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致那喀索斯(1 / 3)

你投向水中倒影

拒絕我撫摸你身體的裂痕

眾神已逝

我的舌頭不再笨拙

撥動時光

以歌聲為你複仇

——厄科 於人類時代某年某月某日

人類破譯厄科這份日記的年代已無從可考,考古學家們對日記最清晰的記載是:日記發現於特洛伊戰爭遺址的一塊羊皮紙上。但是文學家的說法就有了分歧,文學家們是善於想象的,他們從神話裏獲得線索,一位哀歌體詩人說,日記發現在那喀索斯地區的岩壁上,那喀索斯山所有白色的岩壁上都留下了神異的符號,這些符號就是厄科的日記。那喀索斯山在哪裏,後人隻要找到一份神話時代的地圖便知曉了;而另一位善於寫愛情詩的詩人說,日記刻在古羅馬圓形大劇場上一塊最高最隱秘的雲母石的內側,人們在大劇場遭到破壞時發現了它。大劇場雲集了古羅馬所有有姿色的婦人,婦人們在飄滿番紅花香的空氣裏捕捉著愛情,而男人們從不肯放過任何一次為婦人拾起掉落在地的裙裾的機會。當拍落裙裾上的土塵時,男人既看到了婦人白潤光滑的小腿,也獲得了成為婦人心上人的許可。那是男人將智慧用於情欲最癲狂的時代,眾神之王宙斯從不懲罰地上的這些人們,他微笑地看著人們在自己每個情人的床榻上立下忠貞與永恒的誓言。人類的模仿令他十分滿意,因為他從不記得自己在赫拉麵前發過多少次假誓。而可憐的厄科在傷心欲絕中看到這些縱欲與濫愛的人類,仇恨與痛苦撕碎了她的身體,她躲在一塊最高最隱秘的雲母石上,和舞台上的女伶人一起嗚咽起來,那些嗚咽之聲隨之就神異地貼在了雲母石上。但還是停止這種講述吧,因為所有的人都更想知道厄科在日記裏寫了什麼。

人類時代某年某月某日血紅的晚霞映照著一棵孤獨的橡樹

她們瘋狂愛上你的時候,我便測知到了不幸,而我早在布滿無花果樹的岩洞邊,孤獨地愛上了你。所以,我的不幸到來的時間還要早。但如果要確切地說,那個唯一能征服宙斯的阿芙洛狄忒何時把她的石榴花冠扔在了我身上,她扇著翅翼在天空玩耍的兒子何時將箭刺入我的心,我卻無法述清。或許母親將我孕育之時,我透明的心已經有了對你的愛。這似乎是不可能的,但卻是我願意承受的現實,因為無法有第二種可能來解釋我這癲狂和荒唐的愛戀。宙斯更換身形滿足著自己貪婪的情欲,用一隻天鵝接近了勒達,又請一頭牝牛帶走了歐羅巴,我的愛情卻隻屬於你。就連純潔的阿芙洛狄忒也和阿瑞斯生下一個女兒,一個情人的女兒。而我為什麼不能像這些尊貴的神靈一樣,為我年輕溫熱的身體找到另一個懷抱,讓不同嗓音和麵容的情人為身體帶來新鮮的熱情。我看見自己的骨頭散落在荒野裏,兔子和蛇遠遠躲開它們,因為骨頭發出的回聲令它們厭煩和恐懼。我的骨頭從神話時代嗚咽到人類時代,連時光也被這些嗚咽的骨頭吵昏了頭,沒有人會駐足在一個發瘋女人的身邊,聽她哭泣她無法實現的愛情。無論是神和人類,都沒有耐心去同情一個隻能讓人悲傷的女人。人們需要快樂,就像此刻正坐在圓形劇場的人們,每一個聚眾場合,都是一次愛情的狂歡。少女們左顧右盼,婦人們眼波流轉,男人們殷勤周到,天空中飄散著女體的香氣與男人的體味,情欲讓黃昏的晚霞血一般濃重。唯獨我,躲在最高的隱秘處,幻想能在人群中找到一張和你相同的臉。那個舉著金色弓箭的小男孩在劇場上空飛來飛去,開心地玩著他的遊戲,把他的玩具一隻隻射向人群。看著地上的人因為中了他的箭歡樂或者痛苦的樣子,他咯咯地笑出了聲。他玩得忘記了回家,以至於他的母親,我們純潔的愛之神——阿芙洛狄忒,親自來召喚他回家。她嬌美的聲音喚道:我貪玩的孩子,收好你的弓箭,你已經讓羅馬城因為愛情人丁減少了。又一天結束了,我回到我的岩洞,那裏無花果樹已經死去,枯草布滿洞口,蝙蝠們舞動黑色翅膀,歡迎我的歸來,它們是我唯一的夥伴。

