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忘我地描繪,顯然已經忘記我的存在。腳下百米外清亮喧騰的流水,已經將他的思緒拽拉得如水流一樣悠遠,蛇身一般蜿蜒。而我,也幾乎忘記這個故事之外,我們從哪裏來,將往哪裏去。更多時候,他於我而言,正是這樣一個角色:帶引我舍棄現實的紛亂、嘈雜與迷茫,從而由另一個時空,領悟一個個體感知事物之美醜與真偽的奇特天賦。隻是他的方式,多數時間令我不滿與氣憤,他時而暴躁,時而傲慢,時而又詭計多端,但是,他如果總像這個夜晚一樣溫柔與安靜,我一定又會責怨他的單調。
3
黃昏時我們選定的這個駐紮地,位於進山前的一塊平地,紫色、白色與黃色的小花形如繁星,單薄又頑強,或一簇簇擠著,或一株兩株,開遍整片草地;黑蚱蜢因為我們的來到驚慌失措,活像逃荒的難民,拖著恐懼的軀體四向飛躥,有一些更失去理智,自殺般跳進溪水,仿佛溪水是更浪漫的墳墓;溪水清澈冰涼,夕陽映照下,橙紅的波光漸漸轉為青灰,恰似不遠處的山色;提水時,黑色的小魚在石隙間出神,幾米外有人垂釣,釣鉤上的光芒有如死亡的腳步聲;河水澄清後,我們煮茶熱飯,魚湯鮮美,魚肉細膩,不經意間,披滿霞光的山巒便僅剩黑魆魆的輪廓了。
夜深時,水聲越加柔潤光滑,宛如幽暗裏擠碰的碎玉,丁零叮當,溢滿了夜空。我抬起身子,截斷聽力,朝向月亮望了出去。
“靛藍的天流下來了,河水一定被染藍了。”
他默不作聲,給了他靈感與想象的流水聲,此時拖著他記憶深處的事物,已經越走越遠。他的心在哪裏,這我永遠無法知道,也沒有勇氣知道。
我們回到各自的沉默裏。我並不平靜。那個在夜晚引誘男人、吞食孩子的魔女,此刻已被鐵鏈束縛在寺廟中,無法再飛臨高原的夜空。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對我講起這個故事;在這片神、人、魔共存的高原上,積雪化為流水,流水又凝結為積雪,我們的身處之地,以及我和他,僅僅是這亙古循環上的一粒微塵,我們在流水邊說過的話,聽到的傳說,是否被流水聽到,爾後帶往遠方了呢?
丁零叮當的流水聲,突然不那麼悅耳了。流水的遠方在哪裏?我的遠方在哪裏?這些年,我太依賴於他,他的孤獨與快樂,都是我心靈的滋養。那麼,未來他會去哪裏呢?
4
整個晚上,流水聲不懈地擊撞著我的神智,還有那些亂糟糟的浮想。後來,流水聲終於徹底打昏了我,以這種方式,我才睡了過去。但是早起的牧民經過我們的宿營地時,“突突突”的摩托車聲毫不客氣,魯莽地碾過我的濃濃睡意。我帶著一絲怨憤望向紗窗,天露著蒼青色的臉,灰色的雲團猶如魔女遺落的鬥篷。晨曦中的露水清甜冰爽,絲絲縷縷,微雜著些許青澀,穿行於帳篷間。然而他不在。他什麼時候起來,為什麼沒有驚動我就鑽出了帳篷?而我如此困乏,因為答案過於費解,我拉過睡袋掩住半個臉,繼續睡去。睡意沉重,此時我沒有心力為他勞神,關於他的來去,就如同他繁複跳躍的思維,我是無法做出任何限定的。
上午九點,黎明時蒼青色的雲絮眨眼間被驅趕而盡。陽光燦爛灼目,環繞著這枚巨大的金色玻璃球,天空由近處的淺藍,一點點轉為遠處靜謐的深藍。陽光下,草地喧騰不已,拍照留念或者追逐打鬧,嬉戲聲躍入斑斕的溪水。孩子歡快的腳步落下來,踢飛了草棵間的露珠,它們四向迸散,細小的尖叫熠熠閃爍。白蝴蝶聞著笑聲而來,翩飛於營地周圍,仿佛一群貪慕熱鬧與歡樂的年輕人,不會放過任何一次表現自我的機會。
