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浮雲歸處(1 / 3)

前麵是拉什海

那一大片雲飄過來的時候,半麵山坡暗了下來。牛欄裏的一頭老黃牛,牛耳朵還在光閃閃的陽光下,大半個身子卻陷在了陰天的深灰裏,牛感到了身上的冷熱不均,回頭盯住腳下的一片陰暗,後腿猛然打起冷戰,激靈靈抖動幾下。旁邊不遠是綠蔥蔥的田,蠶豆開了紫花和白花。有相鄰對望的兩棵,一棵鮮亮亮的,看花了人的眼,另一棵生生被奪去了光澤,黯然失色。麥地也是這般,一小半明著,一大半暗著,那暗的半邊,像是被潑濕了的綠絨毯。

那一大片雲飄過來的時候,我站在桃樹黑色的枝幹下,山坡變成了一塊畫板,被雲洇暗的地方,是未被調開的顏料,濃深的綠,砣了一團。兒時我追過這樣的雲,那是在沙漠裏,我不厭其煩地站在邊界上,一點點隨著雲影移動,把身體分成明暗兩界,感受一半溫暖一半陰冷。那時我隻是貪玩,那時我不知明與暗將會真的在身體裏無限滋長,我當然也不會知曉,明與暗的爭奪,會這樣長久地糾纏。

桃花已經開爛,粉色的花瓣許多已發黃卷曲,再過些時候,花瓣會難看地落盡,並生出些光禿禿的綠疙瘩,再過些時候,那些光禿禿的綠疙瘩就成了豐滿水靈的果實。一年四季,一生四季。我在桃樹下想到一個女人的四季後,便走近牆邊那位同樣陷在一半光明一半陰暗中的納西族老人。雲影恰好落在他的半邊臉上,那亮著的一邊臉,皺紋閃閃發光。老人的手指猶如虯曲的鬆枝,骨節突出嶙峋。老人在編織一個籮筐,竹條在他的手中,修長,蒼白。筐底已經成形,筐底也被雲影劈成明暗兩界。

老人紋絲不動,編著他的竹筐,不曾抬頭看我一眼。我感到自己是一個不存在的人。顯然,老人對我並無好奇,不僅如此,頭頂上的雲,翻滾或詭異,都不及他手裏的筐重要。老人紋絲不動坐在那裏,像巫一般散發著幽藍的氣焰,我在三步之外窺視他。我心裏麵猜度,老人會不會走很遠的路去看一片雲?

時空的置換極度失真,對於和老人的偶然遇見,我既恐懼又興奮,此外還有些沮喪,因為我不能說出這個偶然的必然。盯著老人烏紫的嘴唇,思緒有一刻近乎癲狂:老人即使吐出半個音節,或許就能卜知我生命的全部邂逅。我死死站在原地,等待那暗示我生命的半個音節奇幻地響起。

癲狂繼續加速。我斷定老人一定洞曉天大的秘密,他低著頭做著手裏的活計,卻清清楚楚看到我身體裏異樣的衝動,而他並不恥笑我,我也並不怕他恥笑。

然而老人始終紋絲不動。桃花,柳樹,雲影,風,陽光,水泥線杆的嗡嗡聲,空中遊蕩的蒼蠅,我黑色的內心……順次被老人佝僂的背影擊落,劈斷。

我這樣猜度和浮想的時候,半空中的雲朵就變得更加神奇了。那片從雪山後麵飄過來的雲,此刻像稀釋在水裏的汁墨。陽光在其間閃爍不定,斑斕迷離,貝殼般鮮亮。雲影濃濃淺淺,雲影一團團吃掉地上的事物,又一片片吐出,麥子、黑狗、蠶豆花、江水,山峰,背筐的納西女人,轉瞬即變,任由雲影塗塗抹抹。我的心微微顫動,因為這些變幻不定,因為這些新鮮與陌生。

四月的一天,金沙江邊僻靜的山寨裏,一位納西族老人麵對雪山,悉心編織他的竹筐。雲不停地飄過,雲影不斷遮暗老人的半邊臉。雲影落在手上的時候,老人拿起一根新的竹條,雲影走過去的時候,這根竹條今生的命運已被確定。

四月的一天,我在三步之外,成為飛奔的雲影下一位納西族老人的窺視者。

機艙外白雲綿綿

“他在夜裏夢見了荊棘,他赤身裸體撲倒在荊棘上麵,渾身抽搐,慢慢進入永久的睡眠。”一路上我都在想這句話的秘密,並被荊棘針紮般的疼痛折磨得無所適從,皮膚火辣辣地灼燙。而我身邊的人已經昏昏欲睡。

