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沙路(2 / 3)

你咋不去?大哥衝楊河說,悶罐子裏也擺著站長小舅子的譜兒?

哪兒敢嗬,頭兒,老五替我幹了,這點事用不著都伸手。楊河遞過來一枝煙。大哥狠狠盯他一眼,接過煙點著,仰看一下天,天又黑了,三狗星上來的真早。

這時,車頭那邊吹哨了。前方亮起綠燈。大哥掐滅了煙,抓住門把手,跳上楊河他們的悶罐子。衝下邊的張嘎子說:你上我那車廂。

大哥,你這是……老五跑回來問。換防。大哥衝後麵的悶罐子門口喊,蘇赫!你們倆照顧著點嘎子!

楊河與老五相視一眼。無話地跟上車。外邊起風了。老五滑上門滑棍,見掛不牢,又撿起粗鉛絲纏了幾道,拴死了。火車奔馳在一片廣闊的丘陵地帶。風從門縫裏吹進來,冷嗖嗖的。一走進悶罐子,大哥聞到了強烈的酒味。看著兩個人發紅發紫206

的臉,心想,真是天生的一對兒,他們湊到一起不會有啥好事。他後悔當初不該這麼分組,可當初是寶柱嗬。其實,他同意喝酒。過去的一天一夜,他也喝了不少。隻要不誤事就成。要不這悶罐子把人憋死、悶死、凍死。每次押運,老押運手們每人能喝下十多斤酒。尿出的尿都帶酒味,拉出的屎能醉倒狗。悠著點喝,別喝喇嘛了,掉出去喂野狼!他朝裏頭走去。牛挺好,大哥,歇著吧,有我們照管就行了。老五走上前半勸半攔。

是嗬,頭兒,坐下先裯幾口吧。楊河遞過一碗酒。把煙掐了!悶罐廂裏不許抽煙。沒事,咱大活人……

大哥一伸手摘掉了楊河嘴上的煙,扔到地下踩滅了。接過酒喝了幾口,繼續朝裏頭走去。從剛才張嘎子驚慌的目光和眼前這二人的詭秘的臉色,他猜到有啥事瞞著他。牛看見他,都親昵地哞哞哼叫起來,這些牛,他是一頭一頭從沙地草原收購趕來,又一把草一把料地喂養了數月半年,熟如手足兄弟。他一搭眼便發現了垂著頭無精打采的歪犄角。塌著腰身,閉著眼,嘴下的草料一口沒動。屁股下邊,堆著一灘綠稀屎,隨車傾斜,一會兒流到這邊,一會兒又流到那邊。他怒不可遏。

楊河,你過來,他盡量克製著自己,這牛,啥前兒起拉稀的?

我……我不知道嗬,剛才,還,還好好的。老五,你知道嗎?

那是張嘎子替楊河喂的。老五說。楊河感激地看一眼老五。

大哥愣了一下。斜著眼看一下老五似笑非笑的臉。這人喂牛運牛真白瞎了材料。他想。上車時活蹦亂跳的牛,怎麼一天一夜間就變成這樣?水,提的都是自來水,不會有問題。大概問題是出在草料。他想到了啥,走向幹草堆,從起用的那摞中拿過一捆。濕漉漉,有股尿臊味,草摞下邊的地板也濕了一片。

誰幹的?這是誰幹的?他衝二人冷冷地問。楊河閃避開眼睛。

老五支吾著想說什麼。大哥說:張嘎子幹的,是不是?老五,你再精明,這回也賴不上張嘎子。誰都見過,上牛時他死不鬆開歪犄角,愛牛勝過自己,能往喂牛的幹草上撒尿?你們倆到底誰幹的?好,沒人承認,這牛要是到深圳時掉膘了,扣你們倆的一半押運費,要是死了,賠償一千五百塊外彙券,折合人民幣……

老五的眼睛如一對驚慌的蒼蠅。他用胳膊肘擠了擠楊河,低聲說:兄弟,你就說了吧,這事我可……楊河脖子一挺:是我尿的,咋樣?不咋樣。到時候,照我剛才說的辦。沒那麼容易。外貿站還不是你馬瘸子說了算,還不是你的天下。楊河冷笑著說。

大哥的眼睛突然一閃,像兩道錐子紮向楊河。你以為,是你那個麻子姐夫的天下嗎?兄弟你可摟著點,把馬瘸子惹急了,就叫你那麻子姐夫吐出那三頭牛來!到那時,你這位倒兒爺也跑不了幹係!咱可是大荒坨子裏滾大的,辦事渾著呐。啥三頭牛?你胡說八道……楊河明顯氣餒了。別裝傻,上月丟的三頭牛哪兒去了?大概都換了女褲衩吧?

