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致那喀索斯(3 / 3)

人類時代某年某月某日幽穀泉水邊你孑然而立

即使這樣為你辯解,我內心的痛楚依舊無法減輕。情人們歡愛的呻吟在月光下傳遞,出雙入對的身影令我神傷,那樣幸福的目光與體態為什麼我不能擁有?酒神在黃昏點起篝火,溪水變成美酒,枯樹滴出香蜜,跳神諸女披散著長發,神與人舉起酒樽,舞蹈,歌唱,歡樂布滿大地與天空。晚霞日日漲紅著臉,像是迎接心愛的情人。歡樂如此眾多,為什麼我獨自遊蕩在荒野。幽穀的泉水邊,你孑然而立,還在默默凝視,決絕的執著絲毫聽不見山穀下狂歡的喧鬧。這是我唯一的安慰,你不愛我也並未投入他人的懷抱。夕陽拖著你的倒影潛入水底,魚兒高興了,它們和我的姐妹們一樣熱愛你,你的倒影。想到又要與自己的倒影分離,離愁掛滿你的眉間,從來不曾猜忌的你也感到焦灼了,因為你不知那倒影是否在水下接受了別人的愛情。那是你的靈魂啊,靈魂能背叛自己的身體嗎?不對,那倒影是你的另一半,你不能完全了解和把握的另一半。你還不知道吧,你的凝視,你的自戀,其實都是為了尋找到自己難以把握的另一半。現在這個站在岸邊的人,隻是你生命殘缺的另一半,真正的愛情,不就是一半對另一半的尋找嗎?注視著自己的另一半,你是那麼想通過倒影看到自己的全部。岸邊的這一部分已經知曉自己在想什麼,能做什麼。而潛伏在水中的倒影想做什麼?它是怎樣的?你全然不知。你愛自己的這個另一半,渴望知道他的所想,極度渴望他的所願,你希望他和你一樣,有著相同的性情,執著於性靈的純美,悠然於嘈雜的世外。你絕望地認為,最美好的伴侶隻是自己,是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是自己的另一半。但是讓你痛苦的是,你無法了解倒影的思想,你隻能體驗站在岸邊的你,無法像反思自己一樣獲知倒影對生命的體驗。多少次,你伸出手去,想撫摸倒影光滑的臉頰,可是指尖隻要輕微觸到水麵,倒影就碎成一片。倒影在拒絕你的試探,倒影在告訴你,你隻能獲得屬於自己的生命體驗,他人的生命體驗,即使是你的倒影,你的另一半,你都是無能為力的。但你似乎不能這樣思考問題了,你陷入了偏執,你隻能站在自己的位置質問和猜忌了,你以為倒影的拒絕是對你的背叛,是想逃離你,讓你殘缺不全的生命永遠殘缺。而你對完美的追索就像對純美性靈的執著,你不允許你的倒影再沉默下去,不允許他天天在黃昏與你分離,你不知他去了哪裏,你渴望他和你一樣孤獨,但又為他的孤獨而痛苦。現在,你唯一的想法,為了獲得倒影對生命的感知,確定倒影對你的愛情,隻有沉入水下成為倒影,隻有成為倒影,才能思倒影所思。你幸福的幻想,倒影是愛你的,不亞於你對倒影的愛,所以你將擁抱倒影,與倒影合二為一,完成你對完美的追索。你已經不思茶飯了,我焦急地為你摘來蜜果,放在你的身側,但你更加視而不見,更加不聞不問。那水中的倒影絲毫不曾憐憫你,未曾從水裏伸出和你一樣修長的手,握住你,讓你的愛情得到回應。

人類時代某年某月某日橄欖冠孤單而飄零

天空從來沒有如此黑暗過,你去擁抱水中倒影的那一刻,我去了哪裏?原諒我吧!那時,我躲在岩洞裏正為自己不幸的命運痛哭,我在怪怨愛神阿芙洛狄忒,怪她隻顧在情人的懷抱裏歡愉,忽視對我的救贖。她那個到處惹是生非的兒子,輕浮地向我射出弓箭,然後舞動天真的翅膀逃逸而去。我渴望能擁有這樣一雙逃逸的翅膀,救贖的翅膀。代達羅斯,偉大的建築師,請你為我製一雙翅膀,我絕不會像你年輕輕率的兒子一樣,由於貪戀飛翔的高度而喪命愛琴海。我會謹遵你的囑咐,和你一樣平穩安和地飛翔,飛離禁錮我的樊籬——痛苦的愛情,到達我曾明靜如水的心靈家園。我痛哭著,祈禱著,忘卻了時間,忘記了去陪伴泉水邊孤獨痛苦的你。黎明來到了,當痛苦暫時平歇後,我急匆匆奔向泉邊。隱約裏,我感到了不祥,四周從未如此靜寂過,鳥兒從未飛得如此高遠,陰雲吞沒了山峰,聖泉的水不再清澈,橡樹發出嗚嗚的低鳴。我飛似的來到幽穀,來到泉邊,岸邊空無一人,泉水變了顏色,如同你眼睛的藍綠。那是什麼?一隻橄欖冠,浮在遠處的水麵上,孤單而飄零。我沉入水底,瘋狂地劃動水流,一隻好心的鮭魚為我引路,我看見了睡著在岩石下的你,你側臥著身體,雙臂伸展,像是懷抱著什麼,臉上幸福又安詳。我沒有帶回你,讓你幸福地睡在那裏,盡享你與倒影的愛情。你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我永遠失去著你。我叫厄科,一個林中女仙,你離開的這一天,我頓悟了自己的命運。赫拉克拉斯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背負起了天空。而我的命運,就是忍受永遠失去你的痛苦。那些你在泉水邊孑然而立如醉如癡的身影,為我孤單的歲月帶來永恒的幻想。幻想溫暖著我。你不曾對我微笑過,我卻看見你在遠處編織風信子花冠,我多麼幸福啊!要知道那個花冠你將為我戴在發間;我們不曾形影不離,我的懷裏卻始終藏有你的體溫。神說過,有誰能獨自溫暖?我知道你能夠,所以你懷抱倒影而去。而我呢?後人寫過眾神的傳說,一個不知名的人這樣講述我:那喀索斯死後,厄科非常痛苦,她到處流浪,把自己的失敗藏在一個深深的洞穴裏,她日日夜夜在山裏遊蕩,對那喀索斯產生的愛折磨著她。她的身體逐漸消瘦,血液慢慢蒸發,最後隻剩下幾根骨頭和聲音。後來,她的屍骨變成了岩塊,而她的聲音則到處回蕩,回答那些呼喊她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