才具有。哈爾伊列老阿孛是個瘋子。不常犯。一犯邪虎。發病時也奇特,兒子小嘎達細細地觀察研究多年,老人發病時,附近肯定有一種尖頭兒的木棍子木橛子之類物體。所到醫院的所有的高明大夫都說,這是一種特殊的心理恐懼症。於是,小嘎達的家院,絕了這類誘發老人神秘病症的東西,木製工具凡有尖的統統砍其尖削其刺兒,實在不能砍尖的,藏在老人見不到的隱秘處。
七十五歲的老人了,不死不活半瘋不瘋中苟延著生命,累乏了自個兒,累乏了家人,幾乎逼得兒孫們也發瘋,患心理恐懼症,成為瘋子接班人。小嘎達五十多歲了,盡管生活拮據,可家裏人丁興旺,大小十一口人,個個活蹦活跳,不瘋不傻,能吃能喝。而全家中,惟有十一歲的小兒子巴嘎米仁,不嫌瘋爺爺,也不怕他犯病。有一次,哈爾伊列老阿孛打穀子揚場,不知咋犯了病,掄起一把尖尖的木杈子,見人就戳。巴嘎米仁卻嘻嘻笑著迎過去了,挺著圓圓鼓鼓的赤裸的小黑肚子(裏麵裝滿了粗糙的玉米餅子和野苣蕒菜),無所謂地張開雙臂擋在瘋爺爺前邊。那把木杈錐子般的尖齒,觸著他黑肚皮。
爺爺,爺爺,我是米仁呀,你不怕米仁揪胡子嗎?怕不怕?巴嘎米仁變粗了嗓音,嚇唬著爺爺。平時他靠揪胡子這絕招,屢見奇效。
木杈的尖齒顫動著。小小的黑肚皮紋絲不動地頂著尖齒。巴嘎米仁嘻嘻笑著,滿不在乎,那一束斜斜的毒毒的濁光,開始由冷變暖。巴嘎米仁取走木杈,扔進路邊的陰溝。又牽起爺爺那隻無所事事的手,說:爺爺,咱們去擲都爾本沙玩,好嗎?輸了彈腦門兒!
中,中,我先擲!我先擲!哈爾伊列老阿孛發出童稚的聲音,摩拳擦掌。一老一少,歡天喜地地蹦跳而去。一邊看的小嘎達和眾人目瞪口呆,都覺得這小嘎子是個奇人,有奇術。由此,巴嘎米仁在家裏的地位,直線上升,成為權威,居然能坐到爸爸小嘎達的酒桌上用餐,高興時還能喝個一盅兩盅。有時也敢把爸爸的酒偷給爺爺喝,然後按數兌上水。小嘎達一邊喝一邊罵:該遭瘟的酒廠子,兌了這麼多水,媽的腿,這叫酒呀!是馬尿!
昨日下晚,年輕隊長白金山找小嘎達商量事。小嗄達是老隊長。
咋的咋的?分騾子?歪躺在北炕上的哈爾伊列老阿孛支楞起耳朵。
兩個隊長壓低了聲音。
爺爺,不是分騾子,是分挖子!巴嘎米仁走過來,給爺爺當翻譯。
分哪個坨子?爺爺問。
分沙坨子。
啊,有尿你們別分呀!他們狗日的隊幹部愣在手裏扣留了兩年,種了兩年打瓜,撈足了是呢?哈爾伊列老阿孛的聲音突然變成另外一個社員的聲音,使所有聽者毛骨悚然。那個社員兩年前上吊死在沙坨子上,是一個堅決要求分沙坨子的刺兒頭,沙挖子麵積不小,但沙化嚴重,除了種打瓜外沒啥用處,是隊裏惟一沒有分掉的土地。哈爾伊列老阿孛的脖子激動地顫抖起來。又是巴嘎米仁揪起老人的胡子,使他歸於平靜。
今天一早,全屯農民奔赴西北二十裏外的沙坨子,乘馬的、騎驢的、套車的,像趕集,過節,扛著鍬,胳肢窩裏挾著一捆捆寫好名字的木橛子。
哈爾伊列老阿孛靠著窗戶根曬太陽,手伸進褲襠裏捉虱子。陽春三月,溫暖的日光瀑布般瀉下來,恣意摟抱著老人鼓凸的肩膀骨、黑瘦的肋巴條、半裸露的下身。巴嘎米仁正用根草捅著老人的胳肢窩,可那裏毫無反應,老肉老皮麻木透頂,巴嘎米仁好不掃興。
巴嘎米仁抿著嘴唇,抓一把土沙子往爺爺脖頸裏灌。幹沙順脖頸、凹凸不平的後脊椎骨區,形成一條流沙線,一直灌進敞著沒係褲腰帶的屁股溝。沿途通過瘦棱溝坎,流沙線波浪起伏,險象疊生。巴嘎米仁咯咯樂,老爺爺依舊麻木不仁。
你去牽毛驢,咱們套車也去沙坨子玩玩,到那兒我再給你講,中不中?