楊河嘎巴嘎巴嘴,終未能說出話。臉上的高粱粒大的粉刺忽喇喇上來了十多粒。呼呼喘氣。

得得得,大哥,還是你行,別說走題了,咱服了還不行?君子不記小人過……

大哥沒再理會他,衝另一個賠著笑臉的漢子說:去,拿酒市不。

有,有,大哥喝兩口壓壓火。

老五從塑料桶裏倒滿一茶缸酒,端過去,恭恭敬敬地捧給大哥。大哥接過酒,聞了聞,又說廣掰開歪犄角的嘴。

老五遲疑了一下,走過去掰開了牛嘴。大哥把一缸酒往牛嘴裏灌進去一半。

你帶的麵包呢?大哥衝楊河說。楊河急忙從提包裏掏出兩個大麵包。大哥把麵包在酒裏浸泡一下,又塞進牛嘴裏。好了,先睡吧。明天再看情況。

楊河和老五都乖乖地走向門邊各自鋪位上,躺下了。都成了老實孩子。大哥就在歪犄角旁,靠牆坐下來,一會又歪躺下。瞑瞑中,車如搖籃,風吼如催眠歌。奶奶,真有些不妙呢。大夫說一別聽大夫的,聽螻螻蛄叫還不種地了呢。沒事的,奶奶能活一百歲。

大夫說,要拉一個小口子,把那塊肉疙瘩球割下來,就好了。小馬蛇子,你咋犯傻呢,好容易長上的,咋就割下來?奶奶每天喝三碗自己擠的奶子,就能好。不用找大夫。奶奶。

還囉嗦啥。你的事咋樣?不行。

咋?當兵落下這麼個腿腳,他們還不管?鄉武裝部長說,農村戶口的兵一律不安排工作,上頭有文件。娘的,咱鄉下人幹啥都吃虧。

孩子,這世道是城裏人的世道。

不,奶奶。我一定要出去,也把你接出這沙坨子。那時候再給你取肉瘤子。

唉。你嗬,就是死強。跟你的胡子爺爺一個樣!風在吼。車在跑。悶罐子車廂在睡覺。門口草垛旁,燃起一根火柴。一顆煙頭紅了,又一顆煙頭紅了。像魔鬼的兩眼一閃一滅。我找徐站長。

站長不在。老頭兒從眼鏡上邊打量著他。那我等他。

這收發室不是你等人的地方。閑人免進。我不是閑人。我有要緊事。要進去?你從哪兒來?阿爾鄉。

歟?老頭兒抽了一下氣,莽古斯沙坨子裏的阿爾鄉?對,快放我進去吧。你到底有啥要緊事?

我是他的親戚,給他帶來點東西。他拍了拍鼓鼓囊囊的黑人造革包。

嗨,早不說,原來是站長的親戚!老頭露出豁牙笑了,嘴像耗子洞。搶過他的包提著,領他走進一間寬敞明亮的辦公室。

站長,你的親戚來了,還帶來了東西。老頭兒把包放在沙發上,退出去了。

親戚?徐站長是個麻子,上下盯著他,你是我的親戚?親戚是假,送東西來是真。不冒充,小鬼兒難搪嗬。不認不識,送啥東西?徐站長沉下臉,望著那黑包冷冷地問。

他拉開黑人造革包的拉鏈,伸進手掏著,撥開幹硬的苞米麵大餅和空水壺等物,終於拿出一張報紙。很舊,紙發黃,邊角磨損,上邊沾著油垢。他把報紙遞給站長。這是啥玩藝?一張報紙?對。千裏送鵝毛。稀奇。啥報?

一張《科爾沁晚報》,兩個月前的。你看頭版二條消息。徐站長用指甲捏著角,打開報紙。念出聲來。大意是:科爾沁賓圖旗已被定為國家黃牛(蒙古牛)基地,旗外貿轉運站以後的重點任務將是出口黃牛,收購、飼養然後轉運到深圳。該旗今年被指定收購轉運任務為二百頭黃牛。外銷黃牛是一項為國家賺外彙的潛力很大的事業,該旗正在組織人力物力,認真抓起這項工作。等等。徐站長把報紙一推,說:我知道,牛皮是早吹出去了。可是牛呢?誰去收購?誰會收購?外貿站才成立一年,就拿鴨子上架!瞎鬧。我會收購。你?你是誰?

