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浮雲歸處(2 / 3)

他們圍坐在露天平台上的時候夜已經很涼,有人披著毛毯。遠處的喧鬧尚未平靜,但平台四周已經黑乎乎靜悄悄。我抖抖索索在衛生間洗了冷水臉,係緊圍巾從房間裏出來。小方幾上放滿了食品與茶水。有人斟酒。酒液像一條纖細的青蛇,遊弋在我的血脈裏。有人嚼著油炸蠶豆,咯噔咯噔,讓人疑心在空冥的夜裏,在這個地勢較高的平台上,會吵醒什麼人,或者院落裏熟睡的小動物。

那片雲很險惡。

我盯住那片雲一段時間後,終於忍不住說了這句話。與白天棉花糖似的雲朵相比,這片遮蔽了月亮的黑雲顯得居心叵測,盡管它像輕紗一般輕渺渺地移過來。

月亮原本又圓又白地掛在頭頂,幾顆星星疲倦地閃著,夜空微微泛些白,分不清是晴是陰。我注意到這片雲的時候,它還在月亮很右邊很右邊的地方,但是青梅酒還未暖和我的身體,它便絲絲縷縷地接近了月亮;而當我再把另一口青梅酒咽進胃裏,喝下另一口糯香沱茶的時候,它已經用最黑鬱的一片完全吞噬了月亮。它真是險惡的,它兀自出現在微微泛白的夜空裏,以深黑的顏色與夜空區別開來,分外觸目,讓人疑心它飄浮玄渺的動機。我突然暗自失笑,但我沒有說出我的胡思亂想,黑紗似的雲其實讓我想起那些蠱惑唐僧的女妖們,而又圓又白的月亮便是色香味美的唐僧。一時之間,夜空因為我的玩笑變得情色幽幽。

遮蔽了月亮的黑雲盤桓著不肯散去,卻漸漸不似先前那般險惡,眷眷戀戀的,擁著月亮,散開了又聚集了,像是暗夜裏的幽會,難舍難分。或許險惡隻是我眼睛裏的,就像那陰暗的、貪逸的、迷亂的、脆弱的,原本都在人的心裏麵,險惡與否也都在人的心裏麵。

浮想總是大於現實。夜深睡下時我於微醺間想:那個不知名的女人未到太陽偏西就回來了,我不曾見到她被光線拉長的影子。我見到她的時候,她和她的男人蜷縮在各自的白色被褥裏,對著電視畫麵說著什麼,窗戶洞開,房門洞開,不介意我們的來來往往。後來我們圍坐於黑雲縹緲的夜空下時,他們已棲身於各自平庸或顛簸的夢境,彼此間或許不再介意不被對方夢見。而我們的房間隨著夜深濕氣漸重,被褥未曾散發出蒸騰著的陽光氣息,我不得不早早擰開電熱毯開關。

虎跳峽綠野客棧

這天天一黑透,我就陷入了莫名其妙的恍惚中,腳步如同踩在雲端,遊離在周身的事物之外。

吃罷晚飯,收拾淨鍋灶,男女主人便與鄰居圍聚在火塘邊,聲音起起落落,遠遠近近,嗚哩咕嚕我一句也聽不懂。但他們是快樂的,女主人聲音越來越綿軟,語調越拉越長,忽然輕快地搶一句,像是她勤勞憨厚的丈夫說了句不得體的話。他們倆,一個納西族,一個藏族,生了一個俊朗的男孩。院子裏麵有一株金銀花和一株柚子樹,院子後麵有一株梨樹,白色的梨花零星地落了些。院子再後麵是玉龍雪山。我去廚房沏茶的時候,爐灶上煨著大號搪瓷茶缸。熱氣繚繞,茶鏽從缸內爬到缸外,缸身已成褐色。經過爐灶時,我聞見清晰的茶香。沏完茶水我坐在廊簷下,廚房燈光昏昧,霧氣騰騰,人的聲音像是沾了濕氣,霧蒙蒙愈漸模糊。慢慢地,那房及房裏的人,連著越形昏迷的燈光,都像是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是白天看到太多雲彩的緣故吧。這時漆黑的夜空喪失了一切,視覺有如牛的反芻,一幕幕重曆那些目不暇接的,難以置信的所見。我仍墜在那些雲霧裏,它們鋪天蓋地,詭異奇幻,它們甚至令我無法忍受。