人類時代某年某月某日繁花披麗的聖泉邊

萊帶河的河水是欺人的,我無數次飽飲它,卻仍舊沒有忘記你。這冥土的河,誰在製造謊言?它根本不是一條忘憂水。我再一次想起我們的相遇。我一定是因為太專注於你的出現,因而忽視了那個小男孩的存在。如果時光可以倒流的話,我渴望他能告訴我,那支箭是否被淬了劇毒。我的愛情在那一刻奔湧而出,雷電般轟擊著我的身心,隻有田野裏柔嫩的綠草能看到我臉上的紅暈,那個埋藏在身體最深處的熱流,像蛇一般纏繞我。繁花披麗的聖泉邊,你正在飲水,淺棕色的皮膚汗珠晶瑩。你是一個獵人,背著獵網尋找獵物的足跡,你熟知這片山上每一寸土地,你有著最適合跋涉的小腿,肩膀的寬度令特洛伊的英雄感到嫉妒。我在遠處的月桂樹下看著你,期待有朝一日你回過頭來看到我的目光。可是我時時都感到了深深的絕望。在你的身後,我的姐妹們,山林女仙,她們也愛上了你,不僅互相訴說著你的美好,還為你將聖泉周圍打掃幹淨,她們不允許動物靠近這方聖泉。有誰在饑渴中踩踏了聖泉邊的青草和鮮花,立刻就會遭到她們惡毒的報複。可是誰能怪怨她們呢!在愛情麵前,善與惡已被混淆。美狄亞殺死自己的孩子,是因為伊阿宋拋棄了她;特洛伊人搶走了希臘人的女人,迎來屠城之災;你也將是犧牲品,隻是當愛情肇始時,誰願意想這些不愉快的事情呢。每天來到聖泉邊,誰為你守護著清泉,你全然不知;每天喝完最後一口水,你從不回頭看一眼遠處的我。眾神們在奧林匹斯山上歡愛,人類在樹林深處品嚐愛情的甜美,唯有你,似乎從不知道愛情的存在。你的眼睛像鹿一樣溫順清澈,頭發像金子一樣光潤,這樣美好的你,卻從不理會愛情。你沒有感到我的姐妹們在怨歎嗎?沒有聽到她們淺淺的低斥聲嗎?她們的耐心在減少,因為你從她們身邊走過的時候,竟然眼都不抬一下!她們為你戴著風信子的花冠,為你係著輕柔的細帶,那處女的細帶,是在向你表示她們的貞潔與美好。你也太令我失望了,自始至終你從未張望過我一眼。我請一縷涼風掀動草叢,讓你因為疑惑獵物的存在,也好走到我的身邊。你卻無動於衷地走過,恐怕隻當我是一株樹。我的姐妹們開始向你表白,這樣卻使你離她們更遠。你遠離了聖泉,頭也不回消失在叢林中。你真是個奇怪的人兒,造物難道對你起了壞心,將你的愛情據為己有?你這不幸的人兒!連你的守護神,拒絕愛情的狩獵神阿爾特彌斯也能愛上一個詩人,你為什麼沒有一絲愛情的需要?

人類時代某年某月某日楊梅樹蔭下

楊梅樹蔭下,碧草蓬軟,迷迭香、月桂、番石榴熏香著空氣。幽美的景色並沒有融化你固執的心,你繼續捕著雄鹿,網著那些肥碩的山雀。你出色的狩獵技藝一定令阿爾特彌斯也感到忌妒。百步之外,你用石塊擊中一隻花耳兔;山崖上,你與一隻山貓比賽著腳力。你是河神和仙女的兒子,水裏的魚都遊得不如你輕快。可是讚美隻能令我更加歎惜,你的每一種品質都足以引發女子最強烈的愛戀,而你卻如同阿爾卡狄亞雪山上最冰冷的一塊岩石。你決絕的神情令我心碎,女子柔弱的心渴望男子主動來愛撫,而我對你的示愛卻從來沒有回應。我黯然神傷,你視而不見。阿爾卡狄亞山美麗的女仙,緒任克斯,因為懼怕婚姻的束縛,和你一樣逃避愛情,最終在迷戀她的潘的懷抱裏變成一根蘆葦。而我從未奢望婚姻,僅僅是你看我一眼,給我一個微笑,不要讓我自慚形穢,令你厭惡。俊美的臉卻相配著一顆冰冷的心,造物總是將矛盾的兩極集於一身。我的姐妹們啊,她們已經發怒了,你的冷漠讓她們充滿怨恨,她們有了惡毒的想法,她們想要讓你飽償失戀的苦痛,讓你像她們一樣日夜不寐,為愛情而愁苦。那些潛伏在她們身體裏的惡念開始蠢蠢欲動,你的拒絕引發了它們,惡念像巨蟒一般從洞裏探出頭來,想要吃掉你這個讓人癡戀的獵物。惡啊!原本可以為愛而消泯,現在卻因為失去而瘋長。惡是怎樣生發的?它潛伏在我們的身體內,在一個偶然的時刻像花朵般綻放,是誰誘發了它?是我們自己嗎?我們的仇恨與嫉妒,我們的欲望和淺薄,我們把惡施加在他人身上,讓單個的痛苦變成雙份或者更多的痛苦,我們占有了所愛,我們獲得了權位,我們真的能夠開懷大笑嗎?細細一想,我們和惡一樣遭人唾棄了,或將遭受唾棄。神為我們創造了一切,神讓人類臨摹他們的性格和品質,神教會人類捍衛尊嚴,神也教會人類放縱欲望,但最終,神教會人類區分和選擇。沒有單純的人性,隻有美好或者醜陋的人性,但我們會被善良所打動。我的姐妹們一定是受了雅典娜的啟發,美麗的美杜莎有著美麗的頭發,卻因觸怒了雅典娜受到報複,頭發變成毒蛇,眼睛將人看成頑石。連宙斯不都在報複普羅米修斯的叛逆嗎?秩序對叛逆者的懲罰,讓災難遍布人類,也讓人類從荒蠻走向文明。現在,神的報複已被我的姐妹們學會。以牙還牙,以血還血,她們開始行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