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呼!吾兄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事業已經完成,而潤澤擴展這些事業還沒有邊際,你就突然去世了啊!兄以出世的態度則得到了千古不傳的精髓,而完全脫離掩蓋著的世俗的纏繞;以用世的態度去圖謀不顯著不聞達的功效,而完全脫離自我的蹤跡;以流傳後世的態度傳遞古人文章修辭的神韻,而完全去除掉剿襲模擬的風氣。這都是我所完全知道的,也是兄所自我得意的。你對學問研習兼探究了,而有時會懷疑自己所堅持的觀念不能勝任;你研習綜合兼明示膽魄了,而有時又會疑惑因懶惰而經不住事;詩文極清新了,而有時又會懷疑自己的才能是否已經超越了詩的法度。這也是弟所深深知道而兄是不明說的。
從己酉冬至庚戍秋的半年時間,我與兄時時相聚討論學問,兄常常說必須恭敬地堅持,以靜守;論用世,兄則常常說必須耐煩得住無事生事、厭煩事務等毛病;論詩文,兄則常常說近日才開始稍有進步,覺得往日太過暴露,少深入含蓄。對於這些,惟有弟知道,而兄所作詩文是日新月異並且不停止前進步伐的。不停止者是道,無窮無盡者是生,經曆諸多磨難,磨煉性情氣質,天上人間,可以隨意寄托,何有遺憾,何有遺憾!
世上的父子兄弟,哪裏有情誼不同的呢?但兄對於我的知己之惰,弟對於兄的感恩之情,更自有不同之處。追思種種兄讚譽弟的話,有的是厚愛溢美,弟不敢立刻就信,但也不敢不勉勵自己。回頭看看自己,資質才學都很差,不到兄的百分之一,而懶惰行事沒有耐心的形跡則與兄相似。近日家難事多,我身體又多病,雙眼因為流淚過多,不能看小字;稍微激動,動點腦筋,心中便驚慌不寧;如被捕的犯人一樣,雙膝常常為寒所苦;夜裏難以入眠,就依靠與老鼠為伴。每逢應酬稍有勞累,內火就從兩頰升起,滿臉通紅;就要發血疾,這是老毛病所致。隻要看看山色,聽聽泉水聲,那麼舊疾就會為之一洗。因此遵照兄的遺命,在玉皋山上修建一座寺廟為祈禱兄而用。靜修其中,考慮種種業緣,想想我這一生總是如同吃下劍刃吞下辛辣的山椒。近來更希望留住身體,救養後生,有所闡發,用來彌補二兄生前最後的一段光明。
所以趕快進入玉泉山中,玉泉精舍已有次序,雖然還一般化。清溪河的水色如碧玉,鹿苑等山的山色如破雲裂霞,完全如同兄向來所見到的。如果用李大將軍的青山綠水,來比較吳越之間的山水,便如妖嬈的女孩來看老婆子。而鹿苑山尤為奇特,有七次穿過的流水,流到寺旁即是陸地。法和的舊宅,依山築牆,前後有山穴為門戶,兄可以憑依寓目。賞賜美妙的筆墨,不知道山水的光輝作何等的映照,可惜不能令兄長見到了。彭年的詩文,大有驚人語。雖然他微有貪玩的習慣,但無損於他的英俊特出。第二個兒子已經像小老虎一樣在地上跳著亂跑了。家計還平安,沒有什麼可憂慮的。
現在我整束行裝入山。舊傳玉泉山為諸仙翔集之處,陰世與陽世雖然有阻隔,但兄一定要來止步觀賞,弟才能不太寂寞也。嗚呼哀哉!
