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7章 陳先發(2 / 2)

在短而悶熱的

傍晚,

緘默的四月快過完了。

他們把油鍋架在林陰道上

他們把油鍋架在

十步殺一人的記憶裏

他們把油鍋架在女兒幾分錢的絨線玩具上

他們把油鍋架在十字架邊:

當十字架像偶至的細雨讓人灰心

我愛著這個冥思盡失的世界如

遮蔽眾人頭頂的濃蔭已經形成

但一首詩的神秘

並不會窮盡於此。

街燈照著

我筆下不可預知的句式,和他們

不斷從油鍋抽出的筷子,

他們漸漸遠去的舌尖。

是啊,

細雨中

緘默的四月快過完了。

2011年4月

3.遊九華山至牯牛降

(牯牛降為自然遺產保護區,位於安徽省祁門縣和石台縣交界處。)一線

油菜花為何如此讓人目眩?

按說

在一個已經喪父的詩人筆下

它應該是小片的、

分裂的,

甚至小到一個農婦有點髒的衣襟上。

從那裏

從臨近積水而斷頭的田埂

從她哺育的曲線上,吹過一陣接一陣令人崩潰的花粉

鄉親說,除了出獄者

祖輩們就埋在這地裏。

名字隻有一個,

生活僅存一種:

稀粥對稀粥的延續。

而屍骨上的油菜花為何如此讓我們目眩?

細雨中

喧鬧的旅遊者魚貫而入,

遠處有黑色的載重貨車駛過。

我呆立三小時,隻為了看

一個偏執的僧侶在樹下刺血寫經

為了種種假托,我們沉屙在身。

此刻這假托僅限於

被春雨偶爾擊落又

能被我們的語言所描述的花瓣——

哪怕隻是一小瓣,它為何如此讓人目眩?

而自九華山到牯牛降,

這假托隻有一種:

在它玄學的油菜花下沒埋過

一個出獄的人。

沒埋過一個以出獄為榮耀的人。

甚至沒埋過

一個對著鐵窗外的白色浮雲想像過監獄的人。

2011年4月

4.杏花公園

(合肥市蜀山區的一座公園。)散步夜遇淩少石(作者舊友。)

小路盡頭立著老亭子

在林木蓊鬱的深處,見欄杆剝漆

你推著病母的輪椅緩緩而出

亭子邊,小販子埋頭在賣烤羊肉串

讓我們猜猜這爐火後藏著什麼。

癱瘓老母親更容易聽見羊的

呼哨聲。

而這兩個中年男人:一個老練的育種專家

一個詩人

並不指望羊烤熟了就能迎來某種

節製的覺醒——

他反複問我

你寫下那麼多詩句有什麼用

“古典”在哪裏?“現代性”又在哪裏?

我隻聽見撕成碎片的羊在炭火上擊掌大笑

好吧。讓我們猜猜這大笑中她是誰。

在斷橋上跟老友告別

我伸手到湖那邊造出了新亭子

每次散步後,都要坐上幾分鍾。

這個早已謝頂的人

二十多年前?

是啊,鄉村初中的同學

曾與我相約在文字獄中共度餘生。

2011年2月

5.與顧宇、羅亮在菲比酒吧夜撰

搖滾樂中夾雜江南的絲竹。上帝不偏不倚

他擲骰子

而彩色的平民賭博

吧台小姐說:塑料酬碼可抵萬金

強悍舞步中自有過時的建築。

當鼓點停止

飛出去的四肢又回到身體上。

顧宇雙腿修長,

令羅亮不悅。

啊,怎麼辦?

大家一起來嚐“閑暇”這塊壓抑的菠蘿吧。

啤酒中拚起來的,

正是應我邀約而來的幾張老臉。

吵什麼呀。

誰沒有過雪白的童年,

誰不曾芒鞋踏破?

整個晚上我穿過恍惚的燈光搜尋你們

你好嗎,小巷的總統先生

你好嗎,破襖中的劉皇叔

幸虧遺忘不曾挪動過。幸虧我

記得那裏

並在其中度過平凡又享樂的四十年

2010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