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堅硬的囈語者(3 / 3)

二十年前,當我在舞台上獨自跳著,當真實和虛幻的夥伴一並消失後,我並未覺察到我在舞台上的孤單。觀眾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們看見一個小女孩在舞台上蹦來蹦去,做著一些可笑唐突的動作,幾乎無人能看出這個小女孩對麵的空缺。我偶爾換錯手,偶爾抬錯腳,但是無關緊要,觀眾因為無知所以寬容。我被允許自由地互換角色,在鏡內鏡外,互換著自己,沒有人在意我的對錯,最後連舞蹈老師都無心提醒我,檢視者隻有我自己。沒有絲毫委屈或者不快,我於蒙昧裏接受了這個角色,一個十三歲孤單檢視者的角色,一切自然而然,像是長在身體裏,隻能這樣,從來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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爰采唐矣

沫之鄉矣

雲誰之思

美孟薑矣

期我乎桑中

要我乎上宮

送我乎淇之上矣

這是《詩經·鄘風》的句子,簡淡又熱烈,三言兩語,濃濃愛欲便盡相露現。我見到的這幅岩畫也有這樣的意境,畫麵幹淨,線條明練,與間有動物或其他圖案的岩畫有些不同,單單一對男女,石頭像是交娛之所,像是桑林中的社台,時間是仲春時節的夜晚,月光葳蕤,桑葉瀼瀼。

我是在何新先生所著的《諸神的起源》裏,明晰了古人桑台相會的風俗,再往前推,就是生殖崇拜的淵源,這仍然是太陽神崇拜的派生,渴望生命強大,繁衍是唯一的途徑,這也解釋了國人以多子為福的文化訴求。

原始人是這樣的,狩獵和生產勞動期間,男女被隔離開來,是“男不言內,女不言外”,因為優秀的部落已經發現一個真相:類似於動物的搶婚製度,其優勝劣汰的方式,嚴重影響了部族的壯大。為了爭奪和占有性伴侶,男人明目張膽地爭鬥,或秘密地暗殺,部族的人口在減少,秩序日漸混亂,充滿血腥。為了減除性魅惑帶來的災難,部族首領下達命令,在特殊的日子,比如祭神、比如春暖花開萬物複蘇之際,除此之外,男女不得混居,不得相見,不得做風行雨施之事。這些時候,人們要進行緊張的狩獵和勞動生產,這個社會生物學的製度以它在部族之間的迅速推廣驗明了正確性和實用性。

上古搶婚的風俗是確鑿的,並一度盛行。賀蘭山岩畫也有反映,賀蘭山大西溝岩畫中有一幅交娛圖,兩位交娛者身後站立著一個舉弓搭箭的射手,正瞄準交娛男子的後背。這幅岩畫細細想來,忍不住會讓人脊背發涼,從極樂忘我的雲隆端,突然直墜而下,倉皇跌入不可知的黑暗裏,那樣的驚恐想想也要不寒而栗,而命運之手不過是人未滿足的生理欲望,人性的蒙昧與冷酷也由此顯現。

但那幅畫麵幹淨的交娛圖有了靜謐的美感,柔情繾綣其中,這是一種審美了,性愛之美。他們像是懂得音律,肢體舒緩流暢,沉醉於霧露與草木的節奏中。那女子該是幸福的吧,她遇見了一個帶給她性愛之美的男子,石竹花的紅豔爬上了她的臉頰,瞳仁像煙花一樣絢麗。這也該是一類舞蹈,包容著生命的熱情與衝動,避開繁殖,去除性的晦暗成分,在愛的融合裏張揚自我,是性的唯美表達。D。H。勞倫斯從二十世紀的英國發出呼喚:如果你不這樣,不把一點點古老的溫暖還與生命,那麼前頭等待你的將是野蠻的災難。今天,我們像是見到了這種野蠻的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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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畫堅硬地說著,說著童年或少年,成長或形成,暗昧或激蕩。人們不斷地想說出自己的存在,怎樣存在。我亦如此。我去剖割母親賜給我的軀體,去叩問父親遺傳給我的訥言,我知道為此我將寫下越多的文字,它們將如我的內心,有隱蔽的不羈,有無休止的厭倦,更有頑強與癡迷。

我細細想開去,想到一些快樂、憤恨、痛和羞恥,還有不多的幾個夜裏的輕語與眷戀,它們翻卷上來,又漸漸遠去;我想到母親對我粗暴的溺愛,想到父親隱忍裏的憤怒,想到愛情突如其來又飄忽不定;想到我,跪在遙遠的沙漠裏,細數沙子的潔淨、幹涸和迷亂;想到我在賀蘭山下樹木青白的平原上,一個遠離故鄉的城市裏,從粗率熱情到沉悶猶疑的轉變。

