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鐵旦沒拿到全部款,先給了他一半。徐站長訴苦說,一下子給的太多,怕群眾當中引起影響,也怕上邊查問下來,落個濫發獎金的名聲,那一半隻好緩些時日再說。馬鐵旦想了一下,讓步了。他夾一下鐵青馬肚,去攔牛,呼號著:黑忙子!鐵犄角!紅脖漢!花大頭揮擲著一個趕牛短棒,東奔西繞,一袋煙工夫,把五十頭牛全攏過來,趕進了回鎮北牛圈的路上。
從此,跛子馬鐵旦成了徐站長又憎又恨又離不開的人。上邊任務催得緊,一時又找不到瘸子這樣的能手,他隻好忍氣,繼續留用。自然,馬鐵旦每次趕牛回來都能拿到一筆錢,但不像第一次那麼大數目了,一是阿塔爾鄉那樣的便宜牛購不到了,二是徐麻子最終還是改了那張合同。他也沒再爭。
牛販子馬鐵旦的名字從此也傳遍了蒙古鄉。一提起販牛的馬瘸子,賓圖旗的西部地區,連幾歲的兒童都知道,甚至有的屯子婦女嚇唬嬰兒時都說:別哭,外邊站著牛販子馬瘸子!要割耳朵!
馬鐵旦依舊歪騎著馬,東走西串,購牛趕牛,風裏來雨裏去。也遇到過幾次風險事。自然,他都能化險為夷。隻是有一次留下了後遺症。
奶奶,你總說人心太惡太狠會有報應,會有啥報應呢?出啥事了?孩子,領來的這兩個人是誰?奶奶,我崩瞎了她的一隻眼。啊?她是誰?
她和他是姐兒倆。她叫張蘭,他叫張嘎子。這姐兒倆臉上抹上黑灰拿一杆砂槍,在黑樹筒子裏劫我的道,我身上帶著一包購牛錢。我把裝錢的黑包扔過去時,裏邊悄悄點燃了兩個二踢腳。她貪財,低頭揀時眼睛被崩瞎了。
看你這禍闖的?你身上帶炮仗幹啥哎,小祖宗!嚇唬狼的。
我領她跑了幾個大城市的醫院,都沒治好,隻好領她到奶奶這兒來了。
她們家呢?
她們沒家了,去年莽古斯沙坨裏刮那場大沙暴時,她們村被沙埋了。她們倆當時在外邊要飯,躲出了這場災難。
嘖嘖嘖。怪可憐的。你呀你,為了幾個臭錢,崩瞎人的眼睛,心忒狠了……
奶奶,我沒想到。不是有意,當時隻想嚇唬他們一下,好奪下他們的槍。誰曾想一一
你們也是,老老實實要你們的飯得了,還去幹那種黑道的勾當,真是冤有主嗬。
奶奶,我得養活她一輩子。她在這兒跟奶奶一起過,互相還有個照應。這小嘎子,我帶他走跟我一起幹。等在外邊站住腳,再接你們走。
小馬蛇子,你身上太多了爺爺的黑血,那個老胡子,死了還做惡呀!奶奶的血咋沒多給你傳點呢?嗯?
奶奶。這都怪這窮沙挖子,這苦日子,這折騰人的命,這坑坑窪窪的路!
奶奶,您別馬大哥了,俺誰也不怨,都怨自己一時鬼迷心竅。馬大哥,你也不要太難過。小嘎子就交給你了,俺與奶奶,等著你們發財回來。
蘭子,我……會侍候好你一輩子的。奶奶,我走了……小馬蛇子,你外邊闖蕩,奶奶真不放心哪!奶奶,快了,這批牛送出去,我就把你接到城裏去。我已經租到房子了。徐麻子被我拿住了,他答應向公安局呈報材料給我鎮上落戶口。搞牛,他離不開我。
唉,小蛇子,這世道的事,你想得簡單嗬!從沙坨子進城,不會那麼便當。昨夜我做夢,失了大火,連沙坨子都燒起來了,嚇人啊!
