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高清高,首先能清,才談得上高。水清則無魚,人清如何,想不明白。不能清,就別想高。不能清就老老實實,本本分分,別丟人現眼,結果想高反而低了。物極必反,想得高,摔得重,世上隻有敢不求人的人,才可以享受清高。要不然,也隻能是想,想一想而已。人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人所以成為人,就是因為要和人打交道,打交道還想不求人,你以為自己是誰?
話又得趕快說回來,就和想當官發財一樣,能不能一回事,想不想,又是一回事。人活得已經夠窩囊,要是連清高都不敢想,也太沒出息。沒有人因為胡思亂想,就吃了官司。清高畢竟沒有被別人申請專利,起碼目前為止,還是公共財產。反正想清高不會妨礙任何人,仿佛市場上的保健藥品,未必有效,至少無害。凡事都別太計較,不以成敗論英雄,真清高不行,不妨假清高,不能一直清高,不妨偶爾為之。人總不能太絕望,太虛無,看穿了清高的把戲,便索性不要臉。有點浪漫主義不是壞事,都說不要自欺欺人,其實就是自己騙了自己,又怎麼樣。人不可能因噎廢食,知道還會摔跟頭,就躺在地上永遠不起來。我總覺得一個想清高的人,總比不想要好。現在做人,想要臉,未必要得了臉,不想要臉,那可就真沒臉了。
想生氣
我從小就是個乖孩子,乖,就是聽話,好話壞話,什麼話都聽,都聽得進去。說來很慚愧,四十不惑,回首往事,膽子之小,竟然沒和別人打過架,甚至也沒有幾回敢真正地跟誰紅臉。可數的幾次吵架,也就是自家人鬥嘴,嗓門是大的,大,也不過是為了壯膽,有理不在聲高。女兒就知道我的弱點,對她嗓門越大,越不當回事。
很羨慕周圍那些容易生氣的人,直來直去,痛痛快快。想當初,我在出版社當小編輯,編一本社科類工具書,一百多萬字,厚厚的兩大冊,一切從零開始,參與策劃,組織人撰稿,改錯別字,統一格式,前前後後忙了兩年,年終計算成果,一分錢的獎金也沒有。同樣一位編輯,隻是把一本薄薄的台灣三流小說,繁體字改成簡體字出版,工作量是我的幾十分之一,得到的獎勵,竟然是我的許多倍。
我知道自己不是當編輯的料,況且為了獎金的事,斤斤計較,多少有些小人之嫌。凡事一挨著錢的邊,就俗不可耐。窩囊就窩囊在心裏麵會不高興,自己要和自己算小賬。更尷尬的,是你不痛快了,別人還趁火打劫,表揚你不在乎,表揚你肯默默無聞地奉獻。人倒黴,往往就在於吃了虧,還要讓人調侃練嘴皮。有的人,永遠占便宜,便宜占多了,就成了天經地義,占了便宜還要賣乖。吃虧的人永遠吃虧,吃虧吃慣了,不吃虧,有人心裏就不舒服,就奇怪。終於改行當了作家,接二連三地發表小說,漸漸混了些俗名。連續得了些獎,出了一疊書,便又忘了自己是誰。小人的稟性立刻顯現了出來,私下裏忍不住猥瑣地做比較,大家都寫東西,在同一個創作組裏混,別人可以當中青年專家,可以當跨世紀人才,可以是突出貢獻,是政協或者別的什麼委員,是人大或者別的什麼代表,有這個津貼,那個獎賞,多則身兼數職,少也能輪上一二,偏偏我淪為異物,什麼都不沾邊。有時候想想也生氣,掰手指頭算算,樹上這麼多桃子,一人分兩個都足夠,為什麼非要少我這一份。
吃虧的人,必須無話可說。如果說了,說明不瀟灑,說明沒器量,小雞肚腸。我不怕領導批評,就怕領導無緣無故表揚。領導說你這人通情達理,遇事不在乎,好說話,能夠體諒領導的苦心。說你拿了那麼多稿費,還在乎什麼津貼獎賞。說當委員當代表要開會,你又不喜歡發言。作家靠作品說話,你不需要那些頭銜裝飾自己。領導一表揚,我又忘乎所以,姿態頓時高起來,順竿子往上爬,說自己確是不太在乎。話音剛落,領導就立刻批評提醒,說不可能不在乎。人總還是人,不可能都是雷鋒。都喜歡說自己不在乎,可結果還是有些在乎。領導幾句話,針針見血,我好比當眾掉了褲子,無地自容,恨不能挖個地洞鑽進去。想認錯又怕領導說我虛偽,不認錯這話就沒辦法繼續。
回到家,借題發揮,對女兒的嗓門大起來。妻子說我有毛病,女兒說我變態。我說心裏不痛快,想生生氣,得到的一致回答,是有能耐到外麵生氣,用不到在家裏出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