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流水與月亮(1 / 3)

什麼事物亙古,卻常青?

1

夜完全靜下來的時候,我和他的爭吵終於停止了。

月亮升起,草原的露水很快濡濕我們的行囊、鞋襪。帳篷狹小,空氣漸漸滯重,停止了的爭吵變成耳語。我輕輕催促他,一同將帳篷外的行囊、鞋襪一一取進,安放在擁擠的帳篷內。這段時間裏,他顯得很聽話,聲息細微而柔軟,靜悄悄坐在黑暗中,聽從我的安排,仿佛當空的明月,幽然凝望著眼前的黑暗,並等候著即將來臨的一切。

“為什麼他不能發出光芒?”

這無理的要求在腦際驀然浮現,如迸放的煙花,也恰似流星,寂寥而突兀地閃過之後,又迅疾消失了。闃然四野重又歸於黯淡。

“他怎麼能夠發出光芒呢?”

然而,因為他的不能發光,我還是生出了一絲荒唐的惡意,覺得一定要為此懲罰他,以發泄整日爭執的怨氣。但是轉瞬之間,我又完全軟弱了,氣鼓鼓的身體因為接觸到夜的氣息,因為從帳篷的紗頂處望見了黃澄澄的月亮,即刻像春天屋簷下的冰淩,一滴連著一滴,潰軍般融化了。

現在是盛夏,積雪已聚為溪水,流淌在這個海拔三千米的高原草灘上,悠長而明亮。此時此刻,他緊挨著我,幾乎頭觸頭,我嗅見了他衣領間彌散著的煙草味,微弱又固執,猶如他的體味,他的話音,他的眼神,一經掠過我的身體,便擊垮了我的全部防衛和對抗。

“他突然這麼順從與聽話,他累了嗎?”

這一天我們走了大約七百裏路,車況極差,水箱半小時便要加一次冷水。昨晚水箱暴鍋的焦煙味我記憶猶新。焦煙、土塵、酷熱、關卡的費舌、迷路、狹促的座位,意外與不適接踵而至,連同我與他的爭吵,仿佛出行是一個極大的錯誤。城市、村莊、草原、寺廟、河流,因為匆匆而過,不及一本奇詭之書裏,一位威尼斯青年對忽必烈汗的講述更能打動我、引發我的遐想與熱情。然而,這一切又都沒什麼,我們漠然而然,無動於衷,除了爭吵不休,始終安心接納著這些在路上的不適與不習慣。漫無目標的遊曆,正是為了破壞那些按部就班的日常。但我們的爭吵與此無關,我們雙方的壞脾氣,並非因為不適而起。無人知道我們因何爭吵,甚至不見我們的爭吵,然而,我們的爭吵一直持續著,並且激烈、混亂、難受,讓我喘不過氣。

作為一個男人,他的服從或許因為並不在意這些,這些類似日常起居的瑣事,比如,帳篷的通氣紗窗要打開、充氣睡枕不要吹得太鼓、防潮墊不要緊靠帳篷、頭燈要放在枕邊、通信用品要用塑料袋包好,等等。

黑暗裏,他安靜地聽我說著,看我做著。

安放好行囊、鞋襪,他轉身躺下,盡管極力壓止,但我還是聽見了一聲凝重舒暢的深呼吸從他的胸腔傳出,仿佛倒下的地方,是令他企慕已久,正是他最終要抵達的遠方。夜風擦過帳篷,幽暗而頑固,水聲清冽如刀光;因為空間窄小,月光被阻擋在四方的紗窗之外。我們在大地上的這個所在,如同一個窺視者的內心,孤獨,隱秘。

我看不見他的目光及神態,他黑乎乎倒在一片黑影中,猶如一個深黑的洞穴。一無所有,也像一個虛空的幻想,不曾存在。我任由這黑影的沉默逐漸漲大,並甘願為這沉默所擄獲。持續一天的爭吵,已令我疲憊而軟弱,沉默使我們暫時遠離,使我們放下對彼此的奴役,變得平和、柔軟、怠惰,仿佛瀕死之人對生的眷戀,化為與世界的講和。

沉默裏,我放任一向淩亂的浮想,然而沒過多久,我仍如成了一個囚徒。我的思緒無法離開他,他仍然奴役著我。我狐疑又清醒,既確信他在顧念著我,同時也毫無把握地想:他可能沉浸在往事中,這件事裏沒有我,但事情持久和熱烈的氣息仍籠罩著他,他與之搏擊並激烈辯駁,如同我被奴役。或者,他什麼也未想,也沒有看到,包括我所做、所說的一切,因為他是一個虛空。

