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流水與月亮(3 / 3)

大河的溫情脈脈令我們難以置信,我們的日常經驗是另一種:渾濁和怒不可遏。我們生活在大河的下遊,在那裏,大河已由眼前“舒緩的母親”變為“粗暴的父親”。一定有許多事激怒了“父親”,貧窮、悲辛、屈辱,但“父親”從來不與我們傾談,它隻是發怒,它怒氣衝衝,它令我們憤恨,令我們總想遠離它。現在,當我們看見大河“母親”般的容顏,整車人,我,還有他,在乍起的歡呼之後,很快都平靜了下來。一陣溫暖的撫慰過後,我竟然偷偷地傷感起來,因為見到了從未見過的“母親”。我們這些被“父親”養大的孩子,一時之間有些難以適應“母親”的溫和與柔軟。有人呆呆怔住,有人低下頭,思索這不可思議的變幻。昨夜,那些從“父親”身上繼承而來的粗暴與易怒,已經曆了那條溪水的濯洗,此刻,我們血液裏的“母親”來臨了,那麼,昨夜的濯洗,便仿如一場無知無覺的迎接儀式了。

有藏女在淺灘邊濯洗,我看不清她們的臉,但感知到了她們黑甜的笑容。

我們回到了“出發地”,每個人的沉靜,多少與此相關。

而出發,也意味著終結。

6

大河突然拐了一個彎,拐彎之處是一片潔淨的沙地,河麵一望無際,最後擋住視線的是一條青黑的山脈。晚霞從瑰麗轉為黑暗,月亮由玉白轉為澄黃,大河自始至終寧靜無聲,仿佛想通過停止流動,來掩蓋一切生命的秘密。

是夜,我們在這裏安營。

他餓了,胃口極佳。持續的歡快情緒耗費了他的體能。他告訴我想吃到一塊新鮮的牛肉。沒有新鮮的牛肉,我們的食物隻有餅、鹹菜、幹牛肉和方便麵,但他卻因此更加興奮,他為自己渴望得到一塊新鮮的牛肉而高興,這個精神至上的男人,在等待食物的過程中,輕快地吟起聶魯達的詩句:

那些船隻是我的宗教

除了生活之外,我別無出路

氣爐藍白色的火苗升起來,月亮在火光中暗淡許多。他盛了第二碗方便麵,興高采烈,吃完了我分配給他的餅、鹹菜和一小塊幹牛肉。我們還有相當長的行程,食物與水並沒有多到可以隨意吃喝的程度。

整整一天,我和他沒有發生任何爭吵。這像初次目睹大河“母親”般的姿容時我的吃驚一樣,同樣是不可思議的。我們之間,多年已習慣對抗、化解、再對抗、再化解這樣一種程序。有時候,想到這樣永無休止的爭吵,絕望而厭膩的情緒使我無法辨清我的愛。我跟隨他多年的原因,是因為愛他,還是因為想收服他?但我沒有占有他的欲念,因為我從不希望自己僅僅屬於他。我們彼此,在牽手的諸多機緣裏,情欲甚至不曾重要過。但我又像一個多欲的女人,緊盯著他,催促他與我進行1對抗,催促他給我帶來熱情的壓力和動蕩。而當我像破解一個古文字的筆順一樣,消除這些壓力帶給我的不適時,那歡樂使我可以拋棄任何一個我珍愛的人。現在,我和他,完全平靜了,猶如經曆過長久的動蕩,終於抵達一個可以安心休憩的角落。

然而,感動之餘,一種奇怪的不安也開始遊走。

與我恰恰相反,雖然不再與我爭執,但他的興奮持續不衰,為此我疑慮重重。

我並非一個虐戀症患者,我討厭心理分析,討厭那個叫作弗洛伊德的精神病男人,討厭“戀母”“戀父”這些庸俗色情的心理分析,我最願意做的一件事是,從我和他這樣那樣無法躲避的相遇與爭吵裏,找見最動人與潔淨的所在。那麼,我們之間,突然出現的這樣一種和諧局麵,一定深有原因,一定令我深深感動。隻是一時之間,我難以斷定,我們素來不甘寂寞的矛盾消失在哪裏。而他,一副蠢蠢欲動的樣子,似乎已經決定了什麼。他決定離開我嗎?

