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時光荒遠,那些記憶,變得和我的身體一樣堅硬。
在此之前,我見到一些符號,它們古老而神異,出現在石頭上,稚拙簡樸,是我持久的審美。一隻在樹枝上磨角的羊,明天它可能要去進行一場決鬥;一隻祈福的法器,巫用象骨製成;一隻齜牙的老虎,它還很小;一對歡愛的男女,可能沒有愛情。石頭承載著那些符號,線條和圖案。青灰的、枯黃的、暗紅的石頭,符號烙入它們或粗糲或細膩的軀體,這是人賦予自然最初的烙印,最初的記憶,赤誠唯美,看不見多少痛和醜惡,完全不像人身體裏的烙印,灰暗陰濕,掙紮撕裂。便是因這赤誠唯美,它們進入我的夢,進入我身體隱蔽的熱情,進入我對美的描摹。它們還改變了我的目光,目光裏,我的迷惘仿如它們所經曆的時光,荒遠無度。石頭以自身的堅硬對應它們的永恒與深邃。它們記述著上古的生靈與尊崇,記錄了洪水,人的繁衍、衝動以及幸福和恐懼。那些與現代人並無不同的恐懼,經過漫長的跋涉,竟然更加漆黑。或許這就是永恒。無數個黑夜裏,石頭讓這些符號、線條以及造型的體溫與力度,一點一點地,一點一點地沒入自己的體內。石頭用力吸,用力,直到完全感知到了那些符號、線條以及造型傳來的信息,那是更為遙遠的聲音,是天地分裂開來的響動,是第一束光照亮人的眼睛的怦然心跳。石頭們沉靜無比,它們覺得自己除了擁有堅硬之外,那些符號還給它們帶來人的衝動與夢想。石頭們偶爾會在夜晚被自己輕聲的囈語驚醒,那時幽藍的天空越發清澈,像是被水剛剛衝刷的玻璃,黑暗裏飄移著清涼的白光,囈語就從遠古傳來,模糊地停在耳際,似一個女子夜裏的哀歎,似一隻花豹的縱身一躍,似樹葉的簌簌響動,似月光下人磨製一柄石器的嚓嚓聲,隱蔽而又情不自禁。雖然並不明白那些囈語的意義,但如此美妙的聲音能從自己的身體裏發出,石頭們覺到了一絲沉醉,這些微微的沉醉,濕潤邈遠,跟人類用符號記下的幸福相關。
這些石頭和符號,後來被人稱為岩畫。學者從岩畫前走過,發出驚歎;藝術家從岩畫前走過,發出慨歎;遊客從岩畫前走過,發出歡笑。而石頭們看著熙來攘往的各式人群,發出一聲長歎:
那些堅硬的記憶,如我身體的銷蝕,已被篡改許多。
2
一萬年前,五千年前,這裏已經有人類足跡,他們是一些古老的邊緣的民族,他們咕嚕嚕發出的聲音,跟東南方向的人類或許有些不同;他們的眉骨與顴骨,跟東南方向的人類或許也有些不同;還有他們的血液,裏麵有莽撞、暴烈、奔放,粗樸,這跟東南方向的人類或許更有不同。文獻上說,商周至春秋戰國,他們是獫狁、羌戎、匈奴,後來他們爭鬥,流血,遷徙,繁衍,他們變成更多,匈奴、鮮卑、羌、氐、羯。兩晉時,匈奴的一支賀賴種,停留在此,這裏峰巒起伏,樹木青白,他們給養育自己的山起了名字,賀賴山,就是今天的賀蘭山。
今天,我在這裏,賀蘭山下的一座現代都市。這個城市把岩畫作為一項旅遊資源開發了,利用了,人類古老的記憶有一部分變成嘩嘩的鈔票聲。這個聲音令我莫名地想到:上古時代那些湧出地表的泉水,湍流在山坳與穀口,泉水發出金屬的光亮,清冽地流過石頭,在荒遠的時光裏,將石頭撫摸成一具具日益光滑的軀體。
較早的資料說賀蘭山岩畫有一萬多幅,現在的計算已經遠遠超過這些。而這並非我的關心,我迷戀的仍是那些曲曲彎彎的符號和線條,它們粗樸與深邃的衝動,擊撞著我內心的曲折與執著,它們在堅硬的石頭上表達,如我今日在電腦前的敲擊並無區別。
3
那該是五千年前的仲春時節,賀蘭山的丁香正在無盡地開放。花香溢滿婦人的胸懷,潛入男人強健或者憂心忡忡的夢境。那些細碎的炫紫小花,總是在最不經意時觸動人的心底,那深微的不可知處,熱情和迷戀,絕望和恐懼;還有繡線菊,還有灰榆,還有醉魚草,忽地一日就娉然起來,擺蕩著優柔的肢體,吐露清甜芳香,將山坳間的春情一日日散播開來;還有大片的牛尾蓄、短花茅、金老梅,夜裏它們疏枝拔葉的響動,類於篝火的劈啪聲,沒有幾日,便改動了山坡的顏色,山風的氣息;泉水裏蒙古扁桃的花瓣日漸盛美,它們開在山腰,被風攜卷而落,又沿著艱險的溝穀,順流而下,到達婦人手中的陶罐時,已經布滿細細的傷痕。