我叫馬鐵旦,阿爾鄉來的。這兒有一封信,鄉長寫給你的。

鄉長?阿爾鄉的鄉長是蘇達諾木吧?對。他認識你。

徐站長接過信讀著。當過三年兵,部隊上喂過兩年牛,從小跟在牛屁股後頭長大的放牛娃,對牛很內行。條件不錯。真有你的,憑一張科爾沁晚報跑這兒來闖,好吧,我們談談。

他們談了,結果是,徐站長決定用他,當合同工。馬鐵旦問他:你們購買一頭牛標價是多少錢?四百到五百。那好,我有個條件。如果,我以低於你們定價購進牛,那把節省的錢的一半作為報酬獎給我。

徐站長沉吟片刻。這人胃口好大。說話也未免過頭。一頭牛四五百現在已經是夠低的了。他嘿嘿嘿笑著答應了馬鐵旦的要求。馬鐵旦要求簽合同,簽字畫押。徐站長與有關人商量了一番,第二天簽了合同,正式聘用了他。

先修個大牛圈,蓋牛棚。馬鐵旦說,他珍重地放好合同書,我已經看好了一個地場,做了標記,鎮北那座臥牛坨子根。嗬,連地方都看好了,行。離鎮子遠,離鐵路貨車站近,運送方便,沙地又幹淨,幹燥。我明天就下鄉購牛,回來時你們一定要修好牛圈,要不我把牛趕進這大院裏來。

第二天,馬鐵旦騎著他的鐵青馬向蒙古人居住的草地、沙坨出發了。外貿站派一個人跟他一起走。第一站,他們選擇了全旗最僻遠的一個蒙古鄉阿塔爾為購牛中心。在鄉政府門口大柳樹上貼出告示,消息一下傳開了,遠近左右的老鄉們牽著牛來了。這裏地廣人少,土地大多是不能耕種的沙坨子,適宜放牛,所以這兩年牲畜到戶後發展很快。遼寧一帶的牛販子也很少光顧這一帶。這些情況,徐站長他們不了解,又加上語言不通,找不到合適的人派下來。馬鐵旦稱自己是半個蒙古種。爺爺是漢人,解放前當土匪從山東被流放到關外莽古斯沙漠一帶,娶了一位當地的蒙古族擠奶姑娘,繁衍下了他們這支半蒙半漢的混血子孫。對蒙古人和其生活習性了如指掌。他跟那些戒備漢人的蒙古老鄉們,距離拉近了。對牛的確在行,扒嘴看牙口,伸手摸腰背,趕兩步看神態,一搭眼便能估出牛的重量。好事者把牛捆上過秤,也差不了十斤二十斤。他把牛的價錢一直壓在三百元以下,毫不讓步。蒙古老鄉們也不是白給的,也有兩個走南闖北的主,爭吵著提價。馬鐵旦把那兩個人請到住處大喝了一個通宵。這兩人悄悄退出賣牛的行列。有了開頭,不愁發展。十天下來,他以二三百元價購進了五十頭上等好牛。他叫跟隨來的外貿站人付完款先回去了,自己從村裏雇了兩個趕牛工,趕著五十頭牛,慢慢回甘泉鎮。這趕牛的活兒可是苦差使,白天牛一邊吃草一邊走,速度緩慢,夜晚趕到哪兒住到哪兒,風餐露宿,臥野枕石。還要防狼、防盜、防患病、防牛炸群。走了一個多月,終於把五十頭牛趕到甘泉鎮。圈在已經修好的牛圈。

徐站長歎服了馬鐵旦的本事,大為表揚了一番。發了他工資,獎金比別人多一倍。但隻字不提當初簽訂的那項條約。馬鐵旦一邊喂牛,一邊默默地等了一個星期。後來從鎮北頭牛圈去外貿站找了一次徐站長。徐站長嗬嗬笑著,臉上的每個麻坑顯出一個酒窩,還請他下了一頓館子,對那事卻隻說研究研究,還有啥研究的?原先就簽訂好了的合同。他生著悶氣。有一天夜裏,五十頭牛和馬鐵旦不見了。聞訊後,徐站長慌了,領著人碼著牛蹄印追趕,跑了二十裏路才追上正趕著牛往阿塔爾鄉方向去的馬鐵旦。他歪騎著馬背上,吹著口哨打噸。喂!你要幹啥?想盜牛嗎?不,我把牛送回給阿塔爾鄉的老鄉們,把錢找回來再還給你。我不幹了。這些牛,已經屬於外貿站,你這樣幹是非法的!非法?那這個呢?這個合同呢?你的做法是合法的嗎?箅了,我不跟你爭了,你這人不夠意思,五千塊就算喂狗了。牛群留給你,我走了。說完,馬鐵旦掉轉馬頭走了。牛群丟在一邊。開始,徐站長由他走去,沒理睬,領著帶來的兩個人去趕牛。他們哪裏趕得動?趕到東,牛奔西,趕到西牛奔東,而且這些牛似乎吃了定向行進的藥,直奔一個方向一回阿塔爾故鄉的路。左衝右突,五十頭牛炸群了,四散逃開了,累得幾個人呼哧帶喘,根本攏不過來。徐麻子這才慌了手腳,從遠去的馬鐵旦後邊一邊追一邊喊,老馬!等一等!我馬上付款!……馬鐵旦勒住馬,等著他連滾帶爬地追過來後,問:這次,你叫我怎麼相信你呢?隻要你不走,我馬上派人把款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