“賞析”
這是一篇袁中道深情悼念兄長袁宏道的文章。
袁中道最崇敬二哥袁宏道,稱之為“海內第一知己”。袁宏道於萬曆三十八年(1610年)病逝,年僅四十二歲。這對袁中道感情上是個極大的傷害,曾為此悲傷欲絕,吐血暈厥。這篇悼念文寫於袁宏道去世三年以後,從其中仍可感受到他對兄長去世的極度悲傷和思念之深的情感。
文章首先說明為什麼三年後才寫出這篇祭文的原因。這是因為對於兄長的死悲傷過度,三天後即“得血疾,幾至不起”。然而又要請醫生醫治,“不得不求生”,主要是還有七十歲的老父在堂。於是勉強排遣痛苦,一年後“始有生望”。直到父親因思念兒子悲痛而死後,這才“敢為一言以哭吾兄”。
文章接著對二哥的“三不朽”事業即立德、立功、立言方麵所取得的成就及其孜孜追求的精神做了概括與評價,說袁宏道是“出世則得千古不傳之髓”,“用世則圖不聞不見之功”、“垂世則傳古人修詞之神”。丈章說,雖然已經有了這樣的成就,但袁中道並不滿足,而是認為自己堅持的卻不能勝任所悟到的學問,也“懶不耐事”,而且在詩文清新的追求上是“以才軼法”,即以自己的才華超越了詩歌創作的法度。因此,無論在“論學”、“論用世”、“論詩丈”等方麵都日有稍進,做到了“天上人間,隨意寄托”,沒有什麼遺憾了。文章對袁中道的評價是準確深刻的,並且充滿著深深的敬意。
文章第三部分寫袁宏道對自己的幫助和自己多病痛苦的情景,字裏行間,表現出希望對於二位兄長(袁宗道、袁宏道)的事業“有所闡發”的願望。
文章第四部分說明兄在玉泉山修寺廟的遺命已經實現,而玉泉山的山色幽靜,希望“幽明雖隔,兄必來止”,以及報告家計粗安,稚子詩文“大有驚人語”,第二男“已作虎子跳地”的情景,希望兄長不必思慮。這也可以告慰兄長的靈魂。
《告中郎文》整篇以悲愴的呼告一氣貫穿,以深情懷念的心情寫出,一唱三歎之聲可聞,悲痛思念欲絕之狀可見,是一篇優美生動的祭奠文章。
芙蓉女兒誄
“作者簡介”
曹雪芹(1715—1674),名霑,字夢阮,號雪芹,又號芹圃、芹溪。清代滿洲正白旗“包衣人”(漢人)。自曾祖父起,三代任“江寧織造”。雍正初年,曹家因受清宮廷內部政治鬥爭的牽連,被革職抄家,全家遷往北京,從此一蹶不振。曹雪芹經曆了從封建貴族大家庭富貴奢靡的生活到沒落貧苦、極為困頓的人生巨大變故。但他憑著獨特的生活經驗和卓越的藝術才能,苦心孤詣,創作出了《紅樓夢》這部偉大的巨著。他為人放達,性格堅強,多才多藝,能詩善畫。他在《紅樓夢》中給我們留下了二百餘道詩詞曲賦。《芙蓉女兒誄》是其中奇妙精絕的一篇。
“原文”
維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競芳之月,無可奈何之日,怡紅院濁玉,謹以群花之蕊、冰鮫之轂、沁芳之泉、楓露之茗,四者雖微,聊以達誠申信,乃致祭於白帝宮中撫司秋豔芙蓉女兒之前,曰:
竊思女兒自臨濁世,迄今凡十有六載。其先之鄉籍姓氏,湮淪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於衾枕櫛沐之間,棲息宴遊之夕,親昵狎褻,相與共處者,僅五年八月有畸。億女兒曩生之昔,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妹悉慕媖嫻,嫗媼鹹仰惠德。孰料鳩鴆惡其高,鷹鷙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蘭竟被芟鈕!花原自怯,豈奈狂飆;柳本多愁,何禁驟雨。偶遭蠱蠆之讒,遂抱膏盲之疚。故而櫻唇紅褪,韻吐呻吟;杏臉香枯,色陳頗頷。諑謠誤詬,出自屏幃;荊棘蓬榛,蔓延戶牖。豈招尤則替,實攘詬而終。既忳幽沉於不盡,複含罔屈於無窮。高標見嫉,閨幃恨比長沙;直烈遭危,巾幗慘於羽野。自蓄辛酸,誰憐夭折;仙雲既散,芳趾難尋。洲迷聚窟,何來卻死之香;海失靈槎,不獲回生之藥。眉黛煙青,昨猶我畫;指環玉冷,今倩誰溫?鼎爐之剩藥猶存,襟淚之餘痕尚漬。鏡分鸞別,愁開麝月之奩;梳化飛龍,哀折檀雲之齒。委金鈿於草莽,拾翠闔於塵埃。樓空鳷鵲,徒懸七夕之針;帶斷鴛鴦,誰續五絲之縷?況乃金天屬節,白帝司時,孤衾有夢,空室無人。桐階月暗,芳魂與倩影同銷;蓉帳香殘,嬌喘共細言皆絕。連天衰草,豈獨蒹葭;匝地悲聲,無非蟋蟀。露苔晚砌,穿簾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聞怨笛。芳名未泯,簷前鸚鵡猶呼;豔質將亡,檻外海棠預老。捉迷屏後,蓮瓣無聲;鬥草庭前,蘭芽枉待。拋殘繡線,銀箋彩縷誰裁;折斷冰絲,金鬥禦香未熨。昨承嚴命,既趨車而遠涉芳園;今犯慈威,複拄杖而遽拋孤柩。乃聞槥棺被燹,慚違共穴之盟;石槨成災,愧迨同灰之誚。爾乃西風古寺,淹滯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颯颯,蓬艾蕭蕭。隔霧壙以啼猿,繞煙塍而泣鬼。自為紅綃帳裏,公子情深;始信黃土壟中,女兒命薄!汝南淚血,斑斑灑向西風;梓澤餘衷,默默訴憑冷月嗚呼!固鬼蜮之為災,豈神靈而亦妒。鉗波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在君之塵緣雖淺,然玉之鄙意豈終。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諄諄之間。始知上帝垂旌,花宮待詔,生儕蘭蕙,死轄芙蓉。聽小婢之言,似涉無稽;以濁玉之思,則深為有據。何也?昔葉法善攝魂以撰碑,李長吉被詔而為記,事雖殊,其理則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惡乃濫手?始信上帝委托權衡,可謂至洽至協,庶不負其所秉賦也。因希其不昧之靈,或陟降於茲,特不揣鄙俗之詞,有汙慧聽:乃歌而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蒼蒼兮,乘玉虯以遊乎穹窿耶?
