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時代某年某月某日幽穀的泉水邊
如果我能親口告訴你這些該有多好!這些陰謀與惡念,比你無視我的愛還要令我焦急。但是我隻能像鸚鵡一樣含糊其詞,或者跟在別人後麵不知所雲,我從來不能清晰地表達,動情地表達,我的聲音是那樣醜陋,我的舌頭是那樣笨拙,你是無法領會我的痛苦的。詩人可以寫下詩篇,散文家可以敞開心靈,歌者可以為歡樂與悲傷歌唱,我卻失去表達自己的權利。我能用目光嗎?你不曾用眼角瞟過我一下;我能用行動嗎?我緊緊抱住你的時刻,你推開我的目光令我發瘋。你的冷淡令我憎恨,令我狂怒,令我瘋狂地在山野間奔跑。薔薇花刺劃破我的肌膚,姐妹們嘲笑我的怪異。但太陽神的金色馬車還不曾奔過一朵雲的距離,我就又開始愛你了,而且比之前更要癡迷。愛情是因為得到而美好,還是因為從未擁有過而神奇,我願意相信兩者都存在。繆斯教會我的音樂,隻能鳴唱在我心中,我的歌喉啊!曾經多麼美麗!迷戀過緒任克斯的潘也曾經因此向我求愛。他說,請跟隨我到樹林的深處吧!讓我為你鋪起柔軟的婚床,從此我們盡享愛情的暈眩和迷醉。但有什麼可以打動我呢,除了你俊美的臉龐,矯健的身姿,以及你冰冷的眼神。我的命運其實與你相似,我同樣是遭受懲罰的一個生靈。我們無所不能的宙斯又想尋歡作樂了,下界的仙女們是多麼玲瓏可愛,正當宙斯與仙女們調情逗趣時,嚴厲的赫拉突然來到。宙斯從不約束自己的情欲,赫拉從不約束自己的嫉妒和憤怒,可憐的伊俄令我們同情,但是誰能阻止眾神之父和眾神之母呢?權力在他們的手中,無論是放縱情欲,還是實施懲罰,他們享有特權。人類的王,十二個愷撒,都在為爭得權力而鬥爭,權力能使他們享有為所欲為的自由,但從沒有一個王真正地自由過。赫拉被嫉妒捆住,宙斯被情欲所困,他們曾為擺脫自己深深苦惱,但是因為無法擺脫反而變本加厲。我遠遠望見赫拉的身影,金色發帶係在她的發間,白色長袍鑲著華麗的滾邊,她急匆匆地走來,要斥責他不忠的丈夫,但是最終受到懲罰的隻是那些弱小的女仙,招惹她們的宙斯最多遭到幾聲怨言。我向我的同伴們發出立刻逃跑的信號,然後迎著赫拉走過去。我告訴赫拉,她如果穿上紫色的長袍,帶著金色的王冠更能顯示神母的威儀,我還告訴她提煉玫瑰花油的秘方,告訴她聖泉的水對美容有奇效。赫拉饒有興致地聽著我的講述,因為她和所有女人一樣渴望美貌,她比任何人都想留住宙斯的心。但是沒有多久敏銳的赫拉就發現了我的計謀,看到仙女已經無影無蹤,她把全部的憤怒傾倒在我的身上。她說,因為你的舌頭欺騙了我,我要限製你舌頭的作用。這對於普羅米修斯來說,我的懲罰是多麼輕微啊!從此我失去表達的能力,就像詩人寫不出詩篇一樣,那是詩人與世界的交流,是一顆孤獨詩意的心靈對塵世最熱烈的愛情。可是我失去了它,有多少次我幻想發出柔美的聲音,也許這個聲音能使你看我一眼,然後再愛上我。我為你唱起心中的讚歌,用最為投入的表情和旋律表達我心裏的激情,這樣的幻想擦亮我黑暗的夢境,使我在繁星滿天的夜晚感到臉頰的灼燒。但是一切不過是夢幻,我不能表達,不能告訴你我的姐妹正在醞釀的陰謀,我甚至不能阻止她們,我搖頭晃腦的樣子在她們看來十分可笑。她們說,可憐的傻瓜,你將看到沒有愛情的人為愛情而死。
人類時代某年某月某日泉水潔淨清澈平靜如鏡
我已經聽到眾姐妹的陰謀了,但是她們還想再給你一次機會。在等待你回心轉意的時間裏,她們找到了暫時忘記痛苦的方法,她們喝著葡萄釀就的醇酒,頭上戴著狄俄尼索斯的葡萄藤蔓,手上舉著鬆球,和跳神諸女一同狂歡。狄俄尼索斯,這個在印度長大的神具有神異的能力,他使忒拜城的婦女們為他瘋狂。為了懲罰不信仰他的教義的人,他令忒拜城國王的母親撕碎了自己的兒子,並且把兒子的頭顱安置在自己的手杖上。這個神異的神,狄俄尼索斯,浪漫又狠毒,我的姐妹們顯然已成為他的追隨者。竟然想出這樣狠毒的辦法,來懲罰你對她們的拒絕。她們做了什麼啊!我一邊述說,一邊淚流滿麵。她們集合眾力,在你身上施了魔法,將使你愛上自己的影子!那潔淨清澈的泉水成了你看到自己的鏡子!除了每天盯著自己的倒影浮想聯翩,你不再做其他任何事情。獵網被你丟棄在鬆樹枝上,標槍被你擲在田野裏,任由鏽跡層層加厚。你從前身穿精短英武的獵裝,現在,你身著垂及地麵的長袍,你為自己戴上橄欖枝冠,讓蓬鬆的直發柔弱地搭在脖間。