這時候,巫坐在溝口。這時候,風在溝口凝集成巨大的渦旋,呼呼作響,拍著巫的臉。巫覺到了厚大的溫情,這溫情鼓蕩著巫的衝動,巫的體內無法平靜。風又衝下山坡,在亂石與灌叢間蕩漾開來。巫看著風一天天蕩漾,看著山木一天天蔥然,他知道這個福佑是頭頂的神祇所賜。他想起草木凋敗後人和畜的困頓,那是神祇疏遠了人。恩威並施,才是神的尊貴。他還想到自己的恐懼,想到黑暗與寒冷裏,蠻荒散發的死亡氣息,一步步逼近他,逼近他的女人和孩子,以及他的族人。置身在這種氣息裏,一些莫可名狀的事物升起,周身似有墨黑的洞,似要吞沒他,能夠吞沒他。而神祇每天帶來光,又在春天帶來溫暖,讓他看見人的勃勃生機,草木的勃勃生機,恐懼暫且化為無形。他覺得該感恩,還要敬畏。神的疏遠或許因為自己和族人的疏忽?昨夜,他和族人一起舞蹈,從天邊的最後一束光,到天邊的第一束光,不曾停歇。他們靠近篝火,這和神同樣發出光和熱的事物,靠近它就如同靠近神。火焰灼傷了他們的皮膚,汗毛發出烤焦的糊味,他們仍不曾停歇,直至天邊滲露微光。巫凝視這些微光,看它們漸漸漲大,從皙白,至紅潤,至金黃。巫覺得該記下這一切,記下這些光,記下神祇尊貴的容顏。他從溝口的岩石上站起,走向一個高處,那裏有一塊峭立的岩石,平整的石麵被它粗硬的手指多次撫摸。巫記起每一次撫摸時的衝動,有些像占有女人的饑渴,但快感更為持久,那是像墨黑的洞一樣深不可測的渴望,甚或比天地更為久遠。
這樣我就在若幹年後看見了這塊石壁,及石壁上的圖案。那個神祇就是太陽,這個被人格化的自然神,睜著一雙圓眼,口鼻耳俱全,頭頂萬丈光芒,似一個不知年歲的人間老王。
我其實厭倦任何盲目平庸的想象。幾千年前巫的衝動或許完全是另一番模樣,並非如我所述。但我這樣講述一定緣於我的積慮。那些墨黑的事物並非虛構,那些死亡的氣息並非杜撰,我夢見被親人和愛人遺棄;夢見自己在窮盡一生的物欲裏掙紮和分裂;夢裏,我還看見自己躲在舊屋柴垛的陰暗處,冀盼一杯被陽光照亮的清水。夢醒時,我知道一切是如此清晰,我在渴望神祇的光照進我深黑的心,渴望冥冥裏生出力,於轉瞬間撫平那些掙紮和分裂。
我恥笑自己,這又是夢。
4
賀蘭山岩畫的最早鑿刻者是部族的巫。為部族心中的神,為一次艱險的狩獵,為春暖花開,為憾天的雷洶湧的洪水,為剿滅了另一個部族,並把他們的女人占為己有,他們刻下,他們為自己的存在而記下。當第一個巫要在石頭上畫出第一個符號時,他不會選擇水,選擇樹,選擇土,他隻會選擇堅硬,因堅硬才能恒久。他毫無意識,在蒙昧中刻下他心裏想起的事,記住的事。
巫身邊的青石上堆放著工具。石鑿、石斧、石锛,那柄石刀片鑲嵌在骨柄上,骨柄已經光滑如玉,宛如女體柔韌的腰肢。巫先拿起石鑿,他覺到溫暖,春天的溫暖,神祇的熱量已經進入石鑿,進入石鑿頂部那顆紅色瑪瑙,瑪瑙把光折在巫的嘴角,巫用舌尖觸到那點光,他覺到更多的溫暖,他開始鑿,把覺到的溫暖,覺到的感激,敬畏,鑿成一條條粗樸純真的線條,一雙威嚴的眼睛,能感知眾生的口鼻耳,能光耀萬物金色的芒。
還有一些寂寞的獵者,一隻死去的鹿嘴裏還吐著血沫,鼻孔的熱氣還未散盡,這是獵者今天的收獲,他躺在明媚的山坡上,和暖的風帶來青草的香氣,不一會兒他就進入沉酣,夢見成群的羊,大片的鹿,夢見女人,醒來之後,他覺得這個夢十分美好,就把它刻在了石頭上。
當巫和獵者感到自己就要死去的時候,他們看見自己刻在石頭的太陽、羊和女人仍像當初一樣清晰,他們死去的時候就不那麼恐懼了。
那鑿刻的聲音從遠古響起,石頭把它們記錄下來,讓它們在今日再次響起,叮叮當當,叮叮當當。記錄,並讓它久遠,人在茹毛飲血的時候已經這樣渴望了,遠古的人渴望留下深久的痕跡,現在的人渴望被深久地記住。渴望也這樣深久地流傳下來,太陽不朽了,羊不朽了,那個被夢見的女人不朽了,但刻下它們的人已經腐朽了,可能變成一根草,一株喬木,一塊黑亮的煤,沒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