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駕瑤象以降乎泉壤耶?
望繳蓋之陸離兮,抑箕尾之光耶?
列羽葆而為前導兮,衛危虛於旁耶?
驅豐隆以為比從兮,望舒月以臨兮?
聽車軌而伊軋兮,禦鸞鷺以征耶?
聞馥鬱而菱然兮,紉蘅杜以為壤耶?
炫裙裾之爍爍兮,鏤明月以為璫耶?
借葳蕤而成壇畸兮,檠蓮焰以燭蘭膏耶?
文瓟瓠以為觶斝兮,漉醽醁酥以浮桂醑耶?
瞻雲氣而凝盼兮,仿佛有所覘耶?
俯窈窕而屬耳兮,恍惚有所聞耶?
期汗漫而無夭閼兮,忍捐棄餘於塵埃耶?
倩風廉之為餘驅車兮,冀聯轡而攜歸耶?
餘中心為之慨然兮,徒嗷嗷而為何耶?
君偃然而長寢兮,豈天運之變於斯耶?
既窀穸且安穩兮,反其真而複奚化耶?
餘猶桎梏而懸附兮,靈格餘以嗟來耶?
來兮止兮,君其來耶!
若夫鴻蒙而居,寂靜以處,雖臨於茲,餘亦莫睹。搴煙蘿而為步幛,列菖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貪眠,釋蓮心之味苦。素女約於桂岩,宓妃迎於蘭渚。弄玉吹笙,寒簧擊敵。征嵩嶽之妃,啟驪山之姥。龜呈洛浦之靈,獸作鹹池之舞。潛赤水兮龍吟,集珠林兮鳳翥。爰格爰誠,匪簠匪莒。發軔乎霞城,返旌乎玄圃。既顯微而若通,複氤氳而倏阻。離合兮煙雲,空蒙兮霧雨。塵霾斂兮星高,溪山麗兮月午。何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餘乃欷覷悵望,泣涕彷徨。人語兮寂曆,天籟兮筼簹。鳥驚散而飛,魚唼喋以響。誌哀兮是禱,成禮兮期祥。嗚呼哀哉!尚饗!
