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嘉慶山陽凶殺案(3 / 3)

“二十三,糖瓜粘”,按照山東習俗,過了臘月二十三就算進入小年了。林氏原以為丈夫一定會有信來的,誰知日日倚門懸望,仍然不見音訊,她心中有點慌亂了,夜間常做惡夢,人也漸漸憔悴起來。李太清知道侄媳是把思夫的心情深深埋在心底,怕觸傷她的感情,就主動多替林氏操勞一點家務,叔侄二人都在暗暗埋怨遠在山陽的李毓昌忘記了家鄉及親人。就在這無限的思念之中,李毓昌的噩耗於臘月二十五傳到了李家莊。

林氏接到王伸漢的信後有如萬把鋼刀穿心,當時就昏死了過去。李太清也老淚縱橫,泣不成聲。莊中親友,感念李毓昌未做官前扶危濟貧,照顧鄉鄰的品德,紛紛來李家探問、安慰。林氏萬沒有想到,春天與丈夫一別竟成永訣,從此陽冥相隔,陰山無路,再也見不到這位多情多義的心上人了,傷懷過度,竟然病倒了。病榻之上,時時呼喚毓昌的名字,悲慟幾絕,本來要痛痛快快過一個年,不想這個年竟在淚水中度過了。

悲傷歸悲傷,後事總要料理,林氏強扶著多病之體,收拾行裝,要親自去山陽迎回丈夫的靈柩,李太清見她已經弱不禁風了,豈肯讓她再受這旅途之苦。於是千方百計勸說,總算阻止了林氏親往山陽的打算。李太清自己則不顧年紀衰邁,代替侄媳婦前往山陽。

嘉慶十四年正月初六,即墨縣剛剛飄過一場大雪,李太清背著一個簡陋的行囊,登上了去江蘇的路程。林氏素眼縞衣,披著重孝送族叔到莊前,邊走邊泣淚,邊泣邊叮嚀,弄得李太清心亂如麻,他替侄媳婦悲傷,也替侄媳婦憂慮,這個賢德的媳婦,今年才隻有二十九歲呀,今後的日子她怎麼過呀?朔風凜冽,白雪皚皚,山路彎彎,這一老一少,兩位悲痛欲絕的人,灑淚分別在莊頭一座已顯頹敗的土地廟前。

李太清雖是個武人,但社會閱曆卻十分豐富,他對李毓昌的為人十分了解,越想越覺得侄兒不會無緣無故地上吊自殺。他這輩子經曆過的悲歡離合也不少了,深知社會上的艱險,所以對山陽縣早就有了懷疑。他決心到山陽縣後仔細觀察,尋找一些蛛絲馬跡,倘若侄兒死得不明不白,自己豁出老命也要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

寒冬籠罩了山陽縣,黃河水雖已退盡,但被大水侵吞過的土地上,卻仍然一派荒涼。在饑餓中掙紮了幾個月的災民,還沒有來得及把簡陋的窩棚搭起來,寒風就卷著雪花,橫掃過大地。官府的救濟品仍然沒有發下來,於是,在低窪避風的地方,就出現了一片片的草廬,那些不忍背井離鄉的災民,就這樣幾家擠在一個草棚裏,在饑寒交迫中打發著光陰。李太清一路走一路感歎,暗暗責備侄子奉命查賑數月,竟毫無建樹,反將性命白白丟掉。等進了山陽縣城,情景就與災區不同,居然披紅掛綠,不時還會聽見幾聲開市大吉的鞭炮響,使人感到有一副過年的喜氣。

李太清無心欣賞街景,徑直打聽縣衙的所在地,中午時分趕到了縣衙。知縣王伸漢聽說李老爺到了,親自迎了出來。李太清從他那故作悲戚的神態中感到了這位縣太爺雖然十分熱情,卻處處留著戒心,也就不願多搭訕,隻是草草問了問李毓昌的死因。王伸漢把各級官府的批文抄件拿給太清過目,帶著幾分感慨說:“李委員為人聰明過人,隻是心眼有點狹窄,不知為什麼查賑尚未結束竟尋了短見,下官想起來每每落淚,可惜了一位人才。”李太清仔細看了從總督到知府的斷案結論,沒有發現什麼破綻。王伸漢收了批文問道:“天寒路遠,李老先生一定十分疲倦了,下官已經給您安排了住處,老先生是先去休息一陣呢還是這就去看看李委員的靈柩?”李太清說:“太清千裏迢迢而來,就是為了侄子的亡靈,煩勞大人先派個人帶小老兒去毓昌靈前吊唁一番吧!”王伸漢當即應允,並不派人引路,而是親自陪著李太清來到停靈的薦福寺。

