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浮雲歸處(3 / 3)

紮西的酒吧樸拙簡單,擺設隨意,燈罩用爛掉半個的大貝殼做成,牆上胡亂貼著遊客的留言與照片,大多是女性與紮西的合影,也落滿灰塵。與現在紮西的裝扮相比,我更喜歡紮西剃著光頭、身披僧袍、手持佛珠的照片。出家的紮西看起來更透明,也許因為那時年輕。潔淨的體態對應著潔淨的內心。直到現在,規避或靠近,我仍固執地以貌取人,人的麵目呈現著內心,有些人被欲望淹沒,他們目光渾濁,迅速蒼老;有些人在欲念裏拚死濯洗內心,他們目光灼灼,永遠年輕。

紮西把我們迎進他的酒吧,紮西的姐姐為我們擺上自製的糖米花,自釀的蘇裏瑪酒。坐下後,紮西為我們講起摩梭人的走婚。血統的嚴格,身體的忠貞,感情的係附,責任的歸屬,紮西說他想還一個真實的摩梭人世界,紮西說他的書即將在國外出版。

紮西家的蘇裏瑪酒冰涼、酸甜。夜晚我們去別處找蘇裏瑪酒,都不及他家的酸甜相宜。下午聊天時,我們邀紮西的妻子一同喝酒,她微笑著搖搖頭,一陣兒就不見了。如果不是紫外線的緣故,摩梭女人會有異常的美,她們臉頰瘦削,鼻子修挺,眼梢細而上挑。她們親切又矜持地與陌生人交談。紮西的妻子注意到我的耳環,伸手在我耳間摩梭,她的手粗糙黑紅。紮西的姐姐也有這樣一雙手。

紮西講了許多,影視導演與明星對他的青睞,世間女子對他的不能忘卻,春藥廣告商對他的許諾,出家經曆對他價值觀的啟悟。我仔細傾聽著,由一個好奇者,漸變為一個分辨者。漸漸地,我聽出紮西的講述裏多少含有一個傳奇人物的自我膨脹,這讓我突然愉快和輕鬆起來。一個陌生人不知不覺地講述,一個陌生人不知不覺將自我呈示給了另一個陌生人,彼此無須記掛,無須指責,一切都是本性自然地流露,人便這樣微微顯露。即使有著太多經曆,紮西還不曾學會掩飾自己的膨脹。內心裏,我多少是默許這種膨脹的,有些狂妄,有些不羈,卻嚴守著自我的拒絕。有人為發表一篇作品在網絡上大張旗鼓,有人為世俗意義的成功困頓流離,有人在人性的深淵裏砍殺自我,仇恨自我,而紮西在雲貴高原的一個湖邊,為我們講述他的傳奇,也讓我們看到他在陽光下悠閑的身影,他與妻子含蓄內斂的眼神。我無法猜度他的內心,但知道他和很多人一樣,在人性的深淵裏奮力突圍,並時常麵臨被吞噬的危機。世間百態,像這窗外接連飄過的浮雲一般,每一朵都印在了藍綠的湖水裏。

蘇裏瑪酒給了我一個很好的睡眠。七點四十分,我獨自找到一處僻靜,坐在石塊上,等候日出。寒意陣陣,掠過我冰涼的手背。其實太陽早已出來,隻是眼前這片山擋著,所謂看,不過是看太陽從這片山後的雲層裏噴薄而出的光線。我拍了很多照片,晨輝中出發的豬槽船,湖岸邊的柳樹,破舊的木屋、水草,以及一棵晨輝裏的枯樹,還有我身下的這片石堆,石堆旁邊的瑪尼堆。

太陽完全從雲霞裏走出的時候,一對情侶從我身邊經過,他們對我微笑,請我為他們拍照,他們說這裏真是個好地方。我不知道他們說瀘沽湖是個好地方,還是指我選擇的這個僻靜處是個好地方。我想,愛人們攜手走過的地方都是好的,尤其在這個沒有婚約卻履行著責任與義務的湖邊。我又拍下湖水,湖水的藍就是天空的藍,白雲映現在湖水裏,我分不清哪一張是湖水,哪一張是天空。

我的幻覺就在此刻出現。有一個人,他在我的身邊。

蒙著披肩坐在陽光下

離開麗江的前一天,我意外找到一個叫侃侃的女人的音樂。接下來我用大把大把的時間,蒙著披肩坐在陽光下聽她唱歌。我離開麗江,也是在她的歌聲裏。我把她的歌聲帶出麗江,帶出雲南,帶到我的小屋裏,我這樣做是因為我知道我會想念這段時光,蒙著披肩,坐在陽光下。