他回到我身邊的時候,我正蹲在溪水旁,沉浸在一簇黃色小花的端詳裏,我說不出花的名字,矩形花瓣顯得有些木訥,但對開的花序又給了它挺拔的身姿。他的身影倒映在溪水裏,遮住驕蠻的陽光,我和小花都落在這片陰影裏。他的褲腳濕透了,鞋麵上沾著幾粒草籽,我聞見他身上青草的氣息,看到他眉宇間洋溢著的亢奮。隻一瞬,這亢奮便跳進了我的身體,我無名地歡快起來,從來如此,他的喜悅總甚於我自己的歡樂。
他告訴我他像羚羊一般,從太陽升起的一刻便開始疾走,翻爬了三座山嶺。
“不管他走了多遠,他又回到了我的身邊。”我望著他被汗水濡濕的臉頰,神采奕奕的黑眼睛,心裏隻有這一句話。
他掬起溪水洗臉,水流進他的脖頸,豆綠色的衣領便洇成了深綠色。接著,他又用冰涼的溪水打濕頭發,濕發在陽光裏,發出黑金似的光澤。
清晨一次陌生而疾快的徒步,讓他在這獨自的行程裏,闖入了一種令我感動的熱量之中,我難知這熱量在他身體裏奔騰的形式,這熱量融化了什麼,又有什麼物質自這融化間而萌生?
一切都是未知的,猶如眼前的流水,來與去的長度,顯現與消失的時間,與我而言,均充溢著未知的快樂。我滿心歡喜地隻看看他。
“要出發了,今晚宿在一條大河的岸邊,路很遠。”
他點點頭,輕聲應著,眼睛盯著浪花,神情安靜而遊離。一看便知,他仍沉浸在清晨徒步的歡悅中,這歡悅已超越了一切,使即將開始的行程顯得微不足道,我的話音、我們將往哪裏去、宿營地、旅途風險、飲食,這些現實的細枝末節,均被他內心的歡悅擊落,一個接著一個,落入水中,又隨著流水遠走了。而我無法為此怪怨,在漫長的旅程中,我需要這樣巨大而清澈的歡悅來感染我。很多時候,我為他能夠容忍我的悲觀與無趣深感安慰。我撩起一些水珠,水珠濺在他的一側臉膛與手臂上,他醒過神來看看我,臉上綻出一絲狡黠的笑意。
我們拔營起程,沒多久,陽光便變成灼白的劍刃,揮擊著車窗玻璃,車身顛簸,活像一個體力不支的敗軍,搖搖晃晃,做著最後掙紮。我們小聲為魔女的多重人格而爭執,又為某一個關於流水和月亮的傳說而意見分裂,但我們不再像昨天那樣爭吵、慪氣,反而因此激賞對方的思考,仿佛這些話語的出現,是多年祈求而來的相遇,或者,是即將到來的永別。
5
下午五時,金黃色的夕照還在草原上徜徉,玉白色的月亮已經升在半空裏了。當看見大河曲曲折折夢幻般的身影,整車人沸騰了,我和他的歡呼聲雖然不及旁人,但我們緊緊依傍在窗邊,貪婪地張大眼睛,俯望大河浩蕩柔軟的身姿。
大河亮如明鏡,銀白色,又被夕陽鑲了緋紅的花邊。
從上午到黃昏,連續七小時的旅程,海拔已升至三千八百米。整車人乍起的歡樂被我看作另一種形式的高原反應,但我們誰也無法遏止這歡樂。
大河匍匐在一望無際的綠草甸上,軀身綿延,不見首尾。草甸上沒有河岸,因此大河可以無拘無束地伸展,時而聚攏成開闊的河麵,時而分散為修長的支流,聚聚散散,浩浩蕩蕩。遠遠望去,大河是靜止的,豐盈的,仿佛它隻是孕育,不曾有第二種命運,孕育使它柔情滿懷,過去是、現在是,未來也是。一切均從這裏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