7

母親般柔情的大河陪伴著我們,夜風裏,升起它溫暖的潮息。

等到大家睡下之後,他拍拍我,一邊親吻著我的額頭,一邊輕聲發出了耳語。

“是下弦月吧,老人說不該出門的,下弦月不吉利呢。”

我的話沒能阻攔他,他催促我,我們悄悄爬出了帳篷。

他牽著我,我們往沙地的更高處走去,他興致勃勃,邊走邊絮叨著沙子的溫熱,一整天,他不放過身邊每一個帶給他知覺的事物,亢奮,喋喋不休,活像一個熱病患者,被精怪施了法。我們光著腳,在沙地上疾走,像懷有企圖的夜行人,隻能趁黑行事。然而,我這樣走著的時候,卻突然生出強烈的感覺,我和他多年的相伴,第一次在共同的行走中,一無所想、漫無目標。

月亮照著我們,像照著兩隻幽靈。我們站在較高的一座沙丘上麵對河水,河麵寬廣而黑暗,月亮在河麵的左上方,所以僅有這一小片河麵閃著銀色的粼光,其餘之處,隻有當微風飄過,河麵上才會泛出星星點點的亮。他一直攬著我的肩,熱乎乎的鼻息惹得我擔憂起來,以為路上著了風寒。我伸過手,觸觸他的額頭,溫暖而健康。

不遠處的山巒猶如馴順的巨獸,身形龐大,又像堅固的屏障。我們坐下來,對著月亮,對著黑暗的河水,緊緊依偎卻不發一言。我奇怪我們為什麼同時抵達了一種坦然的沉默。我突然想起了昨天的爭吵,它們此時像功德圓滿的法師,緩慢而堅定地進入了一種平寧境界。沙地一片靜寂,蛙鳴在稍遠處一點點稀落,河水死死閉住了嘴,仿佛要堅定地與夜融為一體。它們個個都不想從這靜寂裏掙脫,齊心要撲入這靜寂的黑色胸懷。還有我和他,我們共同抵達的沉默,也被月光撫著,一並送入了周身連綿起伏的靜寂裏。

沙地蒼白,下弦月歪斜著掛在中空。月光清朗,但比起昨夜,已微微弱淡了,它甚至照不清晰我們的腳趾,這個為許多人帶去慰撫的自然之子,我總嫌它過於冰冷和遙遠,然而這天晚上,卻讓我觸摸到了一些與傷感、慰藉無所相關的事物。我更在意的,是幾天之後,月亮帶著自己的殘軀,也撲入這靜寂的黑色胸懷,再一次投入它新生、死亡、複活的輪回之中。那麼,我和他的沉默,是不是已經提前預示著這樣一種征兆呢?自出生、自相遇,我們早已落入一個無休無止的循環之中,早已被古老的時光和想象納為犧牲。

我們坐到夜涼,當彼此的體溫都不足以被對方索取時,我們回到那間綠色的小帳篷裏。這一夜,輪到我為他講故事,我枕著他的手臂,心滿意足地描述:

你突然離開了我,幾年之後,我依然孤身一人,另一個我替代了你的角色,我依次像你曾經帶領我一樣,獨自遊曆,目睹了一些新的圖景,一些新的境域。形單影隻的我,偶爾會有些傷感,但總會有一些事,將這些傷感撞到灰暗的角落裏去。有人以為我在等什麼人,我無心去做任何解釋。我其實很少感到孤獨,我和你,雖身處兩地,相距遙遠,但卻做著一件共同的事,我們憑著同樣的旨趣、驕傲和固執,出入高地與峽穀,複雜與清澈,神奇與平庸,我們彼此的較勁與激勵從未停止,隻是變得遙遠了。但我沒有去解釋,這個世界上,誤解從來比理解多,也比理解更幽深。我不知道我們是否會再相遇,在時間這張網上,任何可能都會發生,但我還是願意落入俗套,暢想有一天你會回到我的身邊,你帶著一張蒼老而固執的麵容,站在時間的某個廊柱下,啟明星正在升起,紫茉莉正在開放,你滿目溫柔與信任,凝視著我,活像一位十六歲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