賀蘭山下樹木青白,四際開闊,兩個人影在移動,兩個人影走近岩畫。他們像是從時間裏走出,他們不知道未來,他們的心既空蒙又紛亂,他們輕微的話語回應著大地的寧靜,他們柔軟的眼神將荒野裏的每一塊石頭浸透成動人的傳說,他們的心裏還有些軟弱,因為他們就要分離,那是令人傷感的,他們都不去碰觸。天空潔淨而細膩,像一麵藍鏡子,照徹他們的內心,卻又令他們不能確信地上的真實,它使那個女子想到幽藍的夜空、幽深的夢境,以及一些幽遠溫暖的愛撫,還使那個男子想到自己多年來未曾說出的渴望。

我也走近岩畫。

在這樣的天空下走動,我總有一種異樣的恐懼和羞恥,因靠近這種光亮,這種顏色,我就會想到自己灰暗無度的內心。我走著,我越來越善於隱藏,有一些破繭而出的衝動,在我體內秘密地燃燒,骨頭吱吱作響。我說不出話,靜聽這些來自不可知處的聲音,遙遠又切近,激蕩又克製,它們使我在藍天下異化成一個陰濕彷徨的影子。而這一切,都被頭頂那個潔淨的鏡子看去,唯有它看去。

那些嶙峋的岩石,無所顧忌地裸露著,高亢突兀。很多時候,我懾於這種無所顧忌的裸露,西北的天地有太多這樣的無所顧忌,不避荒涼、醜陋、貧苦和猙獰。而我怯於表達。

岩畫在這裏,在嶙峋突兀的石頭上,每次靠近這些符號,我都在重溫一些熱情和執著,它們像血肉和骨骼,它們與在我身體裏吱吱作響的燃燒聲相近。我記下這一天,並為它寫下一些句子:

他們身體暗暗流淌的激蕩

那個女子心在抽搐

她的愛人孤獨地坐在水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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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滴落在地的血

從一塊石頭上開始

融化 奔湧

終於堅硬

我記住了這些古老的石頭,石頭上的符號及鑿刻它的人。現在我經常可以看見它們,在電視的廣告片裏,在一段新近發表的考古文字裏,在房間儲物架上的小擺設裏,在網絡裏,人們要記住它,人們已記下它。

記住,或者記下,這是人的渴望。於是,人用繩,用石頭,用布帛,用竹簡,用青銅,用陶,用陵墓,用宮殿,用紙,用硬盤,不停地記下,記下做和說,以及想。現在,一個叫“KEO”的問題又困擾了人,科技遇到了難題,如何讓五萬年後,或者更久的後人記起我們,懂得我們,對我們懷以敬畏(或者鄙棄也未可知)。人絞盡腦汁。那些從地底下挖出的屍骨,坍塌的城牆,湮滅的字跡,發現所至的狂喜,隨即又讓今人陷於無休止的困惑和沮喪之中。人對祖先的好奇,類於對未來的探索和恐慌。所以人憧憬了一個“未來考古鳥”計劃,是把人類的信息,每個地球人說給五萬年後人類的話,收集在一顆人造衛星裏,再把它升入太空,衛星被設計運行五萬年,爾後返回地球,將其所儲存或所攜帶的全部信息送給那時的人。

可是五萬年後的人能否辨析這些信息,那時人已經操著別種語言,那時人的解碼技藝已經在另一個時空,或者又返回了太初之境,若此,這場大動幹戈的人類遊戲將如何收場呢?

其實不過是曆史的重演,是人在一萬年前的岩畫麵前遭遇的重演。如我這般,困惑又幻想:看見符號穿過時光,遠遠走來,已經衰老,雙肩疲憊;看見刻下它的人,可能是我遠古的親人,曾經茹毛飲血,並裸著身體跳舞,重建和破壞著家園,後來又慢慢知道愛情;看見時間淹沒了人的麵容,但是寄放在肉體裏的一些事物被流傳了下來,比如熱情和衝動,比如恐懼與自私,比如今天我在困頓裏的掙紮,在絕望裏的渴望;還看見石頭的堅硬和執著,像對愛情的忠貞,吸納著符號,帶它們走過很遠的路,還要再走下去,沒有盡頭,愛情也是這般流淌,愛情不會停下,愛情還要表達;看見石頭真得變成了一張張人的臉,突然出現在我的身前身後,他們優雅體麵,不會用突兀的聲音嚇著我,他們和我對望,接納我的凝視,包容我的惶惑,他們讓我學會記錄,像他們一樣安靜持久地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