我坐在客棧的搖椅上,抬起頭。雲湧動不息,一片片,一團團,一層層,紛爭著飄過客棧四方的天空,像是都急著趕去一個地方。那是一個怎樣的地方呢?它們去那裏做什麼?一片走了,一團又來了,接著來到的是更大的一片。鑲點黑邊兒的,厚密蓬軟的,絲絲縷縷的,都急慌慌地,去了一個方向。哪個也不停下來,哪個也停不下來,風卷著它們,後麵的推著前麵的,然後是隻剩絲絮一般輕薄的殘雲。我仰著頭看它們,在麗江古城一個四方小院裏。我想起小時候,我可憐巴巴站在一旁,希望小朋友借我看看他手裏的萬花筒。陽光耀花了我的眼睛。

我坐在客棧的搖椅上,插上耳機,用披肩把自己蒙住。小院裏人來人往,我用披肩遮住視線。我的樣子可能十分可笑,但是除了那個剛從虎跳峽回來的男人,沒有人在意我的可笑。男人的房間就在我的身後,他進進出出,洗洗刷刷,弄出很大聲響。不僅如此,每一次靠近我,還發出吃吃的笑聲。旅遊已經讓麗江成為一個見怪不怪的地方,這個男人覺得我如此可笑,一定是少見比我蒙著披肩坐在陽光下更為古怪的事情。而我還是感到了不自在,有一刻我幾乎想一把扯下披肩,瞪起眼睛請他告訴我他發笑的原因。但是我突然暗自笑了起來,如果我扯下披肩,去詢問一個陌生人發笑的原因,事情將會變得更加可笑。想到這裏,我差不多要笑出聲來。這時候,侃侃的音樂完全失去氣韻,我不知該怪怨這個陌生的男人,還是該怪怨自己敏感的神經。

我重又回到侃侃的歌聲裏。歌聲裏有初戀,夢想,別離,無奈和漂泊,歌聲憂傷,歌聲清純,歌聲直入心扉。很多時候,我對音樂的感知膚淺粗糙,僅僅是辨認,喜歡的和不喜歡的,便是我的標準。走到哪裏,我都聽聽它們,讓身體隨著音符微微跌宕。我看過許多樂評,看過之後我不曾記下任何,我唯一能夠記得的,是身體曾經出現的微微跌宕,而我不能夠描述它們。它們在身體最黑暗的角落,它們固執地不肯妥協,不願讓我用字詞去表達,它們更喜歡我身體的感性,而非語言。

有一首歌,侃侃在唱一個女孩的初戀。有一年的夜色裏,女孩化了很濃的妝,為了她的第一次約會。簡單的經曆,簡單的情懷。喜歡音樂的人們願意放縱自己的情緒或情懷,當悲傷和孤獨恣意流淌在某個瞬間時,他獲得了滿足。而我總在滿足之後,質問我在這場沉醉裏的角色,我是一個自私的肇事者,還是一個無聊的旁觀者。有時我羞於再談愛情,因為有太多人性的痼疾混入其間。但我仍然聽著侃侃,是因為歌聲帶來一些忽略,我對那些痼疾暫且地忽略。

院落裏忽然吵鬧起來。昨天夜裏,客棧的一堵泥牆自己塌了一個大洞,一大早房東就忙碌起來,買泥坯,找工匠,快到中午差不多砌起。這堵泥牆雖是粗糙的泥坯所砌,但紅土的顏色使它具有強烈的藝術效果,牆下擺著一些盆景,周圍有一些納西木刻,小院因為這堵泥牆生色不少。砌完泥牆,房東要求工匠把塌落的舊土清理幹淨,但工匠嫌價格太低,嘰嘰咕咕爭來爭去,談判終於告吹,工匠拿了砌牆的錢氣哼哼走掉,扔下那堆紅土橫在小院的入口處。

我看著紅土下溢流的泥水,侃侃的歌聲再一次遠去。這一次我沒有怪怨誰的想法,歌聲帶著我忘卻,爭吵聲又把我帶回人煙。即使在麗江,我仍在虛妄與現實間遊走,即使蒙著披肩坐在陽光下,我還是一個塵土中的人。也和那些浮雲一樣,留戀天空,留戀地上的影子,呈現美麗,也呈現幻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