“譯文”
在天下永無變故的太平之年,芙蓉、桂樹競芳鬥豔之月,無可奈何之日,怡紅院濁臭的寶玉,恭敬地以群花之蕊、冰鮫之紗、沁芳的泉水、楓露的茶水這四樣微薄的祭品,聊以表達、申述我真摯誠信的心意,致祭於白帝宮中主管秋豔的芙蓉女兒之前:
暗中想來,姑娘自從降生到這汙濁的人間,到現在已有十六年了。你的先人和籍貫姓氏,已經湮沒沉淪無法查考到了。而你服侍我,我與你在鋪床疊被、梳洗沐浴的起居和休息宴樂的日常生活中,親密無間,共同相處,也隻有五年八個月零幾天的時間。回憶姑娘生前,氣質則是黃金美玉不能比喻其貴重,性情則是冰雪不能比喻其純潔,精神則是星星和太陽不能比喻其明亮,容貌則是鮮花和明月不能比喻其美麗。姐妹們都愛慕你的美麗嫻靜,老婦們都敬仰你的恩惠與道德。誰能料到鳩鴆之類的惡人厭惡你飛得高,使鷹鷙反而陷入網羅;薋葹茝蔗之類的小人忌妒你的芳香,苣蘭竟然被剪除掉!花兒本來嬌怯,豈能抵抗狂風;柳枝本來柔弱,怎能禁得住急雨吹打。突然遭到蠱蠆之類壞人的讒害,於是你患上不治之症。所以櫻唇紅退,韻吐呻吟;杏臉香枯,麵黃肌瘦。造謠詬辱,出自身邊;荊棘蓬草蔓延塞滿門窗。並非是招來的災禍造成的變故,實在是排除侵犯受委屈而死。已經有了憂思深遠說不完的憂患,又蒙受了無窮無盡的委屈。高尚的風範招人嫉妒,閨幃裏的遺恨同賈長沙相類;你的性格正直剛烈,巾幗女兒的死卻比鯀的被殺更慘。隻有自己體味辛酸苦辣,誰來憐惜你的早亡;仙雲既然已經散去,再也難以尋找到你的行蹤。找不到去聚窟洲的道路,上哪兒去尋找到能使你起死回生的卻死香呢?沒有去海上的仙筏,無法得到回生之藥。晴雯的雙眉青青,就像還是我昨天畫上去的:指環上的玉冰涼,誰還能來替你溫一溫?鼎爐上你吃剩的藥還在,衣襟上你的淚痕仍存。破鏡鸞別,愁怨地打開你和麝月共用的鏡奩;梳子已化成飛龍,悲哀的是折斷了檀木的梳齒。拋棄金鈿在荒草荊棘之內,拾取翡翠於塵埃之中。人去樓空,徒然懸掛七夕之針;鴛鴦帶斷,有誰來續上表示相愛的五彩絲縷?況且現在是秋天時節,白帝當令,在孤單的錦被裏入夢,室內再無知心之人。
階前桐樹的陰影使月光暗淡,芳魂與身影在這裏一同消失毀滅;芙蓉帳裏香氣散盡,嬌喘的呼吸與細言細語一齊絕滅。連天的衰草,不隻是枯萎的蘆葦;遍地傳來悲聲,無非是哀鳴的蟋蟀。布滿晚來的露水和蒼苔的台階,再也聽不到搗衣的聲音穿簾而來;秋雨灑在爬滿薜荔枝的牆上,隔院聽不到幽怨的笛聲。你的芳名還未泯滅,簷前的鸚鵡還在呼喚你的名字;你美好的生命將死之時,欄杆外的海棠花已預先枯萎。在屏風後捉迷藏,已聽不到你“三寸金蓮”的腳步聲;在庭前鬥草玩耍,蘭花已是白白等待。連刺繡剩下的線都已丟掉,還有誰來剪花樣裁衣縫補;潔白的衣絲已經折皺,卻沒有人用燒禦香的熨鬥將它熨平。昨天奉嚴父之命,坐車出了一趟遠門;今日冒犯慈母的威嚴,又拄著拐杖來看你。沒想到你孤獨的靈柩竟被人匆匆拋掉。聽說你的薄棺被焚,令我愧疚當時死當共穴的盟誓;你死後的墓穴還要遭災,使我慚愧難以等到實現同生共死的舊話。西風古寺之中,閃動著點點的磷火;落日荒丘之下,拋灑著零星白骨。楸榆樹頭秋風颯颯,亂草蓬艾秋風蕭蕭。隔著霧中的墳墓傳來猿聲的哀鳴,飄著煙靄的田間小路上聽見鬼魂的悲哭。原來以為在紅綃帳裏,我對你情深意厚;如今才明白在黃土壟中,你的命兒太薄!我同汝南王一樣,把點點淚血灑向西風之中;又像石崇一樣,默默地將尚存的衷情向冷月訴說。嗚呼!這自然是那些鬼蜮小人所造成的這場災禍,難道說神靈對你也有所嫉妒?恨不得封住那些邪惡奴才的嘴,討饒也不從寬;剖開那些惡毒婦人的心肝,憤恨也不能釋放!在你是塵世之緣很短,但對於我來說對你的情意豈能終了。因為內心蓄積著無限誠懇的情懷,禁不住一再諄諄問候。現在才知道上帝垂下旌旗將你接了去,是讓你在花宮裏等待詔命。生前與同輩蘭蕙為伴,死後去管轄芙蓉花。聽小丫頭的話,似乎涉及荒唐無稽,而依我的想法,卻認為是有根有據。為什麼呢?過去葉法善攝李邕魂去書寫碑文,李長吉臨死前也被天帝詔去書寫《白玉樓記》,事情雖然不同,其道理是相通的。所以總要衡量事物以配備適當的人才去管理,如果用非其人,豈不是濫手要把事情搞糟嗎?現在才相信上帝委托人權衡,可以說是很恰當很妥帖的,以期不委屈你的本性才能。因為不希望你的永不泯滅的靈魂,或升或降到這裏,特此不揣冒昧,以此鄙俗之詞,希望不玷汙你的慧聽。於是,歌唱而召喚你的芳魂:
天是這樣的蒼茫無際啊,你乘著玉龍在天上漫遊嗎?