冬令天氣,霧迷雲遮,陰沉沉的天空中,稀稀落落地飄著幾片雪花。薦福寺內廟冷僧稀,停靈的僧房院裏由於人跡罕至,積著一層已經快要結冰的殘雪,以至連鳥雀也不肯落下來嬉鬧。

主持僧引導著他們,踏著殘雪來到靈房前,打開了兩扇沉重的木門,門上居然落下了一層土,說明已經多日沒有人掃過了。太清一陣悲傷,想起侄子十數年寒窗苦讀,侄媳慘淡持家,夫妻苦熬歲月,好容易邁上了仕途,原指望從此大展宏圖,光祖耀宗,讓那賢慧的林氏也過上幾天好日子。誰知在這千裏之外荒涼的冷寺內,看到的卻是一具棺木,淒淒慘慘戚戚,孤魂飄蕩在這無人問津的荒寺中。從此壯誌成灰土,雄圖化飛煙,留下一位年輕的寡婦,倚門空悲。想到這裏,太清悲從心頭起,撫著棺木老淚縱橫,竟然泣不成聲了。

王伸漢也跟著掉了幾滴淚,老和尚看著心中不忍,一麵念著佛,一麵燃起了幾枝粗香,僧房裏頓時飄散起一股艾葉的香氣。李太清越發悲傷,嚎啕痛哭,花白色的胡須沾滿淚水。王伸漢百般相勸,太清才止住悲聲,一步三回頭地隨著王伸漢來驛館歇息。王伸漢說:“李委員橫死數月,魂魄日夜思歸家鄉。老先生宜速速撫柩歸裏,擇個吉日安葬,也好使李委員魂有所歸,就是我這個同僚也感到安慰了。”

說罷聲音又有些嗚咽,用手捧出一百五十兩銀子來說:“山陽小縣,又逢災後,伸漢難籌重金,這一百五十兩銀子是下官及山陽父老的一點心意,權且留做老先生的盤費吧。”正說著,包祥手裏提著一個大包袱進來,伏在王伸漢耳邊小聲稟報了幾句,王伸漢點點頭,把包袱交給李太清說:“這是李委員生前遺物,驛館人員草草包裹,也沒詳加檢點,請老先生查收。”李太清含淚接過包袱,王伸漢起身告辭。臨走時還一再叮嚀,山陽縣是窮鄉僻壤,也沒有什麼可招待的,老先生還是早早把靈柩護送回老家吧。李太清隻是諾諾應承,把王伸漢主仆送到了驛館大門。

入夜了,山陽縣城萬籟寂靜。李太清打開了李毓昌的包袱,發現主要是一些衣物,還有幾件未竟的墨稿,仔細查閱都是一些應酬的詩文,並沒有一點涉及公事,不覺有點失望。

可是當他翻到一篇長詩稿的中間時,卻發現夾著一篇沒頭沒尾的文稿,上麵寫著,“山陽知縣冒賑,以利啖毓昌,毓昌不敢受……”,顯然這篇文稿是由於檢驗遺物的人馬虎,把它當成詩稿了,沒有毀掉。這麼看來遺物中凡是涉及侄子死因的文稿,早已被山陽縣令抽走了。但這篇被疏忽了的遺稿卻露出了馬腳,李太清的疑竇越來越大了。他仔細思想,覺得僅憑這幾句文稿尚無法做為王伸漢害人的證據。如果在山陽鬧翻,這裏人生地疏,王伸漢能對年輕的侄子下毒手,就能對自己下毒手,形勢極為不利。不如暫且扶靈回山東,暗中查訪出確鑿證據再來為侄子鳴冤。

想到這裏,他感到山陽縣是一刻也不能逗留了,第二天就找王伸漢提出準備上路。王伸漢自然應允,幫助太清雇了一輛馬車,又請人幫助把李毓昌的棺木搭上車,並一直熱情地把靈車送到山陽縣城外的接官亭,才灑淚而別。

二月十九日,李太清護送靈柩回到了李家莊。林氏哭得像淚人一樣,撲在棺木上不肯起來。李太清一麵陪著垂淚,一麵勸解。由於怕林氏悲憤過度,他沒敢說出文稿之事,隻是將李毓昌的遺物交給了林氏。林氏抱著這個包袱,又是一陣抽泣,幾乎昏厥過去,李太清急忙叫幾位女親屬服侍她躺到床上,林氏哪裏肯躺?嘴裏念念叨叨,不知說些什麼,那種悲戚的神態,就是鐵石心腸也要跟著落下幾滴淚來。

從這以後,林氏兩天滴水不肯進,隻是反複叨念,“官人且慢點走,等等為妻與你一同去。”李太清急得坐臥不安,請了十幾位平日與林氏最好的親戚和女伴苦苦相勸,林氏總算斷了死的念頭。又過了幾天飲食開始正常,李太清才稍感放心。誰知這位林氏前幾天是被悲痛纏繞,沒有仔細思索,如今痛定思痛,不覺對丈夫的死因也開始有了懷疑。她本是個極聰明的女子,既然有了懷疑,自然十分注意毓昌遺物。

