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個人,悄然來到了這個世界。
因為這樣一次來到,這個人時而感到厭倦,時而又滿心好奇。
偶爾,這個人又會這樣想:一個人的存在是不可思議的,隻是緣於一次細胞的聚散運動,幾億分之一的概率,便成為這個世界上,延續著吃喝、繁殖與表達,這一永恒事件中,一股微不足道的力量。
流光易逝,有一天,這個人突然因其自我感到內心聒噪:從對這個世界有了一些確定的想法之時起,她就沒完沒了,嚐試著向旁人傳遞,其微乎其微的所思與所想。
這個人為什麼會產生表達的欲望?並且,還要將之形諸文字、語言,再使之呈示、發表和宣揚。
這個人想得到什麼?
她想贏得這個世界裏,同她一樣,有著諸多表達欲望的人的理解、幻想、喜愛和認同嗎?或者,她是為了撈上一筆,謀得一個被人尊重、也被人嘲諷的名聲嗎?可是,這件事的結果是,她和那些與她有著同樣表達欲望的人,往往在越來越多的時光裏,感到周身飄蕩著愈加廣大的空蕩與闃寂。
然而,即使這樣,也依舊阻止不了這個人表達的渴望,甚至於,隨著年月,反而愈發不知饜足。如此下去,就導致了一種情形,為了遮掩這種希求表達的焦灼,這個人會習用一些技巧,從而使表達變得更為隱晦、慎重和虛幻。
一種類似生理分泌物的物質,經由層出不窮的修辭手段,譬如:借喻和象征,就變成了被稱為人類文明的藝術。
2
從誕生起,表達這件事就猶如細胞之分裂,物質之能量,變幻之疾無可比擬,直至有一天,又被賦予了社會責任,因此,不管有沒有良心,表達裏出現了許多有良心的人。
有一天,我覺到,我就是一個有著無盡表達欲望的人,企圖漫漶不明,表達猶疑多變,更難以啟齒的,是沒有一顆善良的心(是為良心)。
譬如:有一天,我對一位姑娘說:
你來勢洶洶,時時擺出一副要消滅男人的架勢,長此以往,你會順勢跌入空門,因為空門會給你最為火熱的體驗:你消滅不了男人,就如同你消滅不了自己。
再譬如:有一天,我給一位哭哭啼啼的女人寫道:
兩個春天的薔薇和草地都沒給她安慰
祥林嫂也比她更寡言
她日夜兼程用詞句溫暖和擊打
她被男人拋棄的肉體
或許還有一點點精神
暮春的一次花開和初夏的一場雨
又使她從嗚咽至號啕
她亡命徒般追想
男人欣然贈她的誓言
曾讓她升起今生投懷送抱的莫大理想
而今誓言破爛一如漫天紛飛的塑料袋
而今除了乞討般魚肉自我
她隻能顧影自憐對鏡貼花黃
比起山林裏美麗的女仙她已幸運許多
那喀索斯的目光從沒撫摸過厄科芬芳的臉頰
她還有過男人短淺的承諾
為什麼她老調重彈莫此為甚
——追問人心變質?
那顆心不過是一隻黑洞洞的口袋
天荒地老源遠流長亙古不改
既誕生了美麗與善良
也盛放著傾城傾國的不堪與猥陋
她難道不知千瘡百孔
是每一顆心的命運?
3
因為這種尖酸刻薄,我時常懊悔,但是,這仍然改變不了我的心。
夜深時分,我會想到許多事:
我應該等候父親咽下最後一口氣,再伸手為他闔上雙眼。
我應該再想想辦法,再為那兩隻或許可以不死的小狗做些什麼。
我應該在鋁合金護欄的窗下,傾聽海與森林的呼吸,而非寫下表達。
我應該不去討厭會議室,那裏混合著聚金斯德所描繪的各種氣味。
我應該更有禮貌,不去挖苦那個沒一點自知之明的笨蛋。
我應該珍惜記憶、眼睛和耳朵,把生活賦予我的五味,都當作甘貽。
我應該學會節儉,把更多時間用於在夢和穹宇之間漫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