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堅硬的囈語者(2 / 3)

後來這些渴望漸漸展擴,變異,變成人的貪婪和虛榮。

巫最初是部族的首領,巫後來成為權力者,權力者頭上的羽冠,權力者頭上鑲著寶石,結著珠串的皇冠,那是太陽的意象,每一個權力者都要用冠為自己加冕,冠是高高在上的神,威嚴尊貴,統攝萬物。後來還有黃袍加身。黃,是太陽的顏色。後來這些幻想延宕開來,像春風像水波,潛入人的夢境,每個人的夢境。人在夢境中幻想自己成為宏大的敘事者,操縱顛覆的力量,又在清醒時,為身形的卑微而沮喪,而日漸卑微。

在記錄裏,這些渴望也變成人想知道自己的形成和分裂,比如靈與肉的審判。為此我想到我的渴望,我對記錄的渴望,她們該越過人的虛榮,返回第一個巫刻下第一個符號時的直接、幽深和純粹,那是原拙的至美;她們還應將我深黑的記憶寂滅的記憶,變得栩栩如生,讓我的蒙昧,癡心,莽撞和過失,在我的眼前重新綻放,再次消寂。

我在我的記錄裏,看到兩個人影:沉靜的外表,激蕩的內心;看到我對去疼片與棉布的依賴,看到孩子給予我的信念與審判,看到我對舒適與安逸的貪戀,看到我的自私與逃避,看到夜晚的落寞擠壓我空蕩的身體,看到我對衰老與孤苦的恐慌,看到我深陷在世俗的泥淖裏,與煙灰一起墜落,與鍾擺一同搖晃,偶爾還有一些頑強,比如在瑣碎裏默默堅決,不避疼痛,不懼寂寞,像在黑夜裏期待天光的露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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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最初的文明在國度和人種間勻速行進,所以原始岩畫以動物及狩獵最為繁多,賀蘭山下也不例外。賀蘭山動物及狩獵岩畫的數量,證明了那時人間該是個更加名副其實的動物園。

地質學研究已確定了賀蘭山早期人類的生活足跡,近一億年前的造山運動之後,賀蘭山沿著地殼的裂痕,橫空出世,傲然屹立。崢嶸的群峰之下,有許許多多山坳和穀口,成為賀蘭山東西往來的通道。就是在這些山坳和穀口,有了人的足跡,不僅僅是人,還有馬鹿、麝、犀牛、狼、豹、猞猁、轉角羊、牛、野驢,以及巨大的象和鴕鳥,隻是後來它們大多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說起它們是在憑空造謠。

那些珍稀的荒漠草原動物,出現在海拔近兩千米的沙冬青常綠灌木裏,出現在山溝的水邊草地上,也出現在大雪紛飛的夜晚。人在驀然回首間就遇見了它們,在一株紅砂樹下,在一片山楊林間。早熟禾正散發著濃鬱的澀香,一個精瘦的男人與一隻懶洋洋的雌豹,或兩兩相望,或彼此噬殺。太陽從葉隙間露下,光束被植物的濕氣暈成幽幽的綠色,從淡淡的霧靄間穿過,有光明與黑暗兩種事物在其間起伏不定。

這些動物大概也具備了西北邊地的品性,幹燥多風的氣候使它們的柔情凝結到身體更深處,隻在大片大片的月光下,緩慢或笨拙地顯露。那時動物與人是兩個相等的世界,或者動物更盛於人類,但人終於以可敬又可鄙的智慧取得了強大。人在強大,動物在退卻,在消失。但是人現在有時會被嚇一跳,比如在某個賀蘭山下牧民家,石頭搭砌的露天廁所裏,天遠地大,人正蹲在無意識的放鬆裏時,隨便斜了一眼,見到一塊刻著狼或虎的石頭,那獸正齜牙撲將而來。如果是個善於聯想的人,恐怕就會為身後一丁點的風吹草動膽戰心驚了。山下牧民的屋舍附近,常能見到刻有岩畫的石頭。

如今得益於封山禁牧的功勞,人們能於猛然間看到那些健碩的岩羊。我還記得那時我正站在太陽神岩壁前,身後傳來迅疾的蹄足聲,驚悸裏我猛然回頭,兩隻岩羊已經衝到麵前,我失聲驚叫,岩羊奪路而逃。幾秒之後,岩羊到了我的頭頂,並駐足與我對望,淺黃色的瞳仁像夏季灌叢中開放的繡線菊。