這一天,前來照看她的親戚們見她已逐漸恢複了正常,就都回家去了。夜闌更深,林氏在燈下打開了李毓昌的遺物。那一件件衣物,都是自己一針一線地縫製的,每件衣服都傾注著自己對丈夫的深情,也留著丈夫的言行笑貌。這件寶藍色長衫,是毓昌趕考前三天自己連夜縫起來的。記得毓昌穿上後顯得異常俊秀文雅,他手撚著衣襟說:“賢妻對我體貼入微,毓昌來日倘有進身之日,當以精忠報國答謝娘子的一片深情。”如今物在人亡,睹物思人,已在黃泉路下,一方棺木,隔絕了夫妻之情,往日情義終生難忘,一腔悲慟,痛斷肝腸。

林氏的淚水如同泉湧一般,滴滴嗒嗒地落在長衫之上。她把一件件衣服梳理著,撫摸著,用心聲與亡夫說話。萬縷情思剪不斷,理還亂,從今後黃泉碧落空隔阻,音容笑貌不相聞,年年腸斷處,隻有那明月斜照下的一丘新墳了,想到這裏林氏又是一陣悲慟。她的淚眼模糊了,兩手顫抖了,但仍然舍不得放開那一件件令人牽腸掛肚的遺物。

猛然,一件藍色的皮袍出現在眼前,這不是自己怕丈夫在寒窗前讀書凍壞身子,用頭上青絲換來三張羊皮做成的嗎。它粗糙,它簡陋,皮袍裏麵還殘留著一些羊膻氣,但是毓昌不忘舊情,高中進士後,特地派人把這件皮袍取走,在那些錦衣華服的同年麵前,毫不感自卑地穿著。他還在來信中說過,“穿著這件皮袍,隻覺賢妻在用手暖著毓昌之身,頓感分外禦寒”。如今皮袍回來了,穿皮袍的人卻永遠回不來了,林氏心中真如針刺一般疼痛,她輕輕理著那有些紊亂的羊毛,仔細地舒展著那有些發皺的衣服。忽然,在右手衣袖上發現了幾個黑色的斑痕,用手搓搓,痕跡不掉,放到鼻邊聞聞,有一絲淡淡的腥氣。啊!這是血跡,林氏急忙把衣袖翻轉過來,在另一麵又找出了幾滴血跡,她陡地站起來說:“毓昌死得不明!”

李太清聽了林氏的話後,把帶血的皮袍仔細翻看了許久,他的疑惑越來越明朗了。李毓昌那份不完整的文稿,帶著血跡的皮袍,以及王伸漢那虛偽的微笑,使他聯想起了許多不正常的事情。山陽知縣為什麼對我這樣一個布衣如此敬重?以一個相識不到一個月的同僚的身份,他為什麼贈給我一百五十兩白銀?毓昌在異鄉暴死,為什麼他的三位親隨家人,卻都下落不明?王伸漢為什麼那麼著急地催促我把靈柩運回來?一個連著一個的疑團,都在證明著李毓昌死得不明白,這裏麵很可能隱藏著一個罪惡,一件陰謀。而要揭開這個陰謀,唯一的辦法是拿到確實可信的證據。

李太清怒火填膺了,武人的剛強氣質,山東人疾惡如仇的性格,使他決定破釜沉舟,以一個布衣寒士的身份,去抗一抗整個江蘇省的大小衙門。他用十分果斷的聲調對含淚望著自己的林氏說:“請鄉鄰父老們前來,一同開棺驗屍。”林氏一驚,但立即意識到這是為丈夫昭雪冤情的最可靠辦法。她堅定地點了點頭,奔進靈堂,在棺木前點燃了一束香。

當香煙繚繞,盈滿了靈堂時,李太清已經把四鄰的十幾位家長請來了。看看人來得不少了,林氏突然跪倒在地,李太清在眾人一片驚詫中說:“毓昌侄兒在山陽縣查賑,突然暴死,這內中可疑之處甚多。太清斷定,毓昌是遭人暗害而死,今天請四鄰父老前來,幫助太清做個佐證,我要當場開棺驗屍,望各位父老看在毓昌平日為人的麵上,目睹太清開棺。”