最令人驚異的是,你俊美硬朗的臉龐一日日慘白起來。要知道慘白是愛情的顏色,誰隻要望你一眼,就能知道你深深地陷於愛情的痛苦中。你整日不事其他,每天清晨來到泉邊,在用泉水洗過臉龐之後,你便開始注視自己的倒影,深情,專注,不能自拔。每當黃昏來到,太陽落山之時,泉水中的倒影漸漸消失,那時你是多麼痛苦啊!你所愛戀的影子就要離你而去,你所愛戀的影子永遠不曾對你發出一聲呼喚。人們開始嘲笑你,我的姐妹們從你身旁走過,為自己的傑作得意揚揚,看到你痛苦憔悴的麵容,她們趾高氣揚地走開了。酒神在召喚她們,迷醉使她們不去思考,沉湎於報複的快感。她們開始栽植狄俄尼索斯的葡萄藤,讓葡萄藤蔓爬滿山林與聖泉,理智已經不在她們心間,她們隻需要狂熱,和聽候教主的召喚。在酒釀的沉迷中,她們已忘記自己曾有過真摯純潔的愛情,現在她們的愛情隻是對教主酒神的信賴,是酒神讓她們從痛苦中徹底解脫。現在再看看你吧,你一天天消瘦下去,成為一個不令人同情的失戀者,就像你不曾同情過我和眾姐妹的愛情。但我從來不認為你應該受到懲罰,每個生靈都是自由的,為什麼要報複你這個無辜的被愛者?人們嘲笑你是個自戀者,鄙視你越來越像女人的容貌和習性,斥責你是個傻瓜,並用你來警告世人,自戀者的下場和不可理喻。有時你站累了,便躺在泉水邊,側身看著自己的倒影,精神更加恍惚。你從不發出聲音,但是我能看出你內心絕望的愛戀。一隻蜻蜓飛過水麵,製造了微弱的波紋,這令你傷心欲絕,你立刻跪下,祈求水麵回到靜寂的原初,任何一小片時刻與自己的分離都令你柔腸寸斷。我曾經扔過一塊石子在你的泉水裏,你慌亂的眼淚立即布滿了臉頰,毫不猶豫地撲向水麵,要去挽救那虛無的幻影,如果不是我及時相救,你一命嗚呼輕而易舉。
人類時代某年某月某日水中的倒影如詩如畫
即使你成為一個無可救藥的自戀者,我也未曾減輕對你的愛戀。更何況我從來不認為你簡單得隻是一個自戀者。人與人之間的傾軋從沒間斷過,而生者對死者的詆毀也不會減少。鏡子是靈魂的映照者,你從一個獵人,成為一個沉迷於水中倒影的自戀者。自戀者,人人都這樣說你,但他們,或者連你都忘了,我是繆斯的學生,繆斯教會我音樂,也教會我深切地感受生活。我並不相信那個水中的倒影就僅僅是一個倒影。它是一首詩歌,一篇散文,一出悲劇,你從倒影細微的表情裏采擷生命的每一次體驗。誰都知道,陪伴自己墓碑的輝光是智慧,而非容貌。容貌,這天賜的造化,經不住歲月的風蝕,一個粗俗的舉動,一句沒有教養的話語,美貌便會索然無味。隻有智慧和那純淨的人性才能獲得愛情與讚念。你如醉如癡探望著自己,其實是想通過鏡子般的湖水找到自己的靈魂,參悟個體。你細致地觀察自己的容顏,其實是在深情回憶那些過往的歲月。倒影中的你眉目已經虛幻,你當然知道倒影與真實的你相比,是模糊與搖蕩的,倒影不能照清每一根柔軟的發絲,不能輝映出嘴角的任何一條細紋,倒影不過是一次幻化的虛構。你徜徉其間,是將生命的體驗化成藝術。繆斯在你身後呢!九位女神,正讓你領略藝術對生命的虛構。你回想自己與自然親密的接觸,聖泉滋潤了你的心田,你感激水的柔情;太陽曬黑你的皮膚,你熱愛它的活力。自然之物心心相印,慷慨無私,而眾神與人類卻隻想索取和占有。除了自然界,你厭惡與世界的交往,你知道愛恨相依,美消殘得比夏季的積雪還要迅疾。你從自然界看到最為純淨的性靈,那隻花耳兔的狡詐,那隻山雀的驕橫,那隻山貓的靈異,以及雄鹿的高貴和優雅。自然界的每一件事物都是人性的最高典範,你感受到它們,並著迷地追逐它們,所以眾女仙的愛算什麼呢?她們不過想把你據為己有,和你享受身體的歡愉。但是有誰會愛得像天鵝一樣美麗嗎?厭倦會很快來到,背叛會偷偷發生,還有嫉妒與猜忌,這些你都在自然界裏看到了。你愛自然界甚於愛人,自然界才能唱出最為動聽深情的牧歌。看著水中的倒影,你並不憎恨我的姐妹們對你的報複,你熟知黃蜂對狗熊的報複。對於一個偷盜者,黃蜂像氈子一樣裹住了一頭貪婪的棕熊是理所當然的。你在心底說,那些女仙們認為我偷走了她們的心,那就讓她們報複我吧。事實上還不全部如此,你也曾對自己產生疑惑,水中的倒影是我嗎?你無數次這樣問自己,那個鼻梁挺拔、膚色慘白的美男子,那個甘願接受眾女仙懲罰的男子是真實的我嗎?那個心中從未有過男女情愛的男人是我嗎?你陷入了深深的追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