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與一片鬆林的邂逅(1 / 3)

鬆林

從車上遠望這片鬆林,原生林與次生林層見疊出,蔥蘢茂密,宛如一張巨大的綠絨毯,密密實實敦厚柔軟,隨蒼茫大山迤邐遠去。公路隱約在一望無際的蒼翠中,猶如纏繞其上的一條白絲帶。那時,想到所去之處,是消失在這張綠絨毯中,我的心裏忽然萌生一絲悵然,仿佛要與外麵的世界道別,而未來難測。

鬆林蔥翠明亮,人在林子的顏色裏,顯得如此灰暗、落敗。

像穿行的兩粒塵土,笛與我踏上覆滿濃蔭的林間小路,找尋看林人的房子。我們不熟悉這個溢滿重重綠意的世界,它新鮮又穩重,幽深而馥鬱的氣息既令我們歡悅又使我們不敢妄動。鬆樹挺拔,棵棵聳立,像列隊的士兵,整座山林也就仿佛一支嚴整的軍列隊。

最初我們小心翼翼,腳步放輕,擔心驚擾林子裏的秩序,或惹怒一隻脾氣暴躁的小動物。然而當凝神諦聽之後,才知林子絲毫不曾在意我們的來臨,蜂蠅依舊振動短翅,粗魯地撲向花朵與腐葉;沒有一片葉子是安靜的,一陣風或一束陽光,都會迅速引來一場喧嘩與沸動;遠處的鬆濤此起彼伏,轟鳴不息,猶如洶湧的大水奔下山澗,既能引誘一個探險者,也足以威嚇我這個膽怯的人。鳥鳴繁脆光滑,似乎緊隨我身後,我卻始終找不見它們美麗的身影。

一條石塊壘就的小路高高低低,曲曲彎彎,這是通往看林人房子唯一的路,也是笛與我的幻想之路,但我不會想得太遠,在這座鬆柏蓊鬱的古老山林裏,我願意往日因為敏感而發酸的視線被蒙蔽,被蒙蔽在這層層疊疊無窮無盡的綠色之中。

小路細長、幽靜、潔淨,因為潮濕,石塊底部多泛出一層茸茸的嫩綠,光斑在上麵忽而跳躍,忽而隱匿,仿佛一個關於來到與消失的寓言。路旁鋪滿經年落下的鬆針,厚實蓬鬆,又生有大片淺綠色軟藤植物,這些弱不禁風的植物豐茸柔嫩,莖稈纖細,陽光下幾近透明,匍匐於地表,我無法想象它在暴雨中的情景。

在這滿溢著重重綠意的林子裏,事物皆在萌生,快速長大,唯有“我”,那個不知藏在何處的“我”,往日她被我用盡各種手段,以各種名義加以維護、堅守和表達,現在她低矮下去,一點點被舍棄,沒有絲毫憐惜。

花朵

笛每天上午十點準時出現在山坡上,拿著相機,對準陽光下那些寂靜或芬芳的花朵,那些絢爛奪目的藍、白、粉、紫、黃色小花,沒完沒了地拍照。常常,為了焦距,笛跪在青草叢生的泥土上,寬大的亞麻外套在風中飄動。笛也許並不知道自己膝下這片山野的年歲,她簡單地就跪下了,像每個年輕人一樣,易衝動易感動。笛下頜微垂,心無旁騖,眼睛直視掌心的鏡頭,仿佛鏡頭裏的世界奪魂攝魄,正是她追慕已久的安居之所。倘若舉起的手中沒有相機,笛的剪影宛如一個祈禱者,而她所心儀的家園正在接受她的敬拜。

而從山坡回來,笛總是沮喪的,笛說:我的鏡頭是死的,拍不活這些花草。此時笛的心裏隻有兩字:爛漫。爾後,笛惡狠狠地說:把這詞滅了吧,滅了吧,它讓我像個笨蛋。而說完此話的笛仍然繼續臥在這片爛漫明媚的山坡上,與黃蜂、綠頭蒼蠅、瓢蟲、螞蟻、蝴蝶、蜘蛛、毒蛾、蠍子一起,貪慕著野花的鮮異、喧鬧和放恣。

花朵散布青草叢中,高矮不一、顏色相間,這些隻有指甲大小的花朵,生得極其單薄,卻開得疏放、奮力、自信。然而它們又是孤單的、無序的,樹根上、灌木下、溪澗旁、石縫裏,處處皆是它們清瘦的身影。它們沒有集體,藍花從不與藍花結夥,白花從不與白花為鄰,它們似乎從不需要夥伴的安慰與勇氣,便能獨自生在一株荊棘裏;它們似乎生來熱愛並效忠於這麵山坡的淩亂與自由,所以開得既舍生忘死又嫋娜動人;它們也像保有一個卓異的秘密,它們打亂秩序,完全是為了拒絕人們能夠輕易地言說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