李太清的話使來者們都大吃一驚,但很快就鎮定了下來。有兩位六十多歲的老人說:“我們早就對毓昌的死有懷疑,你隻管大膽開棺,將來是福是禍,由我們兩人承擔。”李太清拱手致謝後說:“大家看仔細。”然後取出一柄大斧,用力劈向棺蓋的縫隙處,隻聽的一聲,斧頭牢牢嵌入縫隙,太清暗中運力,用力往上一撬,“吱”、“吱”幾聲大釘被拔動,棺蓋就撬了起來。李太清往前挪動了兩步,再向上一掀,搬開了棺蓋,李毓昌的屍骨顯示在眾目睽睽之下。由於天氣寒冷,屍身並沒有多大變形,仔細審視,十指都是青黑色,這是中毒的跡象,再用一根銀簪探入死者喉中,隻一接觸,立即變成黑色,用力擦拭也擦不下去。林氏一見,淚如泉湧,李太清大叫一聲:“侄兒呀侄兒,你死得冤哪!”鄉鄰們目睹了這一切,也都明白了李毓昌確係中毒身死,個個怒發衝冠,紛紛鼓動李太清速速準備直接向京城投狀。

又是一個悄無人聲的夜晚,李太清一個人獨坐在自己的臥室內閉目靜思。侄兒橫遭殺害,貪官因弊殺人,自己握有充分的證據,隻要據理力爭,這冤仇是不難昭雪的。但是,自己對立麵上,站的是上自總督、巡撫這樣的封疆大吏,下至藩臬、府道、州縣各級朝廷命官,一個案子翻過來,將要傷害幾十位實職官員,還要有十幾個直接凶手可能被處極刑。這樣大的官司以自己一個毫無靠山的平頭百姓,能打得贏嗎?如果打不贏,李氏滿門就將麵臨滅頂之災,又如何對得起李氏族人,如何去告慰毓昌死去的亡靈?

想到這裏,李太清不禁不寒而栗。他活了五十多歲,見過的世麵也不少了,還沒聽說大清朝哪位清官為了一個普通百姓的冤情,敢站出來參劾聲勢顯赫的總督、巡撫的。他一生去過的地方不算少了,也知道兩江總督、江蘇巡撫是何等的炙手可熱。不用說他們的權勢可以通天,也不用說他們的下屬如何像眾星捧月般地維護他們,隻說他們在江寧的衙門那種輝煌森嚴的氣勢,就足以叫人望而生畏了。他們是輕輕跺一下腳整個江蘇就為之震顫的人物哇!老虎的屁股如何摸得,太歲爺頭上怎敢動土?自己竟敢去投狀參告他們,這不明擺著以卵擊石嗎?

“算了,算了,忍下這口氣吧!”李太清歎了一口氣,自言自語地說著。但是話剛出口,侄兒那份未完的文稿又呈現在眼前。“毓昌侄兒為國為民敢於在虎穴內力拒貪官,難道我就不能以一死來為他伸冤,這樣大的冤仇竟然隱忍不報,貪官汙吏豈不更加跋扈橫行?為國為民為自家,都不得不挺身迎險,力抗群魔,我倒要看這群虎狼官能把我怎麼樣!”李太清終於拿定了主意,他要一個人遠途跋涉,去京城都察院投狀鳴冤,不是魚死就是網破,縱使碰得頭破血流也絕不回頭。

已經是三月陽春季節了,古老的京城裏柳綠桃紅,春意盎然。繁華的街市上,行人絡繹,商幌招展。正陽門外的大柵欄一帶是商戶雲集,戲樓櫛比的地區,再往西不遠就是會館、旅館的天下。從全國各地來京城辦事的平民百姓,大都喜歡在這裏落腳。

李太清風塵仆仆地趕到了京城,在大柵欄西邊的觀音寺街找了一家小店住下來,立即打聽到都察院的路程和投狀的規矩。店小二是一個很熱心腸的小夥子,聽說李太清要去都察院打官司,不覺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一樣說:“那都察院可不是好去的地方,要到那裏告狀,想從前邊投進去,就得先滾釘板。上得大堂,禦史老爺一聲吆喝,能把膽小的人嚇背過氣去。問起案來,老爺拍,衙役叫,動不動就按下打一百大板,活人進去都得脫層皮。最可怕的是那些老爺們一不高興,就把告狀的連人帶狀子送回原籍,結果是跑到京城挨一頓打。所以我勸您沒有太大的仇,還是別去碰那個釘子。”

李太清搖了搖頭說:“我有大事要向都察院舉發,既然來了就一定要去,隻求您指點個路程。”店小二無可奈何地攤了一下手說:“看來您一定有什麼大仇未報,我是攔不住您了,都察院離這裏不遠,到了正陽門一直往北,見長安左門再往西拐就到了。每逢三、六、九都察院開門放告,您可以去投狀,不過狀子一定要寫好,要是有一言半語說差了,就可能掉腦袋。”小二用手在頭上做了個殺頭的比試,笑嘻嘻地走了。李太清摸準了情況,又把已經寫好的狀紙拿出來,逐字逐句推敲後,才放心地歇息了。