地是這樣的茫茫無邊啊,你駕著用玉和象牙製成的車子降臨到地府的泉壤中去了嗎?
望著你車子華蓋上的五彩斑斕,那是箕星和尾星的光輝嗎?
擺出羽毛裝飾的儀式做前導啊,是危星和虛星侍衛在你身旁嗎?
驅趕著風神作為隨從啊,月亮之神也不降臨你嗎?
聽到車軌發出“伊軋”的聲音啊,那是你駕著龍鳳去遠征嗎?
聞到馥鬱濃烈的香氣啊,是你穿聯上衡、杜兩種香草作佩戴發出的嗎?
照耀得衣裙閃閃發光啊,是鏤空的明月珠做成的耳環發出的光嗎?
借用繁茂的花草做成不齊整的祭壇啊,燈架上蓮花燈內點著的是蘭膏香脂嗎?
裝飾葫蘆作為酒器啊,注入的是醽醁和桂醑的美酒嗎?
觀看五彩雲氣精神貫注啊,你仿佛有所見嗎?
俯下窈窕的身體側耳傾聽啊,你恍惚聽到了什麼嗎?
你希望在無邊無際的九天暢通無阻啊,就忍心把我拋棄在這塵世嗎?
我想請風神為我駕車啊,能希望同你聯轡攜手而歸嗎?
我心中為之感慨無窮啊,徒然的號哭又有什麼用呢?
你躺臥在棺中長眠不醒啊,難道天運的變化就是這樣的嗎?
已經埋進墓穴並且安穩了啊,那是反歸本源之後而又會有這樣的變化嗎?
我仍然被捆縛在人間而成為累贅啊,你我靈魂相阻還有相與嗟歎的機會嗎?
來啊,停止在這裏吧,請你就來吧!
你住在天地未開的混沌世界裏,寂靜以處,就是降臨到這裏,我也看不見。拔取煙蘿藤來做屏障,排列菖蒲葉來做儀仗隊伍,以警醒你的柳眼不要貪眠,以排除你蓮心的味苦。月中素娥和你相約在桂岩,洛神宓妃迎接在蘭渚。弄玉為你吹笙,寒簧為你擊打敵樂。招來嵩山神的夫人,請來驪山老母。神龜在洛浦中呈上瑞報,百獸跳了《大鹹》的舞曲。赤水裏的潛龍發出嘯吟,珠林之上聚集著翔舞的鳳凰。敬達誠意,不在乎是用簠還是莒的器皿。你從霞城駕車出發,到玄圃又返回車駕。你的儀容逐漸顯現似乎可以看見,又在雲氣迷蒙中而忽然被阻遮。煙雲離合,霧雨空漾。煙塵黯淡地收斂以後星朗天晴,山水明麗啊月到中天。我的情緒為何這樣的憂愁,像在睡眠中輾轉反側,不能入睡。我於是歎息不已惆悵地遙望,泣涕彷徨。人聲已經完全沉寂,竹林裏傳來天籟之聲。鳥兒受驚四散而飛;魚兒發出唼喋的聲響。為了誌哀而發出這樣的禱告,祭祀完了而期望吉祥。嗚呼哀哉!請你來享用吧!