一萬多米的高度會令大部分人大腦處於缺氧狀態。我們在機艙裏。她的臉上有幾粒青春痘,就像我臉上有掉不了的妊娠斑。歲月依據年齡在人臉上寫下記號。她睡著了吧,把麻黃色卷曲的頭發壓得有些淩亂。還好,她的嘴唇沒有張開,那樣子睡相會十分難看。平日裏她是一個少言又桀驁的姑娘,此刻軟綿綿地昏睡,令我感到十分珍貴。所有桀驁的人都會更敏感地感到疼痛,睡眠能暫時擺脫疼痛。

我繼續想那句話的秘密。盡管我努力使思緒移向別處。比如她臉上的青春痘,我臉上的妊娠斑,她的睡相,我的年齡,但最終還是出現了與那句話相關的詞:睡眠,疼痛。我記得日常裏我總在重複一個意念:合上窗簾,在這柔軟潔白的床鋪裏睡去,永不再醒來。但我無法肯定,我是否會如他一樣在夜裏夢見自己撲倒在荊棘上。

我繼續想那句話的秘密:男人夢見自己在疼痛的抽搐中,慢慢進入永久的睡眠。男人可能並未死去,男人可能最終經受住了疼痛的曆練,從此進入一種永恒的平靜。這種永恒的平靜就像此刻機窗外的雲層一般,柔軟潔白連綿不絕;男人睡在這片浮雲之上,不再有疼痛。而這不過是一個夢,一個夢想。男人是否會獲得永恒的平靜?為了永恒的平靜,男人將永不寧靜。不用多久,他將仍然夢見荊棘,夢見自己赤身裸體撲倒在荊棘上麵。唯有肉體的消亡,才能結束他夢見荊棘的命運。那句話是《蒼老的浮雲》的結束語,殘雪的長篇小說。

三月底的一天,我想著這篇小說登上飛機舷梯,一路上被它困擾,直到一個突然的機緣——我在三步之外,成為飛奔的雲影下一位納西族老人的窺視者的時候,才意識到那句話像病變的毒素一樣進入了我的骨頭,左右了我的行蹤,使我在瞬間決定了一個方位,我來到雲貴高原,一個雲升雲息、奇詭萬千的地方。

一片黑雲靠近了麗江的月亮

他們已經圍坐在露天平台上,竹編的四方小幾,竹編的靠椅。四周黑乎乎靜悄悄,唯有他們發出細小的聲音,即使不是瑣碎的事,聽起來也瑣瑣碎碎的。休閑,散漫,迤邐,全世界的人湧向這個叫麗江的城市,緩釋他們被物質壓迫的神經。這裏也有物質,隻是這裏的物質被陽光和雲彩肢解了,光滑的石板路,唯美的銀飾,小眾音樂,妖豔的披肩,東巴紙與東巴文字,苗族送貨團。時光在這裏變得斑斕悠長。他們沒有理由不瑣瑣碎碎。

平台約有十個平方米大,白天晾著許多雪白的床單和被單。中午我們選定這個大平台對麵的兩間房時,在一副副雪白床單之外,一條女人的黑色絲光內褲被風吹到了一根鐵絲的最邊端。這位不知名的女人一定和我們一樣,看中了這個平台的天空和陽光。

放下行李,我在平台上踱起了步。床單上陽光略帶腥鮮的清香鑽進我的鼻腔,令我欣快,我像是看見了自己晚間心滿意足地躺在床鋪上,聞到了被褥裏蒸騰著的陽光氣息。頭發吞著陽光,竹靠椅吞著陽光,床單吞著陽光。

我走在兩列白床單之間,水泥地上,床單的影子優柔地飄拂。我忽然想起那位不知名的女人,我暗想她是獨自一人,她已經因為這裏的陽光黑亮健康了許多,她黑洞洞的眼睛,因為和我們相遇在這個耀眼的平台上更顯得撲朔迷離。她形單影隻,在太陽偏西時歸來,陽光拉長了她的影子,影子漆黑,無人知道這幽暗境域裏的故事,無人知道她在昨夜的夢裏吻了誰。

這是雲貴高原上的一天。白天天藍得要滴出水來,白雲大朵大朵,厚墩墩鼓著身體,隨心所欲地懸在半空中,每次抬頭我都以為它們可以被摘下來,疑心它們是街邊做棉花糖的老婆婆做累了工歇息的時候,自個兒消遣做出些個奇形怪狀的,抬手往空裏一扔,就成為半空裏那些懶洋洋、肥嘟嘟雪白的雲,而老婆婆在街邊一邊聽人發出大呼小叫,一邊神秘又曖昧地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