農曆三月十三日是都察院開門放告的日子。從轅門到大堂,大門全部敞開,站班的軍丁校尉,持刀按劍,橫眉立目,把本來就威嚴得嚇人的衙門襯托得更加令人生畏。李太清來到這裏把心一橫,將寫好的狀紙展開,高高舉過頭頂,毫無懼色地走進了都察院的大門。

站班的軍丁們見告狀的是一位須發花白的老人,似乎都有些同情,堂威聲喊得不太高,並且沒有讓太清滾釘板,就進入了大堂。當天掌印的官員是一位老禦吏,他詳細地詢問了太清告狀的內容,心中不覺暗暗稱奇,自忖道:“這位老先生膽子也太大了,怎敢一狀把江南大大小小好幾座衙門都告了呢?那兩江總督乃是正一品大員,比都察院都禦史品級都高,如何告得下來?”可細聽李太清的口述,又覺得人家說得義正辭嚴,並沒有離格的地方。想了一想,才決定將狀紙收下來,令太清回旅館聽候回音。

李太清沒有想到,他的一張狀子很快震動了都察院。坐堂的禦使把狀子呈給了都禦史,都禦史一看這個案子不但牽扯的封疆大吏多,而且情節十分惡劣,不敢怠慢,立即與其他都禦史共議處理辦法。大家一致覺得,這份狀紙幹係重大,誰也不好輕率處理,應該火速送軍機處,轉呈皇帝禦覽禦批。

嘉慶皇帝平日處理政務都在乾清宮,但今年春天來得早,僅僅三月中旬,天氣已經熱起來了,他嫌自己居住的乾清宮東暖閣空氣流通不暢快,周圍又沒有花草樹木,景致過於枯燥,就搬到西六宮前的養心殿去住。這裏外鄰軍機處,接見臣工們比較方便,內貼永壽宮,離後妃們居住的地方也近,而且周圍花樹繁茂,空氣新鮮,批閱奏折之暇,可以隨時在那盛開的花樹前,瀏覽一下那盎然的春意。這天早晨,他感到有些疲憊,本不想批閱奏折,可是當他走進放著禦案的西間房時,看見在堆積如山的奏折中,急待批閱的卻隻有兩件,就坐下來準備批閱完後再去禦花園小憩。誰知一坐下來,他就被都察院呈送的緊急奏折纏住了。

都察院奏報的正是李毓昌被害案,不知是都禦史平日與江南督撫有矛盾,還是都察院對黃河賑濟虧空事久有不滿,這道奏折措辭十分激烈,建議皇帝親自審理此案,以懲貪官汙吏。

嘉慶讀罷,心頭的怒火一下子就燒起來了,他對黃河水患本來就心有餘悸,去年秋天,費盡心機籌款送到江蘇,原為安定民心,換取個明君的聲譽。當各部言官揭發江南克扣賑銀時,他又親自部署,令鐵保選員查賑。年底,兩江總督鐵保,江南巡撫汪日章都遞上了黃河水患已平的報折。他誤以為自己的三令五申起了作用,黃河賑銀都如數用在了災區。沒想到竟然會有人到都察院狀告江南官府通同舞弊,連自己信賴的鐵保也被卷了進去。他更沒想到一個小小的山陽縣令,竟敢光天化日之下謀殺省派大員,並且居然受到上自督撫、下到府道的庇護,這樣下去江南吏治如何整頓?像李毓昌這樣的清正官吏哪裏還有活路?他越想越氣,不覺站起身來,把都察院的奏折狠狠地擲在案上。

秉筆太監見皇帝突然震怒,慌忙跪倒,懇請“萬歲息怒”,嘉慶虎著臉指著那封奏折問:“這道折子你可看過?”秉筆太監說:“奴才看過了,由於案情重大所以才放到了急辦折內。”嘉慶惡狠狠地自語說:“江南官吏,個個該殺!”秉筆太監說:“奏折所言僅是山東李太清一個人的舉發,究竟是虛是實尚未定論,萬歲不必如此震怒。”嘉慶“啪”的一聲,把手擊在案上說:“此事如果不實,諒李太清一介布衣也不敢進京越衙上控,一個平頭百姓一下子告到了封疆大吏的頭上,他有幾個腦袋?”秉筆太監被皇帝一喊,嚇得再也不敢抬頭了。

嘉慶重新坐到龍案上,把那份奏折反複看了三遍,又從奏折後取出了附錄的李太清原狀,認真批閱,對內中的細節進行了仔細推敲,他斷定李毓昌的死一定大有文章。

作為一個皇帝,嘉慶深知吏治不正對封建皇朝是一個多麼大的危害。自登基以來,他也曾三令五申要吏部製定整頓吏治的章程。但各地方官吏的貪汙受賄、營私舞弊情況卻越來越嚴重,直至今天發生了布衣百姓冒死參告封疆大吏的怪事。如果對這件事都等閑視之,那麼舉國上下就不會有一塊清白的地方了。嘉慶托著李太清的狀子,開始考慮如何發落。按慣例這樣的案子可以原件發回都察院,責成三法司(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會審,但是三法司掌印官員的官階僅與兩江總督相同,讓他們秉公究查恐怕有困難。發到江蘇省讓他們自審呢?更為不妥,那樣做的結果隻能是告狀者倒黴。看來,這個案子隻有由自己親自過問了。