“賞析”
這篇《芙蓉女兒誄》選自曹雪芹著《紅樓夢》第七十八回。
《紅樓夢》第七十八回借賈寶玉之口說明了這篇《芙蓉女兒誄》的寫作動機和特色。賈寶玉聽小丫頭說晴雯死了做了芙蓉花神,就信以為真,就想祭悼晴雯。但又不能到晴雯的靈前祭吊,於是就在芙蓉花前一祭,並撰寫了長篇誄文,寫在晴雯素日所喜歡的冰鮫轂上;又備了四樣晴雯喜愛之物,在夜月下,命小丫頭捧於芙蓉花前,先行禮畢,將那誄文掛在芙蓉枝上,泣涕念出。賈寶玉認為,他寫這篇誄文應該遵循的原則是,其一“挽詞也須另出己見,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襲前人的套頭,填寫幾字搪塞耳目”;其二,“亦必須灑淚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寧使文不足悲有餘,萬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戚。”其三,要遠師《楚辭》等文章的筆法,“或參雜單句,或偶用短聯,或用實典,或設譬喻,隨意所之,信筆而去,喜則以文為戲,悲則以言誌痛,辭達意盡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於方寸之間哉。”這裏賈寶玉表達的當然隻是曹雪芹本人的文學觀點。因此,這篇誄文完全是出自作者曹雪芹的胸臆,可謂是字字泣血,引經據典,文采飛揚之作。
從內容上看,這篇誄文可以分為四個部分。
第一部分,開頭一段雖襲用舊套,但致祭的禮物不同一般,虔誠之意可見可聞。
第二部分,寫賈寶玉回憶與晴雯生前的親密,對晴雯的美麗容顏、個性剛強的讚頌,寫晴雯受到眾人的仰慕與愛戴的情景。但是,這樣一位冰清玉潔的女兒卻遭到屏緯之內的惡人嫉妒和諑謠誣詬,被送了性命。賈寶玉寫道,在晴雯死後,她的影子和平日的舉動還活動在眼前,一切遺物尚存,她芳名未泯,仍在自己孤衾的夢中,卻已經是空室無人。賈寶玉眼見“隔霧壙以啼猿,繞煙塍而泣鬼”的情景,悲痛至極,從內心裏唱出了“自為紅綃帳裏,公子情深;始信黃土壟中,女兒命薄”的哀歌。但想到晴雯已被封為花神,又深感安慰。
第三部分,以歌招魂,上天入地尋找晴雯飄蕩的靈魂,並且希望風神為我駕車,與晴雯聯轡攜手而歸。但這是不可能的,徒然號叫也是沒有用的。這寫出了靈魂相阻已沒有什麼機會再相合的痛苦。
第四部分,悲歎鴻蒙之際,無法見到晴雯,隻能以祭奠的儀式來表達對晴雯的情深意厚。賈寶玉願列成步幛行伍,將各路女神引來,誠懇地迎接她的到來。但煙雲離合,霧雨空濛,仍然是“既顯微而若通,複氤氳而倏阻”,寫出了欷覷悵惘、泣涕彷徨的悲傷的情感。
這篇誄文在藝術上主要采用騷體形式,雜以駢散,活潑自由,同時,大量引入各種神話和傳說,也增加了其內容的厚度。一唱三歎,情感真摯,是內容獨特、藝術質量很高的一篇祭文。
祭妹文
“作者簡介”
袁枚(1716—1791),字子才,號簡齋,又號隨園老人。清代浙江錢塘(今浙江杭州市)人。乾隆三年(1738年)進士,選授翰林院庶吉士,曾任溧水、江浦、沭陽、江寧等地知縣。三十三歲時,父親去世,他便辭職回家,不再做官。在江寧(今南京市)小倉山建築了隨園,在那裏度過了將近五十年的生活。他在文學上是“性靈說”的提倡者,著有《小倉山房詩文集》、《隨園詩話》、筆記小說《子不語》等。
“原文”
乾隆丁亥冬,葬三妹素文於上元之羊山,而奠之以文曰:
嗚呼!汝生於浙而葬於斯,離吾鄉七百裏矣。當時雖觭夢幻想,寧知此為歸骨所耶?
汝以一念之貞,遇人仳離,致孤危托落,雖命之所存,天實為之;然而累汝至此者,未嚐非予之過也。予幼從先生授經,汝差肩而坐,愛聽古人節義事;一旦長成,遽躬蹈之。嗚呼!使汝不識詩書,或未必艱貞若是。
予捉蟋蟀,汝奮臂出其間,歲寒蟲僵,同臨其穴。今予殮汝葬汝,而當日之情形,憬然赴目。予九歲憩書齋,汝梳雙髻,披單縑來,溫《緇衣》一章。適先生奓戶入,聞兩童子音琅琅然,不覺莞爾,連呼則則,此七月望日事也。汝在九原,當分明記之。予弱冠粵行,汝掎裳悲慟。逾三年,予披宮錦還家,汝從東廂扶案出,一家瞠視而笑,不知語從何起,大概說長安登科,函使報信遲早雲爾。凡此瑣瑣,雖為陳跡,然我一日未死,則一日不能忘。舊事填膺,思之淒梗,如影曆曆,逼取便逝。悔當時不將嫛婗情狀,羅縷紀存;然而汝已不在人間,則雖年光倒流,兒時可再,而亦無與為印證者矣。
汝之義絕高氏而歸也,堂上阿奶,仗汝扶持;家中文墨,昳汝辦治。嚐謂女流中最少明經義、諳雅故者;汝嫂非不婉嫕,而於此微缺然。故自汝歸後,雖為汝悲,實為予喜。予又長汝四歲,或人間長者先亡,可將身後托汝;而不謂汝之先予以去也。前年予病,汝終宵刺探,減一分則喜,增一分則憂。後雖小差,猶尚殗碟,無所娛遣,汝來床前,為說稗官野史可喜可愕之事,聊資一歡。嗚呼!今而後,吾將再病,教從何處呼汝耶?