有一年農曆新年,賀蘭山下出了離奇的事情,關於獸的離去與歸來。是大年初二傳來的消息,牧民的羊隻一夜之間被咬死眾多,另外還有丟失。雪色茫茫,接連天地,我們趕到現場,看到狼藉一片,看到雪與血驚心的對峙,卻意外興奮。動物專家早於我們來過,並做出鑒定,行凶者為豹或猞猁——這些近半個世紀消匿了足跡的動物。梅花足印被盆子一路扣住,相對於喪命的羊隻,那些隻剩下頭顱或空腹的家畜,被丟在一旁,人們更關切這些足印。主人神情激昂,一遍遍向來人介紹夜裏他聽見的聲音,述說他的三隻牧羊犬在夜間蹲在離羊圈最遠的地方,在恐懼中發出嗚嗚的低吼。豹子回來了嗎?豹子回來猶如奧運冠軍的歸來,這種無法言說的榮耀與期待,是意味著人對自然關愛的覺醒,還是有些畸形的糾枉過正,抑或是人心裏的詭異與偏峰?一位近八十歲的老獵人說:五十年前,我打死一隻豹子是英雄,現在我若打死一隻豹子就是罪人。半個世紀的間隙,人的法則與標準判然相對,再半個世紀之後,人的法則與標準又會怎樣呢?

6

岩畫上是兩個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臀部拖著尾飾,原始人的舞台服裝。男人身形稍稍粗大,女人腰肢細長,兩個人舒展雙臂,甩開長袖,那長袖便如彩虹一般,相接在頭頂上方。他們那樣子真美,舞姿絕妙,渾然忘我,詩意就在相連的長袖下流淌不息。或許是狩獵成功了,古人覺著有福;或許是太陽帶來光明了,古人覺著有福。他們就跳了起來,那些舞姿從心底流出,沒有人的教化。旁邊是什麼樂器發出聲音呢,或許類於帝嚳製下的《九招》《六列》《六英》,或許類於顓頊製下的《承雲》,有麋鹿皮蒙住土缶的鼓,有石刀石斧模仿天帝玉磬的輕擊聲。

“我跳舞,因為我悲傷”。

我遇見皮娜·鮑希這句話的時間,就是我介入文學寫作的時間,皮娜·鮑希,德國現代舞大師。

我對舞者肢體的迷戀,源於兒時的舞台表演,著魔似的熱愛,被選作領舞的狂喜。有一個《照鏡子》的歌曲,說爸爸媽媽不在家,孤單的小女孩在鏡前看到自己,歌詞我已模糊,隻記得小女孩在鏡子前慢慢快樂起來,她浮想聯翩,指指畫畫,對著自己說話,並做出古怪的動作。我就是那個孤單的小女孩,穿著翠綠色的毛衣,兩根辮刷刷紮在頭頂,在舞台上表演孤單。後來有另一個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來,那是另外一個我,鏡子裏的我,我們麵對麵跳,舉手投足,她必須與我同樣步調,必須和我形影不離,必須既孤單又快樂。我們很快成為一對好朋友,我們忘記了孤單,並約好再次見麵,我們在歡快的樂曲聲中道別。這個舞蹈作為學校的保留節目演遍了附近大大小小的中學和小學,那是冬季,後來我的夥伴病了,舞蹈裏最終隻剩下我一個人,我堅持到巡回演出全部結束。

所以當我見到這幅雙人舞岩畫時,那被淡忘的記憶緩緩回來,漸漸地,開始有毛茸茸的事物在身體裏慢慢蠕動,凡爬過的痕跡,如清涼飽滿的水滴,落在柔軟的宣紙上,溫和又堅決地溢散開來。

這對舞著長袖的男女,我暗念他們擁有愛情,如果沒有心意相通,舞姿怎能這樣和諧,長袖怎會相接如彩虹。但是資料裏較少提到原始人的愛情,後人多是憑借平庸又美好的想象,將心底對愛情的渴望,賦予對一幅岩畫的懷想。資料裏說,上古時代流行搶婚習俗,誰先搶上誰就占有,那麼那時的女子是沒有更多時間想象愛情的。但是這不妨礙後人的遐想,那在心底漫溢開來的詩意。

皮娜·鮑希說“我跳舞,因為我悲傷”。皮娜說得真好,馮秋子說這是她一輩子也說不出的話。我看見這句話,如同見到一條柔韌的長綾,在時空裏舞蕩,劈開物質沉重的外殼,劈開荒遠的時光,抵達人心底黑暗的深淵。誰能說古人的舞蹈是因為有福,是因為快樂?誰又知道渺茫的時空裏,人求得生存的艱難,人對黑暗的恐懼與無知?那些遠古的痛苦,雖已像螞蟻般繁衍和變異,但現代舞大師的話,仍然擊中了舞蹈的內核,即便是原始舞蹈。悲傷,就是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