於是,他提筆在奏折上批道:“江南官府曆來積弊成風,早該查究。山陽縣李毓昌暴死案疑竇甚多,必有冤抑,亟須昭雪。李毓昌在縣署赴席,何以回衙後遽爾輕生?王伸漢厚贈李太清,未必不因情節支離,欲借此結交討好,希冀不生疑慮。李毓昌之仆李祥諸人,俱為廝役,王伸漢何以俱代為安置周妥?其中難保無知情、同謀、賄囑、滅口情弊。黃河水患殃及數縣,災區官吏,不思與民解憂,反而層層克扣,亦屬事實。朕屢降旨,派員查賑,孰料查賑委員竟遭暴卒,致使區區布衣京控督撫大員,案關職官身死不明,總應徹底根究,以期水落石出。”寫罷又發了一道給山東巡撫吉綸的聖旨,責令他把李毓昌的屍體運到省城,詳加檢查,究清致死原因。聖旨發下後,他仍感到不放心,又降了一道急旨,著刑部、吏部會同把山陽知縣王伸漢及有關人證調進京城,由軍機大臣與刑部直接審訊。他特別強調李祥、顧祥、馬連升是案中關鍵,務必不令其逃逸或自盡。待把這些聖旨擬好發出後,時間已經過了正午。

春天的陽光,斜照在養心殿的窗棱上,把夏目的暑意送了進來,嘉慶感到一陣燥熱,他叫過守在身邊的秉筆太監說:“你去軍機處傳朕口諭,這個案子要盡速查清,朕當三日一催,五日一問,倘若斷得有誤,休怪朕的寶劍不留情麵。”秉筆太監恭恭敬敬地記下了聖諭,出去傳旨了。嘉慶又悶著頭,生了一會兒悶氣,這才起身往儲秀宮走去。

山東巡撫吉綸,在兩天以後就接到了京城以八百裏加急形式送來的聖旨,這位在山東做了六年最高執政官的文人,竟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他的經驗裏,日理萬機的皇帝是不可能直接插手一個地方的案件的,何況告狀的人僅僅是一個普通老百姓。但是皇帝的聖旨白紙黑字,如何能夠懷疑。他暗暗想:“不知這個李太清花了多少錢才弄到了這樣一道聖旨。”但他也不敢違旨,當天就派出了一隊士兵,護送一位六品執事官,前往即墨押送李毓昌的靈柩,又親自下令讓按察使衙門選拔五名有經驗的仵作,共同檢驗李毓昌的屍身。

三月二十四日,李毓昌的靈柩運到了省城濟南。吉綸親自監督驗屍,無數胸中燃著怒火的山東人,從各地趕來觀看,他們為自己的同鄉無辜被害感到氣憤,要親自看看李毓昌是怎麼死的。仵作班的領班是一位須發已經全白的老人,據說他在山東臬台衙門當了一輩子仵作,斷過無數疑難案件,被人尊為“活神仙”。其餘四名仵作也是從各府抽來的驗屍能手,這些人穩穩地坐在棺木前的長凳上,似乎胸有成竹。

卯時二刻,巡撫的大轎來到了。吉綸今天顯得特別嚴肅,他傳令百姓人等須在棺木三丈以外圍觀,不得向前擁擠。還告誡維護現場的軍丁,隻要百姓沒有越過界限,不得用皮鞭亂抽亂打,然後穩步走向高擎著的一柄青龍華蓋傘下,傳令開始驗屍。

仵作們熟練地打開了棺材,發現屍身已經腐壞,隻有骨殖尚且完整。細檢各部骨殖,大部分已經變為黑色,唯獨胸骨是暗黃色的。幾位仵作似有難色,互相對視了一眼。老仵作卻不慌不忙拿出一把銅尺來,在屍體頭骨上量了幾下,又用手扒開保存完好的頭發,仔細察看,看罷指著頭部對其他四人耳語了幾句,那四位仵作連連點頭。