好夢,奶奶,好夢嗬!火燒旺運!一一
一紅一滅。一紅一滅。兩點鬼火。遠遠甩脫了科爾沁沙地,夜行貨車風馳電掣地奔跑在遼西平原上。寒星在抖,冷月在抖,列車碾過的大地在抖。車輪單調地複奏出一個無聊的呼喚:進關、進關!進關、進關!一滅一紅。一滅一紅。鬼火兩點。終於,酒力發了,大腦乏了,嘴唇麻了。嘁嘁喳喳小話住了。兩點鬼火不再閃滅,紅紅地固定在那隻失去知覺的手的失去知覺的中指和食指之間。車身猛烈地一顫、一抖,兩點玫瑰色的紅煙頭終於擺脫了人的手指控製,無聲地掉落下去,掉落下去。它們尋找新的生活,尋找再生,尋找複活!它們自打被人類找到那天起,再也沒有熄滅過,它們的存在就是燃燒,燒成灰燼再燃燒。失去燃燒就失去存在的價值。以此壯烈了人類的整個過程。兩點鬼火。兩點紅色的幽靈。就這樣掉落下去。觸到實的物體。是幹草。依偎著幹草睡覺,舒服,像靠在女人的懷抱裏;掉落在幹草上,不死,像那初升的朝霞紅滿天。一根幹草,烤焦了。兩根、三根,烤焦了,烤焦的時間一長,慢慢冒起一縷青煙,淡淡的,無聲無息。這幾根冒煙的幹草,由黃變紅,它們耐著性慢慢引燃。時間長著哪,夜漫漫,路漫漫,酣睡的醉人的夢難醒。引燃的麵積逐漸擴大,向整個草堆發展。後來,一陣清風從門縫吹進來,於是這片引燃的草堆中,有一處漸漸冒起琥拍色的火苗。這火苗美麗無比,搖搖曳曳,忽明忽暗,忽藍忽綠,像綻開的一朵蓓蕾,像竄動的一支蛇信子。火苗開始呼呼嘶叫,幹草嗞嗞呻吟,沒有多久,擴大的火苗失去原來透明的琥珀色,閃出血樣的釅紅,像一個長大了的魔鬼,東竄西撲。車過山口,疾風猛地掃進來,幹草堆呼地一下熊熊燃燒起來。
火舌燙了一下這一個的臉。這一個嘟囔廣別鬧,別拿煙頭燙我,老子睡著也睜著眼呐。這一個翻過身子又呼呼睡去。濃煙嗆了一下那個的鼻腔。那一個嘟囔:鬼小子,不要衝我鼻子噴煙,老子再喝一缸,照樣沒事。那一個側過身子複又沉進昏昏睡夢。
受驚的歪犄角猛踢一腳靠牆酣睡的大哥。這些時日的奔波疲勞,猶如繩子捆住了他。沉睡中並未感受到火的炙烤。一陣劇痛,他猛地躍起,刹那間雙眼被火光刺痛。失聲驚叫廣火!他連蹦帶跳過去,像一頭驚恐而凶猛的老虎,撲向熊熊燃燃起的幹草堆,脫下衣服揮打著。無濟於事。幹草占去多半個車廂,那兩個人為睡覺舒服又鋪了滿地,火勢愈加猛烈,忽喇喇地燃燒,揮打衣服等於煽風一樣,轉眼間衣服也燒成了灰。幹草越燒越狂烈。
那兩個醉生夢死的人,也驚叫著爬起來,喊爹喊娘地撲打火。大哥跑過去,把那兩桶牛喝剩的水提過來,潑在火上,撲哧,一片火團黑了一下,複又燃燒起來,像吹了氧一樣,燒得更旺了。兩個塑料桶酒,噴出藍火燃起來,更增添了火的猛勢。
牛們恐懼了。感到了末日的來臨,紛紛亂踢亂掙,終於一個個掙脫了繩索,滿車廂亂撞亂擠起來。響起一片驚恐的哞哞吼叫聲。
快打開車門!大哥一邊呼叫著,一邊往火上滾去。他用血肉之軀滾壓著火,幾個來回衣服燒光了,滿身燒起火燎泡,眉毛頭發全燒禿。快逃命嗬!楊河一聲狂喊,沒魂地撲向被火包圍著的車門。伸手摸索著一抓門把手,啊一聲慘叫抽回了手。門把手和滑棍被火燒紅了,上邊纏死的粗鉛絲,像絞擰在一起的血紅的火蛇。楊河和老五絕望地喊叫:門,門打不開了!我們完啦!