中啊!我正想去挖子上捉馬蛇子,捉好多好多,像趕一群羊一樣,多帶勁兒!
咱們家,現在隻剩兩隻羊,一頭驢,一頭老耕牛。爺爺提醒。
那早先呢?巴嘎米仁歪起腦袋問。早先?哈爾伊列老阿孛的眼睛,久久望起遠天的片雲。早先咱們家不種地,放牧滿草灘的牛羊,那會兒……
巴嘎米仁抖動手中的柳條子。灰毛驢的耳朵豎起來,向前伸長了脖子。驢吉普飛快地滾動起來了。沙蛇子裏的彎曲小路,猶如一條婉蜓伸展的長蛇,膠輪車軋著這條蛇吱吱扭扭地行進,像是蛇在發出呻吟。前邊的天空,有一隻禿老鷹在盤旋。時而靜止,等候目標的出現。巴嘎米仁回過頭發現,從爺爺半閉的眼睛裏流露出來的濁光,正越過他的頭頂,辣辣地注視著前方出現的沙蛇子。可又覺得,那一束濁光似乎並沒有看那大沙垃子,而是凝望著一個更遙遠的冥想中的啥東西。
爺爺,你看啥呢?巴嘎米仁忍不住了。看那個看不見的東西。
那是啥呀?巴嘎米仁順著爺爺的目光望去,無盡頭有一朵掛彩的殘雲。
魂,人的魂。我的猴孫子。哪個人的魂?
你不認識。好多好多,血流成河,那烏力吉木林河上漂滿冤魂,精濕精濕,哦哈哈哈……老阿孛狂浪地笑,又嗚嗚地哭泣起來。
爺爺假哭嘍,是吧?是假哭吧?哈爾伊列老阿孛果真破涕為笑。
那隻前方盤旋的鷹,終於俯衝下來,就在驢吉普的前頭猛烈攻擊目標。是一條蛇,哧溜地閃進一叢酸棗刺裏。卻驚走了躲在那裏的一隻兔子。幸運的蛇脫險了,倒黴的兔子成了目標。眨眼功夫就被禿鷹抓拎到高空。於是灰蒙蒙的高空,傳來酣暢淋漓的撕扯皮肉的美妙聲響。黑血滴在黃沙上,鮮麗無比。這裏不是適者生存,而是幸運者生存。哈爾伊列老阿孛怔怔地看著這一幕。蛇跑掉了,兔子墊背了。啥事呢?這世道,總是走運的活下來。唉,沒道理的道理。老阿孛喃喃地自語。
那會兒,牡丹其其格年輕漂亮,又會舞刀弄槍。跟嘎達天生一對,地產一雙。
牡丹跟著小巴拉星夜趕回梅林府多方托人,懇求王爺釋放嘎達。全無效果,白費錢財。從奉天城讀書回來的嘎達的侄子阿木爾龍嘎,向嬸嬸獻出高策。
一夭夜裏,牡丹探監,拿槍逼住對她動手動腳的烏力吉巴圖大哥,掏出他的鑰匙,打開了牢房。
嘎達和牡丹反出王府,舉起義旗。先是幾十人,後幾千人,馳騁科爾沁草原,專找墾務局土地丈量隊打,驅趕、搶殺、燒毀。打出旗號為保護牧場,撻伐開荒。說開來,這是一場生存方式的鬥爭。開墾草原、種糧為生的外入者與放牧為生、以草原為命的本土牧民,牽動了上下各階層。那會兒,第八次開荒正在科爾沁草原腹地舍伯吐一帶進行。草原上,到處插滿了墾務局的木橛子。事情也該著,那天韓舍旺正巧沒在丈量隊過夜,投宿在寡婦娜仁的牧包裏鬼混。嘎達的騎兵隊深夜出擊,先跟百姓一起拔掉所有木橛子,然後襲擊了丈量隊的窩兒。打死十二人,俘虜二十多人,全割其一耳,釋放。嘎達的親兵小巴拉抱來一捆捆木橛子,都堆放在院裏像座小山。小巴拉往上邊澆牛油煤油,等嘎達一揮手,小嘎達把手裏的火把投過去。木橛子呼的一聲,大火衝天竄起,血紅血紅。舉世聞名,靂驚內外的以拔橛子驅趕土地丈量隊為一種表現形式的嘎達梅林起義,從此進入高潮。
僥幸逃命的韓舍旺,飛報常駐奉天府的達爾罕王,密告嘎達梅林叛匪的活動。於是達爾罕王和張大帥的聯合圍剿部隊,開始圍追堵截嘎達梅林的胡子隊,幾經血戰,都未能奏效。四年後的一個初春黃昏,圍剿部隊有高人出妙計,終於把嘎達梅林的殘存人馬引到烏力吉木林河的北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