老仵作這才走到吉綸巡撫麵前稟報:“回撫台大人,李毓昌遺骨已驗畢。全骨骨骼青黑,係砒霜中毒所致。唯有胸骨暗黃,說明死者是在毒性尚未攻心前,即因它故死亡。查屍身、脖頸間依稀可辨布帶緊勒之痕跡,可斷為在服毒後尚未身死前又遭布帶勒纏而死。據查山陽報呈的案卷,李毓昌是在房梁上自縊而死。然而《洗冤錄》明載,凡自縊者血陰直入發際,今觀屍體發際血陰不全,不像自縊而亡。顯然是人死之後,被外人抱持懸掛在房梁之上。以此推斷李毓昌之死絕非輕生自縊。”吉綸聽罷,滿意地點了點頭,吩咐將屍骨暫用冰塊鎮起來,妥為保存,以待上憲複驗。然後命仵作填好屍單,連同自己親自主持驗屍的經過一齊封裝好,仍派八百裏加急快馬送往京城直呈皇帝禦覽。

就在吉綸順利地驗明李毓昌死因的同時,刑部派出提調王伸漢與其他人證的差官們卻遇到了不少麻煩。提調王伸漢倒沒費一點力氣,到了山陽就將他拘禁了,但王伸漢的心腹仆人包祥卻聞訊逃遁了。刑部緝查人員追到包祥的老家山西平遙縣,沒有發現蹤跡,幸虧山陽縣一位被廢的教諭章家璘暗中指示,才在河南商丘東郊的一個小村鎮中拿獲了包祥。馬連升的下落也十分難找,費了幾番周折在河北省定縣把他抓了起來。另外的兩名仆人李祥、顧祥直到四月底才分別在長州和寶應縣被找到拿獲。以至於嘉慶皇帝兩次降旨要懲處刑部那些辦事不力的緝查差役。

李太清的這一狀,不但驚動了京城、山東、河北,也驚動了江蘇的大小官府,首先沉不住氣的是兩江總督鐵保,他深悔自己一時輕率,照準了江蘇巡撫的報帖。為了挽回損失,親自下令到山陽縣,把合衙差吏都拘禁起來,分頭質詢,希望能得出個像樣的結論來。誰知拷來問去,折騰了一個多月,竟沒有發現一點線索。

江蘇省巡撫汪日章見總督重新過問此案,也坐不住了,他本性就又懶惰又糊塗,不想從頭查起,卻把藩、臬二司找來詢問。藩台楊護所能知道的,隻有他的那位釣魚幕僚告訴他的消息,待進一步追問時,那位幕僚竟不辭而別了,使楊藩台支支吾吾一句整話也說不出來。臬台胡克家收了王伸漢的賄賂,一口咬定他是根據淮安知府王轂的驗屍單結案,並不知道內中的詳情。及至找了王轂,王轂又把事情一股腦推在了王伸漢身上。等到汪巡撫要想直接找王伸漢商議對策時,王伸漢已被提調進京了,就這樣,整個江蘇省官府凡是沾了山陽凶案邊的,沒有一個不戰戰兢兢地等候著朝廷的最後決斷。

嘉慶十四年從夏到秋,北京城裏最引人注目的話題,就是山陽凶案。奉皇帝親筆諭令,軍機處派出三名軍機大臣會同刑部,審詢從各地押調進京的有關案犯及人證。王伸漢自知不管說不說實話,自己都免不了一死,所以橫下一條心來,一口咬定李毓昌是自縊。及至會審大臣拿出李毓昌的骨殖來揭穿他的謊言後,他又一問三不知,把事情推了個一幹二淨。包祥、李祥、顧祥也是守口如瓶,盡管他們知道事情已經敗露了,但誰也不肯說出實話來。因此,案子從春天審到夏天,竟沒有一點進展。幸虧主審的軍機大臣目光敏銳,他看出在所有人犯中,馬連升是個最膽小的,就決定從馬連升這裏突破。

一連五個通宵,連審帶嚇,連擺證據帶拉攏勸慰,總算撬開了馬連升的嘴,他把謀殺李毓昌的經過原原本本供了出來。審訊官員見他所說的與驗屍結果完全一致,就以這個供辭為依據,分頭對王伸漢等人加緊追問。在人證物證麵前,幾個罪大惡極的凶犯不得不投降了,分別招供了自己的所做所為。幾個人的口供碰在一起,連細節都十分吻合。刑部覺得這個案子頭緒已經清楚了,就將審理結果具折報給了嘉慶皇帝。

九月初,嘉慶同時接到刑部、兩江總督和江蘇巡撫的三道奏折,都是報告對李毓昌案件的偵審結果,但內容卻大相徑庭。刑部與軍機處的會審結論,情節清楚,證據確鑿,主犯王伸漢等人俱已畫押,可謂真相大白,嘉慶不覺點頭讚許。而兩江總督的那份奏折,是以八百裏加急送來的,打開一看,折上奏道:“萬歲嚴旨緝查山陽凶案,臣竊思李毓昌暴死實為可疑,恐係王伸漢為掩飾克扣賑銀之罪,在酒席宴中投毒,致使毓昌飲毒而亡。但幾個月來,遍詢當時同席之人,竟沒有一人提出線索。臣又抓捕當日宴席之廚役人員,嚴加審訊,也無結果。故席間投毒之疑,可以摒棄,內中是否還有其他隱情,臣正留意緝查,待訪得實信後再行稟報……”

