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黃昏,我化作那個梳羊角辮的小姑娘,咽下最後一口玉米糊糊,早早爬到老屋的土炕上,掌起煤油燈,伏在那張小書桌上一筆一畫地書寫當天的作業。書桌很輕很矮,是父親砍了一棵不成材的梧桐樹自製的,我跟弟弟對麵席地而坐,四條腿平伸到桌子底下剛剛好。豆大的燈光忽明忽暗,搖曳著迷人的光芒,微風透過薄薄的窗戶紙上的破洞,極細弱的火苗瞬間倒向一側,我敏捷地伸出手掌護住,然後拿出暫時不用的語文或者數學書,從中間翻開,人字形立住,如豆的光芒便不再怕風。
母親坐在較遠的一旁借著微弱的光納著“千層底”,麻線穿過又厚又硬的鞋底,發出“嗡嗡”的聲響,均勻而又動聽,是我夢中最美的歌謠。針尖澀了,她揚起胳膊在頭皮上蹭兩下,立刻變得順滑起來,唱出的歌謠也更加歡快,活潑。昏黃的燈影裏,母親嫻熟而揮灑自如的動作一氣嗬成,定格為女兒記憶中最美、最純的肖像畫。旁邊一定放著那塊“磚頭”——一本厚厚的、紙頁泛黃的大書,裏麵夾滿了各式各樣大小不一的精美鞋樣。幾乎全村的婦女都來拓這些鞋樣,尤其是春節前後,農閑時節,來找母親學手藝的更是絡繹不絕。每當這時,母親總會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計,細細地勾畫,小心地裁剪,再三叮囑做鞋的過程中應該特別注意哪些細節問題,有時來人走出去好遠了,她還抻直了脖子嚷著不會再來等等話語,臉上的笑容燦爛如繁花盛開。
父親呢,一定在看那本《三國演義》,要麼就是《棉花的田間管理》,或者是我叫不上名字來的古籍,讀到精彩處,就會悄悄地趴在母親的耳邊嘀咕一番,惹得母親淺笑,甚至緋紅了臉,若是母親故意不理他,父親就會假裝生氣地奪下她手中的營生,誇張地喊:“跟你說話呢,咋就聽不見。哎呀,哎呀,後背突然癢得很!”母親就會邊小聲嘟囔“就你事多”邊伸手去撓,這時父親的表情是我看不懂的調皮和滑稽。我想我的“一心多用”的本事大概就是那時練就的,因為我的字工工整整,並未寫錯哪怕一個筆畫。
姐弟倆寫完作業,照舊要纏著父母玩一種叫“爭上遊”紙牌遊戲。剛開始互有輸贏,後來我贏得多了,尾巴就翹上了天,偶爾輸一次反而不高興,甚至哭鼻子。誰知道越想贏輸得就越慘,一連幾天都是如此。直到一日,連輸三局,反倒不哭了,咬牙切齒地說:“哼!我就不信贏不了。”父親語重心長地說:“要想贏,首先得學會輸,輸得明白了,就離贏不遠了。”許多年後,每次接觸紙牌,腦海中都會閃過那些溫馨的鏡頭,和父親的諄諄教導。或許將結果淡忘,注重過程,人生更有意義。
這時節,我白天有空就“粘”在那架小秋千上,甚至因為跟弟弟爭搶被奶奶埋怨。你聽,奶奶又在嘮叨了:“死妮子,你就不會讓著弟弟呀,人家你爹將來是要指望他養老的。”我就會氣得一蹦三跳,嚷嚷著:“指望我,肯定指望我!”更是故意“粘”在秋千板上,任憑弟弟的嘴巴噘上天,能掛住個油瓶子。我想我的叛逆性格大概是那段日子養成的。
其實,說心裏話,我是不屑玩那麼小的秋千的,隻有一人多高,站在上麵一點都不刺激。童年的記憶裏,每年的清明節,幾乎每個村子裏都要架幾座大秋千。除卻春節,清明便是一個最好玩的日子,脫去了厚重的棉服,男女老幼,個個春光滿麵,身輕如燕。老人、孩子或獨自,或雙人對坐在秋千板上,其他人輕快地晃起秋千,隻需幾個來回,即可放手,任憑在慣性的作用下獨自飄搖,間或推撥幾下兩邊的繩子,即可優哉遊哉。青年人很少坐在秋千板上,一般都是雙人麵對麵站立在板上“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