汝之疾也,予信醫言無害,遠吊揚州,汝又慮戚吾心,阻人走報。及至綿惙已極,阿奶問:“望兄歸否?”強應曰:“諾!”已予先一日夢汝來訣,心知不祥,飛舟渡江。果予以未時還家,汝以辰時氣絕;四支猶溫,一目未瞑,蓋猶忍死待予也。早知訣汝,則予豈肯遠遊?即遊,亦尚有幾許心中言,要汝知聞,共汝籌畫也。而今已矣!除吾死外,當無見期。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見汝;而死後之有知無知,與得見不得見,又卒難明也。然則抱此無涯之憾,天乎人乎!而竟已乎!
汝之詩,吾已付梓;汝之女,吾已代嫁;汝之生平,吾已作傳;惟汝之窀穸,尚未謀耳。先塋在杭,江廣河深,勢難歸葬,故請母命而寧汝於斯,便祭掃也。其旁葬汝女阿印,其下兩塚,一為阿爺侍者朱氏,一為阿兄侍者陶氏。羊山曠渺,南望原隰,西望棲霞,風雨晨昏,羈魂有伴,當不孤寂。所憐者,吾自戊寅年讀汝哭侄詩後,至今無男;兩女牙牙,生汝死後,才周晬耳。予雖親在未敢言老,而齒危發禿,暗裏自知,知在人間,尚複幾日?阿品遠官河南,亦無子女,九族無可繼者。汝死我葬,我死誰埋?汝倘有靈,可能告我?
嗚呼!生前既不可想,身後又不可知;哭汝既不聞汝言,奠汝又不見汝食。紙灰飛揚,朔風野大,阿兄歸矣,猶屢屢回頭望汝也。嗚呼哀哉!嗚呼哀哉!
“譯文”
乾隆三十二年冬天,我葬三妹素文於上元的羊山,祭奠並且獻上悼詞:
嗚呼!你生於浙江而葬在這裏,離我們的家鄉七百裏路遠。當時雖然做夢幻想,可怎麼知道這裏是埋葬你屍骨的地方呀!
你以一念之差,堅持“從一而終”,嫁了個不好的人而被遺棄,以致孤獨落拓,雖然這是命中注定,但實在是天命所為;然而連累你到這步田地的,這也未嚐沒有我的過錯。
我幼時跟從先生學習經書,你與我並肩而坐,愛聽古人節義一類的故事;一旦長大成人,你竟然親身實踐它。嗚呼!假如你不識詩書,或者未必在艱難中有如此堅定不移的舉動。小時候,我捉蟋蟀,你張開雙臂來到蟋蟀藏身的地方。天氣寒冷,蟋蟀僵死,我們同到隱藏它的洞穴去找。今天我給你穿上衣服葬你於地下,而以往捉蟋蟀的情景,又恍然如在眼前。我九歲時在書齋休息,你頭上梳著雙髻,披一件細絹的單衣進來,與我共同溫習《詩經》中的《緇衣》一章。正好先生開門進來,聽到兩童子琅琅讀書的聲音,不覺微笑,連聲讚歎。這是七月十五日的事情。你在九泉之下,應當還很清楚地記得這些吧。我成年之後有廣東之行,你拉住我衣裳痛哭。過了三年,我考中進士回家,你從東廂房扶著長條桌子出來,一家人都瞪著眼而笑,不知話從何說起,大概隻是說說報信人送信來的遲與早之類的話。所有這些瑣碎的事情,雖然已經成為過去的事情,但是隻要我一日末死,便一日不能忘記。舊事填滿胸腔,思之淒慘,心頭梗塞,如影子般清清楚楚,接近它又消失了。懊悔當時沒有將兒時的言行,一一排列記存下來;然而你已不在人間,那麼即使能讓時光倒流,兒時可再返回,也沒有了可以查對證明的人了。
你與高家情斷義絕,回到家中以後,堂上媽媽,依靠你扶持;家中有關文字方麵的事情,指望你操辦治理。曾經有人說,女流中很少有能夠了解經書意義熟悉高雅典故的人;你嫂子並非不柔順,而對於這方麵卻稍微欠缺些。所以,自從你歸來後,我雖然為你悲傷,但實在是為我自己高興。我又年長你四歲,或者是人間年長者先死,可將身後留下的事情托付給你;而沒有想到你先離開我而去。前年我病了,你通宵探問,我的病減輕一分你就高興,病情增加一分你就憂慮,後來雖然好了一些,也還是隻能半坐半臥,沒有什麼可供娛樂消遣的,你就來到床前,為我說小說野史中的可喜歡可驚愕的事,姑且供我一歡樂。嗚呼!從今而後,我如果再有病,叫我從哪裏再去呼喚你啊?