我看見這些雲彩,它們從不憐憫自己,不介意爭奇之後,緊接就是消失,就是幻滅。它們突兀地出現,像是要存心捉弄陌生人的視覺,大得嚇人,白得嚇人,怪得嚇人。但它們又是願意親近人的,它們離人不遠,絕不是天高雲淡,厚或薄,多或少,皆低低垂著,與天空清晰地隔開,好像留下那一方空間,是為自己上上下下無限變幻、生長。有一天,那麼一大團白絨絨的雲突然出現在我身後,或許它跟著我走了許多路,或許它像花蕊一般因為一絲風驟然開放。我回轉頭的時候,它正優柔地望著身下碧綠的金沙江。但我還是被它的巨大和潔白嚇了一跳,我端詳它了好一陣,最終還是為它柔軟的輕飄的凝結感到天大的不可思議。那刻,那個日常裏無休止的意念一躍而起,鎖住我的思緒:投入柔軟潔白的床鋪,睡去睡去,永不再醒來。

我知道這緣自我易於忘形和過度的脾性,若換作他人,一個心胸淡闊的人,會笑納這些風雲際會的自然景觀。我總是很輕易地就被事物所捆縛,那種過度,讓我在焦灼裏常常無法言說,甚至拒絕言說,並厭惡他人言說,就如麵對那些雲,我固執地認為,任何一種言說將要破壞它變幻與龐大的美。但過度和焦灼最有效的緩釋,仍然是嚐試言說。有一天黃昏,那些厚大的雲層停在了最遠的山峰之後,藍天裏漸漸夾雜了越來越多的灰黑,雲層在最遠的山峰之後連成一片,底部深暗,像是山後的另一座山,高低起伏輪廓清晰。隻是猛的一大朵、一大朵紅亮的豐隆的雲又從這青黑的輪廓裏騰起,暈紅了附近的天空,附近的薄雲。但是半圈山路之後,那朵雲變成了一隻快要燒焦的鳳凰,伸著脖頸,揮動黑煙未盡的翅翼,在灰藍的天空裏嘶叫。另一邊,一隻灰鶴翩翩起舞,情態卓然。再後來,那燒焦的鳳凰變成一隻凶悍的鷹,饑腸轆轆地盯著麵前一隻尋尋覓覓的大老鼠。再後來,是什麼也看不到了,它們像是疲憊地演完了熱鬧,回到家園,那些最遠的山峰之後,乏乏地睡到了夢裏,在夢裏夢見自己潔白,柔軟,憤怒,沉悶,或者洶湧。

《蒼老的浮雲》是一個謎,那個撲倒在荊棘上的男人是一個謎。這些天天空裏變幻無窮的雲彩也是一個謎。有一刻我甚至將前方的濃雲誤認為是插入天空的雪峰。變幻讓我目瞪口呆。《蒼老的浮雲》裏,我體驗了同樣的紛繁與複雜,他們是人,是和浮雲一般變幻不定、不息不止的人,他們和這些天裏我見到的雲彩一樣,不甘寂寞,爭相登場,排演它們的善良或醜惡,自私或純潔,瘋狂或抑鬱,眷戀或決絕,往複不停,沒有結束,也沒有開始。

太陽從瀘沽湖升起

我的幻覺越來越荒唐可笑了。

昨晚紮西告訴我,七點四十分,太陽從瀘沽湖升起。說話時,紮西已經微醉,眼神搖晃,笑容渙散,白日裏的英氣褪到了酒吧裏一個黑暗的角落,但紮西在竭力維持自己的體麵。而此時紮西身邊其他幾位摩梭男人已漸漸失態,急於表白,每句話裏都隱含著夜晚所意味的曖昧。旅遊日盛,瀘沽湖三字讓瀘沽湖的男人與女人都具有了情色之疑。

下午我們到達瀘沽湖的時候,慕名找到紮西,一個具有傳奇經曆的摩梭男人,英武高大,是幾代摩梭人的驕子。他八歲出家,十八歲還俗,而後帶人走茶馬古道,爬雪山,現在在瀘沽湖開了酒吧,有一輛湖南牌照的越野吉普車。紮西被稱為世界網民,實際上卻不懂網絡。酒吧裏擺著一台電腦,落滿灰塵,無法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