大哥跑過來,鑽進門口的火圈,看一眼通紅的門滑棍和粗鉛絲。顧不得許多,撲上去伸手就抓擰,嗞嗞嗞,皮肉燒焦,冒出黃煙,散發出刺鼻的焦糊味。他咬著牙忍著鑽心劇痛,不鬆手,繼續擰。很快,燒到了骨頭,雙手失去知覺,往下搭拉下,大哥大叫一聲,昏倒在火堆裏。
這時悶罐子裏的空氣越來越稀薄,噴湧著濃煙,周圍都是火,沒有一處安全的無火地方。大哥一時被煙嗆醒,身上的皮肉開始燒焦,呼吸困難,胸部似乎塞進了沉重的黑岩石。但他仍然掙紮著撲向車門。
牛發瘋了。驚恐萬狀地奔動擁擠,亂踢亂頂,身上的皮毛燃燒起來變成了一頭燃燒的火牛,左衝右突。它們撞倒了火裏掙紮的兩個人,踩踏著他燃燒的肉體。牛在燃燒,人在燃燒,草料在燃燒,整個車廂在燃燒,這是一幅多麼瘋狂的圖畫,多麼慘不忍睹的上天的懲罰嗬!
深沉的黑夜中,列車在飛奔。鋼鐵的輪子,碾過鐵軌,以排山倒海的氣勢向黑的前方挺進。外邊的世界,山巒、樹林、原野都在沉睡,列車卷起的風吹散了悶罐子裏散發出來的煙和燒焦人和牛的臭氣,震耳欲聾的車輪聲攪亂了車廂裏的慘呼淒叫,黑夜掩蓋了這驚心動魄的一幕火劫。
大哥最後一次醒來,跪在那燒紅的鐵門栓下,彎曲的殘手向前伸出,微弱地呼出一聲:天啊!火燒旺運!奶奶……風在吼。車在嚎。悶罐子車在燃燒。站台發現了火情,發出瞀報,當人們碰開車廂門時,隨著衝噴而出的濃煙,掉下來一具燒成黑團的屍體。離門不遠處躺著另兩具黑團子和麵目全非的十六頭牛。牛全烤熟了。有人一嚼,格外香。
張嘎子抱住第一個掉下來的黑團子,悽慘地呼喊:大哥,你是替我去了!替我去了!留著我幹啥呀?……捶胸頓足,泣不成聲,幾次昏死。
後來,徐站長把事故責任全推到帶班的馬鐵旦身上。他依舊當他的站長。隻是一時找不到購牛能手,為完不成上頭的任務而焦惱。
奶奶坐在小馬蛇子墳頭旁,一坐就是半天。眼睛凝望著沙坨子外邊的遠方,不知想著什麼,等待著什麼。沒有眼淚。奶奶,咱們能走出這沙漠嗎?能。你別動,好好趴在奶奶背上。奶奶,爺爺爸爸媽媽他們都留那兒了?是,都留那兒了。跟咱們的房子家院一起,躺在流沙下邊。也好。你還活著,沒有斷了根。
奶奶,我要撒尿。(他滑下那溫暖如爐的寬厚的背,撒腿就往回跑。)
我要媽媽!爸爸!爺爺!(奶奶的鷹爪子似的手,一把摟住他,甩上後背,繼續向前走去。風沙在追蹤她們。)
奶奶,這沙漠真不是人呆的地方。等我長大了,一定接你離開這沙坨子。
好哇。可咱們祖祖輩輩生活在這沙輪子裏,能去哪兒啊?進城。把你接到城裏去。
進城?孩子,這漫漫沙路能走到城裏嗎?能,奶奶,你等著吧。我一定走通這進城的沙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