對你生的病,我相信醫生的話,說是沒有什麼危險。我遠去揚州探訪古跡,你又怕我心憂,阻止人給我報信。等到你病情沉重已極,媽媽問:“盼望你的兄長歸來嗎?”你勉強答應說“是!”我已於前一天就夢見你來訣別,心中知道不吉利,就趕快飛舟渡江。果然,我下午未時到家,你已經在上午辰時斷氣身亡;你的四肢還溫熱,一隻眼還未閉上,大概還是忍死等待著我吧。早知你要與我訣別,我哪裏肯遠遊?即使遠遊,也還有多少心中的話,要你知道,與你共同商量。現在是完了!除了我死後能與你相見之外,再也沒有能見到你的日子了。我又不知道什麼時候死,可以見到你;而死之後有知無知,與你能夠見麵不能見麵,又終於是難以明了的了。然而讓我抱其無邊無際的遺憾,是天意呢還是人為呢?而就這樣完了!
你的詩,我已付梓;你的女兒,我已代嫁;你的生平,我已作傳;惟有你的墓穴,尚未籌劃好。祖塋在杭州,江廣河深,勢難歸葬,所以請示母命而安葬你在這裏,便於墓前祭掃。你的墓旁葬有你的女兒阿印,其下兩座墳墓,一是父親的侍者宋氏,一是我的侍者陶氏。羊山空曠遼闊,南望原野低地,西望棲霞山,風雨晨昏,寄居他鄉的靈魂有伴,應當不會孤寂。所可憐的是,我從戊寅年讀到你的哭侄詩後,至今沒有男孩子;兩女剛呀呀學語,生在你死之後,才一周歲。我雖母親尚健在不敢說自己老了,但牙齒搖動頭發禿了,暗地裏自己知道,活在人間還能再有多少時間?阿品遠在河南,也無兒女,袁氏九族沒有可以繼承的人了。你死了還有我來葬,我死後誰來埋我?你倘若有在天之靈,能否告訴我?
嗚呼!生前既不可想,身後又不可知;哭你也不能聽見你的言語,祭奠你又看不見你來享食祭品。紙灰飛揚,北風正狂,我回去了,還在不斷地回頭看你啊!嗚呼悲哀呀,嗚呼悲哀呀!
“賞析”
這篇《祭妹文》是聲情並茂、聲淚俱下的名篇。
《祭妹丈》寫於乾隆丁亥(1767年)作者五十一歲時。其妹素文因恪守“從一而終”的封建道德,遭遇高姓不良丈夫,並被迫走上公堂,離婚回娘家,心靈上遭受極大傷害,四十多歲就死去了。袁枚感於兄妹情深以及妹妹的不幸遭遇,以及自己膝下無兒、晚景淒涼,在這篇祭文中,將妹妹的一生經曆和他們兄妹之間親密的感情用抒情的筆觸傾訴出來,更是感人至深。
祭文在客觀上批評了妹妹“一念之貞”(即“從一而終”)的觀念,“躬蹈”這種“節義”觀念造成的悲劇的結局。
接著以此為出發點,作者回憶了兄妹之間兒時捉蟋蟀、讀《詩經》以及作者中進士以後,妹妹喜不自禁的情景,今日思之仍如在眼前,然已是人去不可再生,也是無人能夠印證的了,此情此景,情何以堪?
祭文寫道,自從妹妹“義絕高氏”回到家中之後,家中瑣事及文墨事務全賴妹妹料理,自己病中也得到妹妹的照料與關心。妹妹歸來,更增兄妹之間的情感。而妹妹之死,作為兄長竟未能在她死前見上一麵,更增遺憾、傷感。這種對比的描寫,使得兄妹情深更具強烈的感染力。
祭文最後,寫對妹妹死後的種種安排,聯想到自己尚無兒子,連堂弟阿品也沒有兒子,袁氏一脈將絕,更加傷感,所發出的“生前既不可想,身後又不可知;哭汝既不聞汝言,奠汝又不見汝食”,就更是感慨殊深的了。