2

“我的骨頭在響,你聽見了嗎,咯吱咯吱,像快散架的椅子。”

野外宿營,盡管充氣防潮墊已足夠舒適,但幹硬的地麵仍是我耿耿於懷的一件事。我不斷翻動身體,骨頭的咯吱聲越來越大,我難以忍受,便說出了口。

“你說些什麼吧,讓我忘記這骨頭的聲音,如果這樣響一夜,黎明時你會發現你的身邊是一堆枯骨。”

我聽見他溫柔的呼吸,隨即是他溫柔的話音。他拍拍我擁住他的手臂,又輕輕撫摸著,極輕極慢地,應和著一種節奏,持續、穩重、綿厚。這節奏是我熟知的,它在我們頭頂的小紗窗外,在我們身下黑暗的泥土裏,在百米外澄澈的流水中。這是他慣有的節奏,此刻經由他指尖與掌心的溫暖,一絲絲進入我的體內,如同平息的海潮輕輕舔吻著沙灘,每撫過的地方,留下了淺淺的柔軟的波痕。月光在滿月時牽動潮水,他用這持續、綿厚的撫觸俘獲我,很快,我落入他的節奏。

黑暗的大地飄浮在月光下,流水淙淙,銀光閃爍,好似飄動在諸神亙古的軀身上,褶皺重重的綾帶,經曆萬年,也不曾衰朽。

“我是怎麼遇見他的呢?”

我遇見他是在另一個夏天,是因為他具備我所認可的一種精神品性。他幾乎擁有一種觸知事物的天生魔力,凡是進入他目光的事物,便可以無止境地更新生命。他像魔術師一樣,為我講述這些事物不斷更新的生命。以至於很多時候,我弄不清是他賦予了這些事物以新的生命,還是這些事物本身就具備這些無限的品質。我選中他,也就意味著允許他帶引我走向一個精神國度,允許隨之而來的種種艱難。事實上,現實已經回報了我,他會常常將我帶到一個肉眼看不見的城堡,城堡裏的迷宮與廊道無窮無盡,不僅如此,他還會根據自己的興致,隨手在我目力所及處設置一個障礙,讓我在百思不解中,貽誤許多進入事物的時機。

他是一個真實的虛空,多年來,為我的幻想所哺育。

我和他之間過於抽象的關係使許多人不解。就像我們的爭吵,整車人未曾聽見我們的爭吵聲,然而我卻幾乎在爭吵中被壓斷了肋骨。我想對每一個人訴說我的心酸,卻又甜蜜地閉住了嘴。

這一次,在海拔三千米的高原上,我們有流水與月亮相伴,他像這幾年來的每一次帶領一樣,用溫柔的呼吸,溫柔的話音,輕緩的撫摸,拽我進入了他黑洞洞的身體。但是,我仍然無法記下我進入的方位,我在第幾號門洞進入,在第幾條廊柱下隱身,啟明星是否升起,花朵是否綻放,我全然一無所知。他不給我留下記號的時間,他的話音猶如咒語,頃刻間將我的神智肢解,我忘記過去的險惡,忽略緊要的任務,全然被即將看見的圖景,被依附在他身體上的幸福灌醉,就如同此刻,他用指尖與掌心牽引著我,我因而隨即看見了他向我展示的圖景。

“比起苦口婆心的勸誡,幹掉無藥可救的壞蛋真是痛快極了,或者幹脆也變成壞蛋,因為救世者從來就是白費力氣。你說這個故事,是想讓我自相矛盾吧?”

他為我講述了這片高原上的一個傳說:薩迦法王降伏魔女。因為保護薩迦法王,侍從挺身而出,願替法王獻身,但死前所遭受的巨大折磨令他痛恨,從而發下毒咒,死後變為吃人的魔女。法王為此痛心疾首,轉世為活佛後,終將這位生前救人死後吃人的魔女降伏。

他的聲音低暗而平靜,仿佛城堡某個廊柱後投向我的一束目光,雖難辨深義卻富有質感。此刻,這束目光的重力,催促我在他的身體裏繼續潛行。他微弱而投入的話音不經一絲停頓,節奏流暢光滑,句子與詞語活像蹲伏在暗處的獵犬,在獵物出現後最為恰當的時機,倏地拔地躍起,劃出一個漂亮的淩空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