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
他誦完經了,從靜坐一晚的蒲團上站起來,走到供桌之前,端詳她片刻,居然輕輕地將她捧在了手中。她有些慌張,卻無力閃躲,就這樣被他捧在溫暖的手心之中。
歲月催人,他的容顏已然蒼老,不複當年翩翩少年的模樣。唯有這四十年來,那雙已然布滿皺紋的老眼裏,第一次閃現的毫不掩飾的柔情,仍如三千年前一樣,令她心魂俱醉。
他的手指,輕輕撫過她身上雕鏤精細的花紋。她幸福得幾乎暈眩,但同時也隱隱感到不安。他應該是不會認得她的啊,為何會如此異樣?她想要問他,然而,她隻是一隻沉默的香爐。
他捧著她,緩緩走到窗前。突然,他推開窗格,探手窗外,折得一枝玉般冷豔的白梅,輕輕插入她的爐身的香灰之中。
天地間一片靜寂,唯有梅花的幽香沁滿大殿,清冽逼人。
她以為他要說什麼,可是他,什麼都沒說,隻是將她又輕輕地,放回到了供桌之上。一陣寒風乍起,窗外梅花紛落如雪。他含笑跌坐蒲團,合上雙眼,就再也沒有醒來。年輕的僧侶們奔走相告,無數信徒從四麵八方趕來清華寺,對他做最後的參拜。
他雖逝去,但玉筯雙垂,肌膚尚溫,合目含笑之態,宛然有如生時。或許,他本就是西方淨土一衲子,因為她的緣故,才流落在這汙濁的塵世之間罷。眾弟子在他的遺體之旁,驚訝地發現了他留在人間的最後的一抹痕跡:那隻伴他一生的紫銅香爐之中,斜插一枝如雪的梅花,正徐徐散發出冷幽的香氣。
眾弟子肅然合什,齊聲誦道:“善哉!有所掛礙,而能成佛。火中生蓮華,是可謂稀有。在欲而行禪,稀有亦如是。”遵照高僧的葬儀,人們架起柴山,將塗滿了香料的他抬了上去,由他的親傳大弟子點著了火。他最小的弟子哭喊著,撲到起火的柴山之上,死死扯住他的袈裟,想對恩師作最後徒勞的挽留。蜂擁而上的人們拉住了這悲痛欲絕的小弟子,將他強行帶離柴山。因為用力過猛,小弟子撕裂了他的袈裟一角,一張字紙從夾層中飄然而落。小弟子如獲至寶地拾起那張字紙,人們好奇地問他,字紙上寫著高僧的什麼偈語?
小弟子疑惑地讀出來:
“三千年來入凡塵,相逢不知是故人。來世何在今何在?此身雖異性長存。”
紙角被火焰飄黑了一塊,暗色的,象是陳年不褪的一點淚痕。突然一陣狂風吹過,卷起靈前垂地的幃幔,帷幔的布角帶翻了一旁桌上的香爐,在人們的驚呼聲中,香爐,連同爐中的那枝梅花,一路滾入了火堆之中。
漫天的火光中,劈撥燃燒的梅枝,散發出一種奇異的香氣。她再次抬起頭來,望了一眼頭上靜靜沉睡的他。原來,雖然輪回流轉,可是他,是什麼都記得啊。
原來,情深如斯,連佛陀的法力,都有失靈的時候。可是,她的生命卻要結束了。
三千年漫長的孤獨和等待,隻為了這短短四十年的相伴。萬裏江山,滄海桑田,在無盡的時間的荒野裏,他和她,不過是兩粒微塵。再要在時空交錯中相遇,須修多少年?
火勢越來越大,那枝白梅早已被燒成灰燼。而她的心,也正在漸漸熔化,她覺得自己的意識正在慢慢消失。她想她是再也等不到有那麼一天了。
生命如此之苦難,不要戀前世,不要求永遠,能掌握的隻有今生——或許就連今生,我們都無法掌握。
何不狠下心腸,從此兩兩相忘?
但無論如何,今生的熊熊大火之中,她和他,終於融化在一起了。大火燒了整整一天,他和她,連同幾世的纏綿情怨,都已灰飛煙滅。
清華寺的僧侶們在清理灰燼時,發現了一顆指頭大的晶瑩的珠子。因為他生前是高僧,人們都說這是他的舍利子。清華寺聚資造了一座舍利塔,隆重地將這顆珠子供奉起來,為世世代代的信徒們所禮拜。
——其實,沒有人知道,這顆珠子,隻是三千年前,那個女子在離別人世之時,最後一滴絕望的眼淚。三千年來,無論化身何物,這滴絕望的淚珠,一直都留在她的心裏,有如蚌中砂粒,被真情的酸楚重重包裹,至今,方才結成珍珠。
“此身雖異,其性長存。”
數百年後,東海龍女偶聞此事,頗有感慨,乃製聯以紀之。聯雲:
上聯:
一自天地生死訣,良緣如花,
雨打風吹兩處別。三生石斷,
四海水枯,
五內俱焚六神滅。
七魄緲緲,魂遊八荒,尋遍九霄十界。
縱是紅顏君不識,唯餘此誌矢銅鐵。
下聯:
萬縷情絲終不絕,光陰似電,
風起雲動千年劫。
百世夢悲,數載情苦,
十重關山九難越。
八部茫茫,道在七心,看破六塵五戒。
未知寶珠誰堪憐,尚有青煙祭瑯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