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世裏,他和她,本是一對戀人,相愛極深,卻未成眷屬。生命結束之後,她一點精魂不散,奔到佛陀座前,苦苦哀告:她願以沉淪幽冥界中無間之道,長達五百年的苦修,和墮落人間漫長的等待,隻求與他結一世的塵緣。
佛陀端坐在蓮花上,微微歎了一口氣,說道:“既然是這樣,五百年後,你重入人世,前去見他罷。隻是,你們緣份已盡,縱然終於與他相見,你也是不能嫁給他的。而他,也將永遠不認得你。你,願意嗎?”她想了又想,答應了。渾渾噩噩之中,她的魂魄經六道輪回之所,重又投入萬丈紅塵。
在經過了輪回那種翻天覆地的痛苦後醒來時,她發現自己是在一個小山崗上,身子半埋在土中,已化作了一塊銅的礦石,有著分明的晶體的棱角,在陽光下微微閃出紫光。她環顧周圍,驚訝地看見,這裏到處都是鮮綠的小樹叢,春天時還盛開許多清麗的野百合,迎來成群的蜂蝶。
山中無甲子,歲月不知年。作為礦石的歲月,原來是那樣的冷寂和孤獨。最初的千餘年裏,她依照天穹上日月星辰的軌跡,還在苦苦地記錄著時間的刻度;到得後來,不知不覺之中,竟然漸漸地忘懷了。但前世的一切,她卻始終不曾有絲毫忘懷。
她常常地回憶從前,想起昔日的耳鬢廝磨,濃情繾綣;想起他凝視她時,那含情微笑的麵容;她也不止一次地去苦苦猜想,那西方淨土之中,至尊無上的佛陀,將會安排他們怎樣的相會?
山中的野百合開落了無數次,而小樹林漸漸長成了古深的密林。
他呢?他的靈魂,是已經迷失在那十丈軟紅之中?還是如她一般,在苦苦地尋覓和等待著,她那穿越時空的相會?終於有一天,深山裏出現了人的蹤影。從他們的交談中,她明白當朝的皇後薨逝了。他們是國中最好的工匠,奉命來這密林之中,砍伐最珍貴的木材,來為那薄命的皇後做一副華麗的棺槨。他們伐倒了參天的一棵楠樹,驚歎說那楠樹竟然有了一千八百多年的樹齡。她藏在楠樹旁的一叢綠草之中,無聲地笑了。
一千八百年嗬,她是在放棄記錄時間之後的一天,親眼看到一粒樹籽從飛鳥的口中跌落到她的身邊,深入到肥沃的土中,曆經無數的風霜雷雨,最後長成了這株美麗的楠樹。原來,她化身為礦石,居然已有三千年。
在清理楠樹的遺骸時,他們終於發現了她,三千年的歲月光芒、三千年的愛戀哀愁,盡數都蘊藏她半透明的石芯之中。他們驚歎說:“好漂亮的礦石啊!”他們采回了她,把她交給工匠丟在火爐裏粹煉。她被融化成銅水,巧手的工匠把她變成了一隻美麗的銅香爐,鏤空雕花,極其玲瓏有致。很快有善男信女買走了她,作為禮佛的祭品,送到遙遠的清華寺去。
來到寺院時正值深秋,碧空明淨,滿地黃葉飛卷。在悠長的鍾磬聲中,她一眼就看到了他。刹那之間,前世無數的畫麵從眼前飛馳而過;那一刻,她傾心地感謝佛陀無上的慈悲。
盡管已過去了漫長的三千年,可是無論時光和輪回是多麼的有魔力,它們,都隻能改變一個人的皮相,又怎能抹平這個人在她心裏的痕跡?
他立在菩提樹下,謙恭地微笑著,從一個信徒手中接過她,合十說道:“有賜是緣,多謝施主。”她感覺到了他手掌的柔軟和溫熱,他雪白的僧袍上清新的氣息。他溫柔小心地將她輕輕捧起,一如當年他第一次牽起她的小手。他將她置放在他所居佛殿的供桌之上,她終於跟他在一起了。
每天清晨,他總是先虔誠地在佛前添上一柱香,才盤膝坐回蒲團之上,開始當日的早課。他誦經之時,她就靜靜地站在一旁的供桌上,凝視著他安然的麵容,傾聽他低沉舒緩的誦經聲。
窗外,花開花仍落,雲卷雲自舒。
他和她的世界,隻在這座佛殿。寂深幽靜的大殿裏,高高地懸起長明燈,終年彌漫著檀香淡雅的香氣。香一支一支地燃盡,她貯滿了銀白的香灰,有誰知渡過了多少靜默的時光?
當初在西方淨土,佛陀盼她開悟,曾對她說謁雲:“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夢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她卻總是參不懂、悟不透。
就算是他永遠不知道她的存在,甚至已忘了前世的因果;可是她記得他啊,在她的心裏,他的曾經的柔情,永遠都是那樣清晰。
隻要她始終記得,隻要她能長侍在他的身邊,他記不記得又有什麼關係?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他一直潛心研究佛法。清華寺的名聲和他的德行都在日益增長,他成了遠近聞名的高僧,座下弟子極眾。前來禮佛的人有如過江之鯽,絡繹不絕。她被上香人磨娑得越發光亮,隱隱透出深紫的光華。他的麵容卻日漸枯槁,他的胡須,也是在慢慢變白了。
這樣平靜的日子,過去了四十年。
一個冬日的清晨,窗外,一樹寒梅初綻芳姿。他仍在誦念他的早課,她看著那樹寒梅,竟然有一瞬的失神。三千年前,也是一個冬日,他與她臨樓高坐,共賞園中梅開如雪。紅泥爐上,綠蟻酒暖;錦幄初溫,獸香不斷。末了,他從窗內探出手去,折下一枝白梅,溫柔地插在她蟬鬢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