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勒克特拉魂斷杜鵑花路
幾年前讀美國自白派女詩人西爾維亞·普拉斯(Sylvia Plath)的中譯本傳記,對一首詩的片段印象深刻,總念念不忘詩名是《厄勒克特拉魂斷杜鵑花路》,想著有機會找來看看。後來再去查證,發現不是“魂斷”,而是“魂係”,“斷”是我的臆改,這一改不打緊,厄勒克特拉在杜鵑花路上香銷玉殞了!再後來找來原詩,詩題原來是“Electra on Azalea Path”,“魂係”原來也是臆改。不過這樣的改動也並非沒有道理,以厄勒克特拉自況的普拉斯首次來到埋葬父親的杜鵑花路,肝腸寸斷,不是“魂係”又是什麼呢!這樣說來,我的改動也似乎有了充分的理由——詩的結尾處明明寫著嘛:“恰是我的愛把我們雙雙帶向死亡。”普拉斯說在她的喉管處有一柄“自己的藍色剃刀”,這魂斷得簡直決絕徹底!
一
在詩歌中,普拉斯巧妙地移植再現了希臘神話中的經典場景:厄勒克特拉在阿伽門農墓前。當率隊攻打特洛伊的希臘聯軍統帥阿伽門農(Agamemnon)獲勝回到故鄉邁錫尼時,等待他的並不是歡呼,而是妻子克呂泰涅斯特拉(Clytemnestra)和奸夫埃癸斯托斯(Aegisthus)的屠刀。隨後為阿伽門農複仇的是他的兒子俄瑞斯忒斯(Orestes),當麵臨尋仇對象是自己的親生母親時,俄瑞斯忒斯多少顯得優柔寡斷。相比而言,他的姐姐厄勒克特拉則無比堅定。她說服俄瑞斯忒斯從倫理困惑的泥濘中拔出腳來,胸中的怒火化作利劍向母親揮去。
這一故事曾在多部古希臘戲劇中得到複述,大劇作家歐裏庇得斯和索福克勒斯都有同題悲劇《厄勒克特拉》,而埃斯庫羅斯的《俄瑞斯忒斯》,隻是讓她的弟弟,真正的弑母者,成為了頭號主角。為了擴充戲劇的豐富性,除了主要人物外,劇中還出現了相同或不同的次要人物,如俄瑞斯忒斯的密友和助手皮拉得斯(Pylades);在歐裏庇得斯那裏,厄勒克特拉甚至嫁了人——為了擺脫克呂泰涅斯特拉,她搬出宮殿,與一個農夫生活在一起;索福克勒斯則為厄勒克特拉和俄瑞斯忒斯增加了一個妹妹克呂索忒彌斯(Chrysothemis),當俄瑞斯忒斯的死訊傳得沸沸揚揚時,是她在阿伽門農墓前發現了俄瑞斯忒斯歸來的證據,讓厄勒克特拉破涕為笑。
將厄勒克特拉和俄瑞斯忒斯連接在一起的血緣關係,在故事中涇渭分明地指向了離家十餘年的阿伽門農,而不是與童年中的子女朝夕相處的克呂泰涅斯特拉。在荷馬的兩部史詩中,阿伽門農可以算做民族英雄,但遠遠稱不上是好丈夫和好父親。為了遠征特洛伊一帆風順,他狠將大女兒伊菲革涅亞(Iphigeneia)作為祭品獻給了阿爾忒彌斯,這也成為了克呂泰涅斯特拉背叛他、報複他的直接導火索;在征戰特洛伊的漫長歲月裏,他也沒有遙遙回想起邁錫尼的“清輝玉臂寒”,而是在爭奪戰利品尤其是女性身體的快意中樂此不疲甚至為此與阿喀琉斯(Achilleus)爭風吃醋。為什麼姐弟倆尤其是厄勒克特拉堅決地站在阿伽門農這邊?我們當然可以從古希臘時期的家庭倫理關係構建上尋找答案,將之歸因於父係氏族社會的道德馴化,我們也可以這樣猜想,阿伽門農父親角色的缺席,恰恰為厄勒克特拉留下了幻想的空間,這一幻想空間迅速被街頭坊間流傳的英雄傳說填充,滿足了小女孩對父親高大形象的臆想,虛構父親的幻影十足完美,遠遠勝過了父親的在場。
毫無疑問,厄勒克特拉與俄瑞斯忒斯的相遇是這個故事的關鍵情節,它會徹底打消俄瑞斯忒斯的猶豫,把故事推向無可挽回的悲慟。這姐弟的相遇,古希臘劇作家要麼選擇在厄勒克特拉的家中,要麼選擇在神廟。但我以為,這一幕如果發生在阿伽門農墓前,該是何其完美!當他們共同站在墓前的荒草枯樹之間,看著雨水的殘痕在墓碑上流淌,聽到遠方海水湧動,似乎還在述說父親的豐功偉績,而他們,隻能由一堆白骨去推想父親的音容笑貌,怎能不讓人悲由心生!處於這樣的環境,淚流滿麵的厄勒克特拉,她的悲悼就是真理,她的痛訴就是命令。
(萊頓作品《熾熱的六月》。這幅作品色彩明亮而柔和,寧靜恬適,是他的代表性作品。)
兩位幾乎同時期的英國畫家將阿伽門農墓前的厄勒克特拉搬上了幕布。同具學院傾向的弗雷德裏克·萊頓與威廉·布萊克·裏奇蒙,兩幅同題畫卻有許多截然不同之處:萊頓將阿伽門農的墓地似乎置於宮牆之內,裏奇蒙則選在城外的曠野;萊頓形塑個體,裏奇蒙構設群像;萊頓盡量保持色彩的簡單化,裏奇蒙追求有限度的豐富性;萊頓突出主體正麵,讓厄勒克特拉露出麵部表情,裏奇蒙給出的卻是垂首的背影。但我們不能因此將這種不同歸因於畫家風格的不一致。兩位畫家,都受過良好的學院教育,都曾受到過前拉斐爾主義的影響,偏好表現神話與聖經題材,畫風恬美抒情,追求柔和而飽滿的畫麵色彩感。與萊頓的其他作品比較,《厄勒克特拉在阿伽門農墓前》別具一格:厄勒克特拉一身黑袍,占據了畫幅的絕大部分和中心位置,在背景的暗黃和裝束毫無變化的玄黑之中,觀眾的注意力將馬上移到厄勒克特拉的臉部,短發已經斬斷了少女應有的嫵媚,閉合的眼瞼、微張的嘴唇,流露出她內心的痛不欲生。主體表現的需要影響了萊頓對色彩的選擇:以明亮的色彩描抹甜蜜的主題,沉鬱的色彩則留給了悲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