嘉慶讀罷奏折,勃然大怒,大罵鐵保昏聵糊塗至極,省中發生如此大案,竟然毫不覺察,乃至案情已然真情大白,還在那裏癡人說夢,欺蒙上聰。大罵之後猶不解氣,提起朱筆來批道:“鐵保身為封疆大吏,昏聵無能,如癡如盲,著將鐵保即刻就地革職,發往烏魯木齊效力贖罪,旨到即行,勿庸申辯。”發落了鐵保以後,他又拿過了江蘇巡撫的奏折,讀了兩遍,竟不知他說的是什麼。原來汪日章在這奏折中東拉西扯,一會兒埋怨總督不明,一會責怪臬台無才,突然又加上幾句請安的話語,全折對案件沒有一點結論性的意見,似是而非,模棱兩可,叫人猜不出他的想法。嘉慶更加震怒,吼道:“汪日章嗬汪日章,朕留你在江南何用!”吼罷抓過筆來疾速地寫道:“汪日章身為巡撫,於所屬有此等巨案全無察覺,如同聾聵,實屬年老無能,難堪布政重任,著即革職,奪去俸祿,永不敘用!”嘉慶確實是動了真氣了,一個上午竟然罷黜了兩名聲勢顯赫的朝廷大員。

案子審到這裏,嘉慶認為是徹底清楚了。他感到對於這一案件的有關人員,要有一個使朝闕震憾的判決。剛剛罷掉兩位封疆大臣,已使群臣瞠目結舌了,而下麵的處理更要使人喘不過氣來。於是,他不再與軍機大臣及刑部商議,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圖做了如下的批斷:

即墨新科進士李毓昌奉委查賑,一身正氣。為民請命,不避斧鉞,不肯捏報戶口侵冒賑銀,斷然拒絕重賄,居心實為清正,宜為群臣之表,特令賞加知府銜,優厚安葬。

寫到這裏嘉慶激情衝動,詩才滾湧,筆走龍蛇,寫出了一首五言長詩,題名為《憫忠詩三十韻》,令山東巡撫吉綸采石勒碑,樹立在李毓昌的墓前,以為萬世垂念之誌。

感念李毓昌中年為國殉身,未留子息,特旨將其族兄之子立為毓昌繼子,恩賞舉人功名。毓昌族叔李太清萬裏奔波,參告庸臣俗吏,忠義氣節可嘉,著即賜武舉功名,以示獎掖。

原任山陽知縣王伸漢,承辦賑務,捏開浮冒,從中侵飽,甚至將不肯扶同舞弊之委員起意殺害,實屬凶狡。行凶之後,又以巨金賄買上司,遮掩惡跡,貪黷殘忍,莫此為甚,著立處斬決,不得寬待。其家產盡數抄沒歸官,其子息不論長幼俱發往伊犁,以泄幽憤。

原任淮安知府王轂,身任方麵,知情受賄,同惡相濟,罪不可宥,著處以絞立決。

王伸漢仆役包祥,助紂為虐,狼狽為奸,陰謀毒狠,罪大惡極,處以斬決。

李毓昌仆役李祥、顧祥、馬連升為虎作倀,殘殺忠良,一律淩遲處死。其中李祥一犯尤為此案緊要渠魁,著刑部派司官一員,將其押解山東即墨,在李毓昌墳前行刑,摘取心肝致祭忠魂,以泄眾憤。

嘉慶一口氣寫完了對全部案犯及受害者的處理意見,心頭總算舒了一口氣。但他感覺到,既然這個案子已經公開化了,不如再懲處幾個有地位有影響的大官,以作為震懾貪官庸臣的榜樣,所以又降了一道聖旨,將江蘇藩司楊護、臬台胡克家、兩江總督府同知劉永升一同革職,發往河工效力。

對該懲處的官吏都懲處完了以後,嘉慶又想起山陽縣那位不肯與王伸漢同流合汙的教諭章家磷,在貪官汙吏成群的地方,居然有這樣一位出汙泥而不染,敢於堅持正義的小吏,實屬難能可貴,於是特別降旨,送吏部引見,以知縣之職任用。

九月中旬,嘉慶的聖諭在京城公布了,百姓們為此歡呼雀躍,一些忠正的官吏也都挺起了腰板。那些貪官汙吏,受此震懾,一時也有了收斂,因而朝野上下倒出現了一時的繁榮景象。李太清以一個平頭百姓的身份居然告倒一省的所有主要官員是十分罕見的。因而山陽凶案曾經轟動一時,被列為清代屈指可數的幾大要案之一,直到現在還常常有人講起這個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